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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錯換人生 第11節

    結果,《石蘭晚報》接到她的文章,是過了征稿期限,可她實在是寫得切題,既有干部們鐘愛的引經據典,又有老農民也能聽懂的大白話,論點論據清晰,邏輯連貫,主編直接拍手叫好。

    正巧趕上《紅旗》征稿,要求每個省選送至少兩篇文章,主題是新華國新風貌,安然寫的三篇全切題,主編猶豫半天,終于是忍痛割愛,挑出最好的兩篇送上去。

    要知道,每年的新年特刊都是各個省份文藝工作者爭相大展拳腳的時候,光石蘭省就有三百多篇備選稿,其中有各個領域的杰出工作者,也有有多年寫文寫詩經驗的詩人作家,推安然的文章,那是全報社無一人投反對票的。

    到了《紅旗》,兩篇文章同時被選中,發到各大機關單位,反響也是相當不錯,就連副主席看了,也親自寫信到報社,表揚“像安然同志這樣大批扎根農村熱愛農村奉獻青春的年輕人”。

    省里收到消息趕緊給陽城市委打電話,市里找到縣里,縣里找到公社,公社那兒不就有她插隊的信息嘛,找到響水生產隊去……結果鬧了半天,她已經不在響水生產隊了,說是戶口給遷回市里了。

    陽城市那么大,光知道個名字和畢業學校,要找到人也不容易,就這么一層一層最后通過杜紅旗找到海燕村來。在這個信息不發達,獎勵金被人冒領,存折讓人冒取,甚至連大學錄取通知書都能冒領的年代,真是不容易。

    自己文章被表揚不算啥,安然覺著政令信息這么一層層傳遞下來,費老大勁找到真正的寫文章的人,這股認真的勁頭才是讓她敬佩的。在她死后二十年,這個國家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起飛,從吃不飽到吃得好,吃得健康,離不開每一個這樣認真努力的人。

    “安然同志,這是副主席他老人家親自給你寫的表揚信。”副縣長孔南風說著,雙手遞過一個牛皮紙信封。

    “謝謝孔縣長。”

    孔南風今年三十出頭,本該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年紀,卻因為革命給鬧得白了鬢角,這年代吧,革委會才是大權在握的機構,像什么市長縣長的,也得避其鋒芒。他打量著屋子,問糧食和豬rou都分到了嗎,年貨都備上沒,生活上有沒啥困難。

    安然一一回答,都有,都好。

    不過,孔南風看這家里擺設比一般農民家庭體面,倒也信了,還說:“看來你們生產隊生產抓得好,日子都過得不錯,今年上了多少公糧,還有多少余糧?”

    姜書記戰戰兢兢說了個數字,他到目前為止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鄉長和公社革委會主任。

    孔南風皺眉,“只余這么點,那戰備糧呢?”

    這下,姜書記額頭的汗變豌豆那么大了。他直到下午也沒查清楚到底少了多少,糧食都去了哪兒,現在要是說不清楚,孔縣長還不得撤他的職?可說謊吧,作為一名黨員,他又不能欺騙組織。

    說真話是死,說假話也得死,心里鼓點子打得“咚咚咚”的。

    安然忽然接口道:“去年底戰備糧刨除耗損后還余5480斤,今年新增人口為18人,每人每月12斤,儲備2月則是432斤,故比去年同期增長了432斤,一共5912斤。”

    小海燕生產隊原有248人,加上她和貓蛋剛好250人,儲備糧都是按人頭計劃,每人每月計劃12斤,只不過全是粗糧,一斤細糧也沒有。饒是如此,也是一筆十分巨大的計算,別說老眼昏花的姜書記和不識幾個大字的何隊長,就是出納姜德良也說不出來。每一次公社下來查賬,都是一堆人抱著一堆賬本,一面翻一面打算盤。

    誰也沒想到,這個細皮嫩rou漂亮得一朵花兒似的女同志,居然說得清清楚楚。

    不對,這個整天逃避勞動的小女同志她是怎么對隊上的人哥事這么清楚的?

