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心照不宣的關系，就像是剛開春的河水一樣蓄勢待發，只待那并不灼人的陽光溫溫柔柔地往冰面一灑，河水就破冰而出，源源不絕。它被困于漫長的寒冬已久，拼盡全力才打碎冰面獲得自由，顯露于陽光之下。

    宋祚鑫壓抑已久的心意經過漫長的蟄伏，也終于顯露于陽光之下。他并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會是什么，最差的結果可能是被送回老家，他的姝悅姑姑斬斷和他的一切聯系，甚至為了斷他的念想隨便找個男人草草結婚——不過生活不是八奶奶最愛的狗血虐劇，以他對姑姑的了解，應該不至于這么糟糕，他可以賭一把。

    他要把一切都說清楚。

    宋姝悅在短暫的震驚后逐漸冷靜下來，其實本來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她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只是完全沒有預料到，就在這么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晚上，她的鑫鑫突然把心意說出了口，她還完全沒有準備好。

    “別裝了姑姑，你明明一直都知道。”

    宋祚鑫是那么篤定，篤定到她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她當然知道大侄子喜歡她，無論是日常中的件件瑣事還是他越來越頻繁的試探都看得出來。宋祚鑫進一步她就退一步，一直保持著她認為恰當的距離。

    可窗戶紙既然捅破了，有些一直拖延著不知該怎么處理的難題總該處理，他們需要好好聊聊。

    宋祚鑫在催促她做決定。

    “可你是我親侄子，你還小，有些事情……額……這個啊……那個……”宋姝悅蹙眉，她一貫口齒伶俐，現在卻有點語無倫次。雖然她覺得他們該聊聊，可她完全沒想好要說什么。

    只是沒想好，而不是打定主意要拒絕。

    “姑姑，還是我先說吧，很多話我早就想跟你說了，我知道你有很多想法，很多顧慮。”宋祚鑫還是與剛剛無異的沉靜嗓音，向一貫信任的姑姑緩緩訴說自己的心事。

    “我是你侄子，可我也不是。你不用擔心我混淆了親情上的喜歡和愛情上的喜歡，我爸爸有親meimei，我很明白我對親姑姑的感情和對你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我也知道我和你是本家，大家都覺得這樣我們就是親姑侄，但實際我們的血緣已經離了很遠了，所以其實并不是不可以，對吧？”

    “有時候我覺得我懂你，可有時候又覺得完全不懂。你既拿我當孩子一樣照顧給我講很多道理，又總是詢問我的意見，拿我當同齡人一樣平等對話，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看我。我能感覺到你是喜歡我的，你對我比對別的男人都要上心都要好，可我每次向你傳達心意，你又裝糊涂躲著我，我想不通為什么，就因為我年紀小嗎？”

    “我原先是年紀小，可我現在已經大了，難道不管我多大你都只當我是孩子嗎？后來我想，可能你對我從來都不是對另一半的期待吧。你期待的是可以為你遮風擋雨的可靠男人，不是還得被你照顧的孩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喜歡你，是因為享受你的照料蔭庇，所以想留你在身邊讓你一輩子照顧我？不是這樣的姑姑，恰恰相反，我喜歡你，所以我想照顧你。”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你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從記事起就一直喜歡你，沒有一天不喜歡。可是當我發現我對你的喜歡讓我從開心變得越來越痛苦，我慢慢意識到我對你的感覺不一樣，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所以我才那么難過。”

    “我很清楚我不在你的考慮范圍內，所以我不應該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而且越來越喜歡。我控制不住地嫉妒你身邊來來往往的男人，我又沒有任何立場說什么做什么，我無助又憤怒，每天戰戰兢兢不知道哪個男人會把你從我身邊帶走。這些糟糕的情緒在我初叁那年達到極點，甚至一度讓我睡不好覺，”

    宋祚鑫說，他一直喜歡的都是她，所以從來沒有別人。

    宋姝悅突然知道了些什么，“所以，當年那個于媛媛，你是在故意氣我，還是在……？”

    在自救嗎。

    宋祚鑫點了點頭。

    “你不可能把一個孩子的喜歡當回事，所以我試著喜歡別人轉移注意力，可我真的做不到。后來我不那么難受了，你給了我一些希望。你不是告訴我，如果你以后離婚了，可以讓我接盤嗎。”

