安然今兒過來就是記著上輩子的事兒，還有兩天，王鋒的妻子就要帶著孩子葬身火海了，可她沒見過人，不知道長啥樣，本來還想著過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進宿舍區(qū)打聽一下，誰知道直接讓貓蛋給撞上了。

    這丫頭，眼睛尖，耳朵也靈，倒是個搞情報的好手。

    不過，安然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她要直接說她知道她是王鋒的家屬，勸她離婚的話，可能只會適得其反。一方面，人家會懷疑她腦子有包，另一方面嘛，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喜歡自己不便告人的事被不相干的人知道，知道了還一副“先知”模樣四處嘚瑟。

    一旦對她有了抵觸，對她說的話也不會相信。

    她得想個法子。

    忽然，小貓蛋奶聲奶氣說：“阿姨，meimei是不是肚肚餓了呀？”

    女人趕緊低頭一看，女兒確實是小聲的哼哼著，凍得發(fā)紫的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再怎么難過，母性還是站了上風(fēng)，她忙轉(zhuǎn)過身去，想撩起衣服給孩子喂奶。

    安然知道機會來了，忙小聲說：“同志要不去那邊國營食堂坐著喂吧，我看孩子凍得嘴唇都發(fā)青了，過去討杯熱水喝喝也好啊。”

    “對鴨阿姨，meimei好可憐。”

    女人透過鐵柵欄看過去，對面就是陽一中對外營業(yè)的食堂，幾個竹篾編的大屜籠正往外冒白白的熱氣，空氣里仿佛也被熏得熱乎乎的。整個人麻木的，只好抱著孩子出來，跟安然一起過去。

    這個點兒正是吃早飯的時候，但因為快過年了，大人歇班，孩子放假，又有年貨，基本都是在家里吃，外食的還真不多。

    安然給小貓蛋要了一份大碗的面疙瘩湯，跟女人面對面坐下，“你需要吃點東西嗎？”

    女人戴著眼鏡，齊耳短發(fā)，鵝蛋臉，很斯文的模樣。她搖搖頭，也不跟安然對視，就低著頭看孩子。

    那是怎樣一個孩子呢？直接是青紫色的，小小的，腦袋橢圓形的小東西啊，安然都不忍心看，“孩子是不是凍著了？你要不吃點熱的吧。”不然奶都是冷的。

    小貓蛋歪著腦袋看孩子，“mama我小時候也這么小，對嗎？”

    “對，不過你現(xiàn)在也還是小時候啊。”

    “不小啦，我已經(jīng)兩歲半，馬上就是三歲的大寶寶啦。”挺胸。

    安然心里琢磨的都是怎么跟這個女同志搭上話，也沒繼續(xù)接女鵝的話。

    可小貓蛋急了，抱著她胳膊搖了搖：“mama我愛你，一直愛你，永遠愛你喲。”她頓了頓，似乎是覺著表白不夠真誠，又說：“我兩歲半愛你，三歲也愛你。”

    安然本來沉悶的心情都被她逗樂了，這小彩虹屁成精的，最近喜歡動不動就說愛她，也不害臊。

    對面的女同志，忽然就“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

    安然靈機一動，把手帕拿給小貓蛋，讓她遞給阿姨。

    “阿姨，不哭哭，要勇敢哦。”女人懷里的孩子也“嗯”了一聲，似乎是在表示贊同。

    女人心情徹底糾結(jié)成一股麻繩，她本來是想好要死的，要跟負心漢同歸于盡的，可她的女兒才這么小大，還沒看過這個世界什么樣，說不定她長大也會像這個漂亮的小女孩一樣，嘴巴甜甜的，天天說愛她，想她，一輩子跟著她……如果她帶著女兒一起死了，那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她一面糾結(jié)，一面接過孩子的手帕擦眼淚，擦著，熱乎乎的面疙瘩湯就上桌了，小貓蛋頓時啥也顧不上，趴在桌子上，鼻子湊得近近的，“mama好香呀！”