    不等他們想出來,安然又接著說:“余糧減少是因為今年天氣干旱,作物產量低,明年我們將再接再厲,努力保證國家糧食供應的同時,讓每一個社員都能吃飽飯。”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仿佛一棵挺拔的青松,這樣的人,沒有誰會懷疑她說謊。

    果然,孔南風聽得連連點頭,“有道理。”

    其實他也是城里孩子,母親是在重慶當過臥底的老革命,自個兒也是被選派下來鍛煉的,俗稱“鍍金”,以后不管出不出政績都是要往上走的人,革委會那幫造反派給他說的他不愛聽,公社這些隊長書記說的他又聽不懂,難得有這么個條理清楚,邏輯清晰的“下屬”,他高興得很。

    “不錯不錯,看來小安同志的會計工作做得很到位,咱們其他公社也得向你學習。”知道姜德良是出納,他下意識的覺著這個就應該是會計。

    何隊長嘴一動,剛想說她不是會計,姜書記忽然給他使了個眼色,幾乎在一瞬間,這倆明爭暗斗了一輩子的老對頭,居然奇跡般的達成了統一。

    副縣長講完,石安公社的書記和主任也得說兩句,安然拿出上輩子跟市委省委各種官員打交道的態度:問到就仔細回答,沒問就靜靜地聽著。

    果然,所有人都對她贊賞有加,“這么有才華,有能力,又艱苦奮斗扎根農村的青年,咱們不能虧待她,得讓她有奮斗的動力,是不是?”

    公社書記連忙點頭,“是是是,明兒我讓武裝專干給她們孤兒寡母的送二十斤清油來,再加五十斤細糧。”

    包淑英驚訝得張大了嘴,打死她也想不到,就這么幾句話,居然就能得到這么多獎勵!

    送走一堆領導,她覺著自己嗓子眼緊張得生疼生疼的,“那個,然然啊,咱們真有清油和細糧了?”

    “真的。”

    包淑英立馬捧著心口阿彌陀佛的感慨,這新社會就是好啊,這么金貴的東西都能隨隨便便說送人就送人,卻哪里想得到真正價值這些東西的并不是幾句話,而是她的文章。

    ***

    就說小鐵蛋吧,尾隨著領導們來到村口,頓時讓人給叫住:“喂,狗崽子鐵蛋,過來。”

    是一個叫牛蛋的八九歲孩子,整個人胖乎乎的,兩個小臉蛋子凍得通紅通紅的,明顯已經在大榕樹下等了很久。

    鐵蛋本來不鳥他,可今兒實在是得意,誰讓他的小姨讓副主席給表揚了呢?那得是多大的光榮啊!“啥事兒?”要是有尾巴,此刻都能翹上天了。

    “聽說縣長找你那個sao貨小姨啦?”

    “sao貨”兩個字一出,一群八九歲的孩子頓時哈哈大笑,像發現了大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罵誰呢你?”鐵蛋氣紅了臉,他雖然不是很喜歡小姨,可她是第一個給他做內褲穿的人啊。

    “就罵你家那sao貨呢,咋啦?她是大sao貨,那黃毛丫頭就是小sao貨!”牛蛋抓起兩把雪,團了團,瞄準鐵蛋,嘴里“biu——”

    鐵蛋倒是反應快,險險的躲過他的攻擊,可有其他人幫忙遞子彈,源源不斷的雪球砸過來,他是又疼又氣,憑啥要罵小貓蛋,她還連話都不會說。

    ***

    安然把小貓蛋哄睡,發現鐵蛋同學還沒回來。這么冷的天,怕他是不是滑倒了,正準備出去看看,門“咯吱”一聲開了,有個黑影竄進來。

    她定睛一看,嘿,棉衣濕噠噠,頭上還頂著不少雪:“站住,咋,摔跤啦?”

    “沒。”小家伙氣哼哼的,安然一把拽住,“流鼻血了,跟誰打架弄的?”

    鐵蛋還是低著頭不說話。

    從小到大,這樣的打他已經挨習慣了,冬天的打挨起來很容易,因為臉已經凍麻了,幾乎感覺不到疼痛。雪球打的,疼不了多久的。

    “何鐵蛋你給我站住,到底是誰打的,你不說我現在就去找隊長,不問出來今晚這小海燕誰也甭想睡覺。”

    鐵蛋相信她真能干得出來,可她越是這么潑辣,別人越是會罵她“sao貨”,猶豫一下,他決定實話實說。

    安然倒是很平靜,這倆字她上輩子也沒少被人罵。對一個女人來說,這倆字算是最大的惡意。但她相信,惡意不是來源于孩子,而是他們的家長,他們只是喜歡模仿大人那種曖昧的惡意。

    “你傻啊,有回嘴的工夫,咋不把他們揍一頓?”