    ……

    宋姝悅當時只是氣話，還生怕把大侄子嚇到了，沒想到他當真了，不僅當真了，還把它當成一個縹緲的希望。

    “我覺得我有機會，你是有可能接受我的，所以我就知道我以后的路該怎么走了。如果我滿十八歲了你還沒結婚，我就向你表白，看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如果在我成年之前你已經結婚了，我就只能等著，我要等你離婚的那天，我很年輕，我等得起。”

    宋祚鑫說“我等得起”時語氣中有毋庸置疑的堅定和決絕，宋姝悅本以為一切在意料之中，現在卻被完全震撼到了。不同于一開始的驚訝，而是震撼，她覺得心臟隨著宋祚鑫的講述愈跳愈快，快到要跳出喉嚨，有什么東西在體內叫囂。

    “但我不可能知道你什么時候會離婚啊，如果你一輩子不離婚怎么辦。我得考慮現實，我有自己的生活，我得考慮我爸媽和爺爺奶奶，我不會在虛無的等待中耗費一生，你肯定也不愿意看到。我就想著，假如你結婚了，那我就認真學習考個好大學，讀完本科就努力考研，然后再考博，考完博說不定有機會考博士后，我要是一直待在學校上學，就有理由把找對象的事一直拖著，要是拖到不能再拖了，我就只能找別人結婚了。”

    連博士后都安排了，這計劃真是既離譜又勵志，太積極向上了。

    “如果真的到了這一步，我會好好對我的妻子不會背叛她的，我肯定是因為愛她才會娶她。可是十幾年了我只喜歡過你，以后可能還會接著喜歡，我現在完全不知道以后怎么才能喜歡上別人。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結婚后你離婚了或者老公死了，我該怎么辦。我如果足夠愛我的妻子肯定會繼續和她在一起，可是也說不定我會離婚去找你。你如果離婚了肯定是不愛了，但是如果是老公死了那說不定還有感情……”

    宋姝悅緊急叫停：“打住打住，這件事不用再往下想了，你每天學習那么忙哪來的時間想這么多……還這么細。”

    這計劃簡直太細了，比龍須面都細。

    “好，我不說了，那你呢姑姑，你能讓我當你的男朋友嗎，如果你現在還接受不了我，那你可以等等我嗎？別的男人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他們給不了的我也能給你，就算現在給不了，以后也一定可以給。”宋祚鑫堅定又認真的許諾擲地有聲。

    宋姝悅剛才一直有專心聽宋祚鑫講話，可是越聽心越亂，腦子里也是一團亂麻，“我確實是把你當孩子去喜歡的，你說你年紀這么小，我怎么可能對你有什么，想法。”

    她有點說不出口，就算喜歡他，怎么可能對他是兩性上的喜歡，怎么可能會想和一個這么小的孩子做什么，成人的事情。

    宋祚鑫聽了這話有點急了，從椅子上“騰”的站起身，脫下身上的短袖甩在一邊，露出了上身。

    宋姝悅慌亂地把眼睛撇開，他在干什么？表白不成想耍流氓？

    宋祚鑫的聲音中委屈又有點嗔怒：“姑姑，你好好看看我，我還是個孩子嗎？我本來是想等到十八歲再把這些告訴你的，可我等的太久了不想再等了，能不能換你等等我？”

    宋祚鑫的目光真誠炙熱，“姑姑，給個機會吧，以后別去見那些男人了好不好，我其實不想接盤，我想你只看著我，我絕不會背叛你。”

    近幾年來，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從來沒有一口氣和她說過這么多話，宋姝悅短時間內接收的信息量爆表，腦子幾乎轉不動了，她迅速起身逃離現場：“我想靜靜，啊不是我突然想起單位還有事我得走了今天就不回來了，哦明天可能也不回來了，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宋姝悅說話顛叁倒四慌張出逃，出了樓才發現包也沒拿衣服也沒換，手上甚至還抓著已經揉爛的菠菜，邋遢至極。但她又不知道該如何回去面對剛剛表明了心意的大侄子，只好硬著頭皮去單位睡覺，第二天鑫鑫上學走了她才溜回家換了衣服拿了包。