    女人在竹叢邊凍了大半天，人都麻了，此時聞見這股面食獨有的香味，肚子瞬間就唱起了空城計。

    這么近的距離，安然聽見，還抬頭沖她笑笑，女人倒是不好意思了，“對不住，讓你見笑了。”

    很有教養(yǎng)，看來是上過學(xué)的。畢竟父親曾經(jīng)是擁有一個大鋼鐵廠的大資本家，要在舊社會也是十里洋場有名的千金大小姐，現(xiàn)在居然淪落到要被一個小小的高中教師拋棄。

    她估計還不知道內(nèi)情，以為王鋒就是個普通的高中數(shù)學(xué)老師。

    這樣的女性，最受不了的應(yīng)該就是別人對她的物質(zhì)施舍，安然也不好再叫一碗給她，就跟小貓蛋說：“小野要不要跟meimei分著吃呢？”

    “好鴨……可是meimei不會吃，那我可以跟阿姨一起吃嗎？”

    孩子把大大的碗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推過來，說不定都燙著手了，李小艾趕緊說：“好好好，你別推了，當(dāng)心燙手。”

    安然去玻璃櫥窗前要了一副干凈碗筷過來，勻勻的分成兩碗，推說自己吃過早飯，把孩子接過來替她抱著，一大一小才吃起來。

    面疙瘩比面條實在，熱乎乎的吃進去整個人都暖和，關(guān)鍵還特別抵飽，讓在火車上餓了兩天一夜的李小艾幸福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是偷偷背著父母，帶著孩子跑出來的，身上沒有一分錢，全靠扒火車皮，晚上躲座位底下……三天前的她，是多么傻啊。

    收到他要離婚的信，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李小艾眼里，丈夫溫文爾雅，特別會關(guān)心人，對她也幾乎是言聽計從，讓她不要上班了，就在家里好好養(yǎng)身體，享清福，早點生個孩子，他會養(yǎng)她。

    雖然，后來事實證明，他作為一名高中教師壓根不可能有太多收入，維持不了兩個人生活的時候，她不得不向父親張口，靠父親接濟過日子。這兩年父親體弱多病提前退休了，母親又是個家庭主婦，沒有一分收入，她以為在她全家陷入困境的時候，丈夫一定會成為他們的頂梁柱。

    她懷著孩子，省吃儉用，等啊等，盼啊盼，等到孩子都出生了，丈夫終于來信。她以為信里一定充滿了對她和孩子的思念，對岳父母的感恩和關(guān)懷，對他們生活改善的承諾……哪里想到，卻是一封離婚絕筆信。

    而直到此時，父親才告訴她，其實兩老早就聽到風(fēng)言風(fēng)語，隱約知道王鋒追求局長千金的事，只是她懷著孩子一直沒敢讓她知道，心想等孩子生下來滿半歲再主張他們離婚。

    活在自己幻想的幸福生活里的李小艾，不相信啊，她一定要找到丈夫，親自問問他，別人說的是不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吧？

    可扒了兩天一夜火車，風(fēng)塵仆仆找來，聽到的卻是他毫不愧疚的，理直氣壯的承認。他說他就是受夠了這邊艱苦的生活，他想調(diào)回海城，需要一個有助力的老丈人，她的父親作為一名被批斗被下放的過氣資本家，已經(jīng)幫不了一分一毫了。

    她識趣的，就該帶著孩子，回去乖乖等他把婚離了，以后他要發(fā)達了還能給點閨女撫養(yǎng)費，要不然他沒好日子過，她們也不會有。

    而且，她還在丈夫的宿舍里找到很多封跟局長千金來往的書信，她根據(jù)時間先后順序，從最開始第一封看起，仿佛就是看一對青年從相識到相戀相知的過程，她和孩子居然從沒在他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