    “我姥說不能還手,打壞了得賠醫藥費。”

    “我有個既能痛快揍他們,又不用賠醫藥費的辦法。”

    “真的嗎?”

    安然揉了揉他yingying的頭發,“放心吧,過兩天我試驗給你看。”天氣冷,出血也不多,一會兒就給自然止住了。

    倒是鐵蛋,歪著腦袋打量她,“你的文章,主席真的表揚你了嗎?”

    安然揚了揚牛皮紙信封,“告訴我,誰欺負傻杜鵑,我就念給你聽。”

    鐵蛋癟著嘴,終究是抵擋不住副主席的親筆來信,半天憋出一句:“牛蛋他爸,好幾次我看見,他總是抱著傻杜鵑。”

    “怎么抱,像我抱小貓蛋這樣嗎?”剛問出口,安然就覺著自己問了個傻問題。

    兩個成年人抱在一起,能是什么事?

    傻杜鵑傻杜鵑,說的就是姜德寶家大閨女,八歲那年一場高燒燒壞腦子,智商永遠停留在八歲上。成年后也舍不得像農村其他智障女子一樣隨意打發嫁出去,姜德寶給她招了個瘸子女婿,小兩口也挺爭氣,結婚一年就生下個健康聰明的男娃娃。

    然而,誰也沒想到,鬧饑荒那年為了撈條魚打牙祭,父子倆雙雙淹死在海子里。村里人對著傻杜鵑都說是小孩不懂事玩水讓龍王請去做客了,過幾天就回來。

    她等啊等,盼啊盼,沒盼回來兒子,下意識就把年齡差不多的鐵蛋當成了兒子,村里孩子打他她就擋在前頭,有吃的就分他一口。

    鐵蛋搖搖頭,帶著孩子的純真,“他還會吃傻杜鵑的嘴巴,每吃一次,就給她兩塊餅子。”然后每次傻杜鵑都會悄悄分一塊給他,讓他不要告訴別人。

    難怪他一會兒說傻杜鵑天天餓肚子,一會兒又說分餅子給他吃,貌似前后矛盾。可憐的傻杜鵑呀,有口吃的就是最大的幸福和滿足,當然要把她的幸福和“兒子”分享。安然拳頭硬了,又追問了幾個細節,氣得喲,差點就給當場升天。

    “小姨,牛蛋他爸咱惹不起,他能打死一頭牛哩,等我……等我有他那么大的時候,我就不怕他了。”

    安然深呼吸,“放心,我過兩天就送他升天。”

    把手洗干凈,鄭重其事的拆開信封,那字,可真是漂亮,筆鋒十分蒼勁,每一個都像印刷出來的一樣。老人家的字真就像他的為人一般,光明正大,開闊坦蕩。

    這一夜,包淑英和鐵蛋在這樣一封飽含熱切希望、贊賞、鼓勵的來信里安然入睡,就連小貓蛋都乖乖的沒蹬被子。只有安然,心頭總是充斥著一股酸楚與氣憤,為這個年代,也為傻杜鵑這樣的女孩子。

    因為她也是最近才聽婦女們說,傻杜鵑是因為流產給流死了的,大出血。

    她的小貓蛋,上輩子跟著劉美芬,也不知道受沒受過這樣的欺負,如果被欺負了,她是多么無助?多么后悔來到這個世界?

    ***

    不過,接下來幾天,包淑英又奇怪了,書記和隊長每見她一次就得問一次:“你家小安同志怎么還不來幫忙算賬?”