    辦公室的椅子可太硬了。單位有單身宿舍可是宋姝悅從來沒申請過，現在馬上也住不進去，只得在辦公室湊合著，住宿舍的同事邀宋姝悅暫住她也婉拒了，她是真的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宋祚鑫的話其實已經打消了她的部分顧慮，比如說，顧慮他的感情可能只是對長輩的依戀，再比如，她確實想要的是能照顧她的男人，不是需要被她照顧一輩子的小男孩。

    她太累了。

    鑫鑫是個怎樣的人呢？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中，他會像青竹一樣節節攀升直上云霄，是個前途無量的大好青年。

    可他畢竟高中還沒畢業，未來的一切都不是確數。

    當他的眼睛只看向她時，她的視線中卻還有自己的大千世界。少年的愛意赤誠熱烈，讓她覺得惶恐，她害怕自己接不住這么沉重的真心，怕自己回報不了同樣分量的感情。

    宋姝悅望向鏡中面容姣好的自己，二十五歲，正是花開到極盛之時，要是無人采擷由著它漸漸枯萎，豈不是太浪費了。

    她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如果還要放棄所有機會去等一個孩子長大，這個孩子又移情別戀了，那時間成本有增無減，這個投資的風險似乎比收益要大得多。

    可是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有些事可能不用等太久，甚至于不需要等。

    他，是她傾注了極大心血，完全按著自己想法培養出的孩子，除了年齡以外，方方面面都那么完美，那么讓人滿意。他聰慧得體，溫柔俊秀，長時間的相處讓他理解她的每一個決定，懂她的每一個眼神，他甚至比爸媽還要明白她心之所想。

    毫不夸張的說，至少目前為止，宋祚鑫是全世界最懂她的人。

    她還遇得到這么合意的人嗎。

    每天晚上，在黑漆漆的辦公室里只開一盞小臺燈，手邊放一杯白開水，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最適合emo。

    哎，大侄子不在身邊，水都得自己倒。

    一連幾天宋祚鑫那邊靜悄悄的，完全沒有煩擾過她，直到她第叁天還沒回家，電話終于打來了。

    兩人幾天沒說過一句話，氣氛還有些尷尬，電話接通后宋祚鑫斟酌著語句，最后道：“八爺爺八奶奶今天晚上都會回來，難得他們都在，你還不打算回來嗎？”

    確實，爸媽同一天有空，挺不容易的。

    “他們不知道你這幾天不在家，你還是回來吧。要是你不想看見我，我今晚可以先去刷子家住。”

    “別別別，不至于，”宋姝悅急忙阻止，“你別亂跑，我今晚回去。”

    宋盛輝李玲兩夫妻很久沒見面，這次回家都特別開心，和宋祚鑫宋姝悅兩人的低氣壓完全相反，所以他倆的不對勁一眼就被看出來了。

    李玲問：“你倆怎么回事，怎么都蔫不拉幾互相不搭理，又吵架了？”

    宋姝悅隨口編了個理由，“我前天抓到他在路邊買小吃了，昨天又抓到了。”

    真實情況是宋盛輝和李玲不在時，兩個人經常一起去吃各種垃圾食品。

    宋祚鑫接收到信號，附和道，“前天確實是買給自己的，可是昨天是刷子拜托我買的，不是我要吃的。”

    兩人的配合滴水不漏，只有無辜的刷子在家打了個噴嚏。

    吃飯時，李玲又向宋姝悅興致勃勃地提起了那個她新物色的男人，本來說八九月才會回泰城，突然說下周就要回來了，讓宋姝悅收拾的漂漂亮亮去見個面。

    宋姝悅和宋祚鑫霎時都沉默了，留下老兩口一臉莫名其妙。

    半晌，宋姝悅才開口：“我不去了。”

    李玲剛要發作，宋姝悅接著說：“以后的相親我都再也不會去了。”

    ？？？？

    宋盛輝大驚失色：“悅悅你冷靜一點，雖然你一直情場不順但是千萬別喪失希望啊，你要是出家了就再也不能吃你最愛的梅菜扣rou了。”

    “……”

    “不是，爸媽，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們，有個人我喜歡很久了，叁天前的晚上，他向我表白了。”

    宋祚鑫一直不言不語埋頭咀嚼，突然所有動作都停滯了。

    姑姑在桌子下面用腳勾他的腿。

    這些小動作只有他們兩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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