    于是，李小艾的人生崩塌了。

    她的一切，都毀了。

    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死，她活不下去了，不止是失去了愛，還失去了尊嚴。

    可她也是讀過書的，光她死怎么行？她要拉上渣男墊背，要讓他到死也過不上他夢中的好日子，她要做鬼也讓他擺脫不了她。

    可是，一想到女兒還那么小，他們死了，女兒怎么辦？她又想把女兒也帶上……

    當(dāng)然，她死也不能便宜他們，她要讓他身邊所有人，他的同事領(lǐng)導(dǎo)朋友和家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負心漢。所以，實名舉報信她已經(jīng)寫了，也寄出去了。

    今天二十九，明兒就除夕了，明晚就是他們一家三口離開的時候。

    這個計劃，是她在竹林里想好的，可變化就出在這個小女孩身上，她在小貓蛋的身上看到了未來的女兒，這樣自信、可愛、善良、充滿愛心的女孩，是她希望女兒能成為的模樣。

    她又猶豫了。

    安然趁她分神，趕緊跟她聊起天來。“你們從海城來的呀？我家小野的爸爸也是海城人，他們單位還有好幾個海城老鄉(xiāng)呢，說不定你們還認識呢。”

    李小艾只是強顏歡笑，她在這里無親無故，看見海城人又能怎樣？所以也不接茬。

    “meimei餓啦，阿姨你去我們家叭，給meimei喂nie nie叭。”她可知道啦，mama喂nie nie的時候不能讓別人看見哦，要找個安全的地方才行。

    這世界上還有比她安文野家更安全的地方嗎？

    在她熱情的邀約下，李小艾又確實惦記女兒的溫飽問題，去就去吧，明天的事明天說，今兒再過一天陽間的日子。

    ＊＊＊

    到家，小貓蛋徹底發(fā)揮她主人翁的自覺，一會兒帶阿姨去客房喂奶，一會兒要給阿姨找吃的，還把她的小布熊貓搬出來給meimei玩，又把她小時候穿的衣服翻出來要送給meimei……

    安然看李小艾心情明顯好轉(zhuǎn)的樣子，暫時放心，心道大不了把母女倆捆也捆在自己家，等除夕夜一過立馬送上火車運回海城，她就不信，面對著白發(fā)蒼蒼一生磨難的老父老母她李小艾還能自殺。

    以這半天的接觸來說，李小艾不是那種軟弱的只會怨天尤人，自尋死路的女人，她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報復(fù)渣男，只不過在安然看來不夠爽而已。憑什么好女人要為了報復(fù)渣男斷送自己一生，要死就讓他自個兒死吧，最好是死得遠遠的，不然她還嫌尸臭呢！

    讀書人的方法都比較斯文，安然就不一樣了，她擺地攤那幾年野蠻生長慣了，像母親說的動不動就把“弄死”掛嘴邊。

    當(dāng)然，死不是李小艾的目的，所以只要躲過這一劫，她應(yīng)該能想通……要想不通，那只能說那么多年新式學(xué)堂白念了，她的資本家父親白給她身上做投資了。

    正想著，宋致遠回來了。一進門，安然就發(fā)現(xiàn)他臉色不對，平時再面無表情至少不會是青的。

    “你怎么了？查出來王鋒偷拿了啥？”

    宋致遠進廚房，坐著喝了杯開水，平息下怒火，才說：“氰化鉀。”

    安然一怔，“劇毒物氰化鉀？”

    “你知道？”

    對這種劇毒物，安然在生前其實并不知道，是做阿飄那二十年里，看過很多社會新聞，其中很多個很有名的案子，她到現(xiàn)在記憶猶新。

    “他拿這個做什么？”宋致遠擰著眉，既氣憤又不解。

    氣憤的是，他不知道王鋒拿去做什么，這樣的東西從他的實驗室流出去，未知的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讓他這個實驗室負責(zé)人難辭其咎，很不舒服。