    畢竟吃了人家半個豬頭,老太太總覺著欠大隊部,得多去幫忙心里才過意得去。而然然呢,無論她怎么勸,就每天老神在在的,兜著貓蛋這兒溜達那兒閑逛,反正就是不去幫忙。

    公社送來的獎勵里有二十斤大米,三十斤白面,至少能讓她們敞開肚皮吃一個月。安然發了一盆面,揉一揉,搓一搓,再放guntang的油鍋里一炸,一根根金黃黃短胖胖的油條就出鍋啦。

    雖然沒有酵母粉,不夠蓬松,但她白砂糖很足,又香又甜,鐵蛋一口氣吃了三根。

    正吃著,姜書記家那瘦條條的老伴兒進來了:“喲,我就說咋這么香,原來是正吃油粑粑呢。”她的眼睛落在鐵蛋身上,那孩子站在他小姨身旁,在油條上摸一把,再把手指送小貓蛋嘴巴,讓她咂吧個味兒。

    “小安同志啊,家里的事忙完了吧?”

    安然下油條的手沒停,“差不多了,嬸子來,吃油條。”

    別說油條,就是龍rou老太太也吃不下啊,要是隊上的賬抹不平,她連屁也吃不上一個。“你叔和我最近啊,滿嘴火炮,可吃不下這些油煎油炸的。”

    見安然不接茬,把話題繞別的地方去了,老太太愈發急得火燒眉毛。上禮拜開始公社領導輪流到各生產隊查賬,有干干凈凈的,也有賬目和實物對不上的,但也就幾十斤出入……就這,那些大隊書記還被叫公社革委會去寫檢討,每天早上社員們干活的時候都能聽見他們臊眉搭眼的在廣播里念檢討書。

    老姜在舊社會是村長,現在又當了二十多年的書記,可丟不起這臉。

    當然,她更清楚的是,一千八百多斤的紕漏,不是念檢討這么簡單,搞不好得槍斃。想到這兒,她兩條枯木棍似的腿軟了又軟,差點就站不穩。

    安然看她實在可憐,心也軟了,這兩口子跟隊長不一樣,他們這么多年不僅沒欺負過母親,還時不時會幫襯一把,要不是他們主持著,包淑英還真討不回這套房子。

    “嬸子您回去吧,轉告我叔一聲,他晚上要有空就來我家一趟。”

    “有空有空,他一定來。”

    本來,她跟村里其他婦女一樣,都覺著包淑英這城里閨女懶得不像話,一個工分不掙,整天就抱著孩子這兒走走那兒逛逛,整個海燕村哪有這樣的婦女?可老姜硬說她是個了不起的人才,不僅會寫文章還會算賬,不是一般婦女,那么大個缺口,要不是她看出來,等到查賬的時候讓公社領導看出來,那他有嘴也說不清。

    自檢自查發現問題,至少還能補救,總比上頭揪住小辮子好不是?

    ***

    “可現在的關鍵是,那天你已經在縣長面前夸下海口,賬已經抹平了,咱去哪兒弄那么多糧食填窟窿?”何隊長的語氣,不無責備。

    安然看著他,似笑非笑:“隊長既然要把屎盆子扣我頭上,那當時就應該大義滅親,站出來否定我,反駁我,現在我幫你們渡過了危機,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那你們還來干啥,都回去等死吧,最多三天,公社就得查到咱們隊,到時候我頂多是不清楚情況,信口開河,而你們……我聽說,河南有個生產隊長,年底盤賬少了八塊錢,都抓去坐牢了呢。”頓了頓,“加上倒賣棉花的事兒,咱們小海燕生產隊可就要在全縣出名咯。”

    何隊長啞口無言。

    他能怎么樣?他也沒辦法啊!賬目和儲備這一塊可是歸他直管的,上面追究他就是首當其沖要被撤職的。

    姜書記瞪了隊長一眼,心說這女娃子真不是好惹的,你讓她一分不舒服,她就得三分的還回來,不由得放緩了語氣:“小安啊,你要是有啥辦法能跟我們說一說嗎?”

    “姜書記,我知道您是一心為民的好書記,我確實有辦法,但我怕剛幫你們度過難關又被你們扣個大帽子。”

    倆人只好訕訕地賠禮道歉,“不會,絕對不會,剛才是我著急了,說錯話。”在這個大集體時代,他倆就是整個生產隊頭頂的“天”,誰能想到這倆平時趾高氣揚的人,居然對著個十九歲的小女同志點頭哈腰呢?

    當然,安然知道,姜書記也就罷了,何隊長這樣的偽君子,連真小人還不如,她這么讓他沒臉,他心里肯定狠狠的給她記了一筆,她要是不踩著這筆更上一層樓,站到比他還高的位置,以后有的是小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