    畢竟，這些人部委選派來的時候，都是他過過眼的。這說明，他看走眼了。

    宋大工程師三十年不到的人生里，第一次必須承認自己的失敗。

    第56章 三更合一

    “做什么, 當(dāng)然是投毒啊。”安然咬了咬牙齒，冷笑，總不能拿去玩兒唄？

    上輩子的經(jīng)驗告訴她, 沒有人是毫無目的的干一件事, 尤其是從管理森嚴的實驗室里往外夾帶東西, 既不值錢（很少有人知道其威力），又不涉密, 他冒這么大風(fēng)險干啥？

    肯定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唄。

    宋致遠好看的眉毛已經(jīng)擰得快解不開了，“那他……給誰投？”

    安然輕輕的往樓上客房努努嘴。

    宋致遠一直只聽見女鵝的笑聲，偶爾夾雜著陌生女同志的聲音，還不知道家里來的是誰。

    “王鋒結(jié)婚了, 你知道嗎？”

    “知道。”

    但安然覺著奇怪的是, 上輩子沒有他偷東西投毒這一節(jié), 是不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了，才讓他對妻子甚至連同女兒一起痛下殺手？

    一定是有什么改變了他的打算。

    “他要毒殺的, 大概就是他的妻子李小艾……或許, 還有女兒。”即使不是直接把毒物喂給孩子, 剛出月子的奶娃娃吃了mama的毒奶，還不是一樣的效果？

    當(dāng)然, 如果量足以當(dāng)場致死的話，那就兩說。

    安然重生回來，除了劉美芬和小白眼狼, 王鋒是她第一個想直接弄死的人。利用岳父母的資源往上爬, 榨干最后一絲剩余價值還傷了妻子的心，現(xiàn)在居然還想害命，一點生機也不給人留。

    剛才聊天知道，李小艾家就只有她一個孩子, 再沒別的繼承人。而當(dāng)年李家曾經(jīng)是富甲一方的，光在法租界的洋樓都有四棟，更別說還有各種古玩字畫，金條m元，存在香港銀行的存款，以及在海城鋼鐵廠里的股份，當(dāng)時公私合營簽過合同的。

    當(dāng)年李父雖然是辦廠的資本家，但不是助紂為虐給反動派和侵略者當(dāng)走狗的買辦資本家，而是給解放軍提供過救命藥和槍支武器的民族資本家，愛國資本家。

    他的階級成分不是他能選擇的，因為李家世代生意人，他不接也得接，況且在舊社會，這不該是他的原罪。

    當(dāng)然，這些家產(chǎn)，現(xiàn)在還是李父作為“資本家”的鐵證，尚未歸還和解封，可安然是知道歷史走向的，頂多再等三年，撥亂反正就會撥到這一批人頭上，恢復(fù)名譽，歸還財產(chǎn)是必然的。

    到時候，唯一繼承人李小艾死了，那外孫女就是第一順位繼承人，王鋒作為女婿，繼承人的監(jiān)護人，也就能順理成章接管大筆的家產(chǎn)了。

    所以，往最壞想，他的目的一定是毒死李小艾，又要讓女兒活著，量一定是非常大，能一招斃命，但又不至于讓公安能查出來。這個年代關(guān)于這種東西的危險性，還未達到五十年后的普及程度，所以除非有特殊情況，不然還真查不出來。

    這兩口子，安然都不知道說啥好了，妻子想燒死丈夫，丈夫想毒死妻子，真是……把這份智力和能耐用在建設(shè)祖國身上，說不定早有一番建樹了！

    “你等著，不要輕舉妄動，我有辦法。”

    妻子是有點急智的，宋致遠相信，也就不說什么，回他書房干活去了。

    客房里，小貓蛋趴在床沿邊，踮著腳看床里的“meimei”，還不忘小聲說：“阿姨，meimei叫什么名字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