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還是按照分配到的任務(wù)行動了起來。

    大家各司其職，一片和諧。

    慈音在塔中拿出了一片師父留給他的蒲團。這同樣是一個靈器，可以幫助他進入澄明之境。在盤腿坐上去之后，慈音整個人便慢慢飄在了空中，宛如被蒲團托起。很快，萬劫塔舊址里便傳出了外人聽不懂的梵音佛經(jīng)，是那樣的莊嚴，又是那樣的肅穆。

    華陽在塔外想著，他怎么以前從未聽過慈音念這樣的經(jīng)？新學(xué)的嗎？好怪好聽的。

    塔內(nèi)的慈音已經(jīng)雙手合十，把一百零八顆佛珠架在了拇指之上，他口中每頌?zāi)畛鲆粋€音節(jié)，佛珠便會自動翻轉(zhuǎn)到下一顆。這一回，當慈音閉上眼后，他總算不用再擔心看到被滅門的那一夜，也不用擔心看到真正的慈音法師死在自己懷里的那一幕。

    他只看到了剛剛成為慈音的自己，穿著簡單的粗布僧衣，走到師父面前。滿面愧疚，因為真正的慈音法師也是師父的弟子，卻因救他而死

    他說：對不起。

    師父卻說：從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弟子了，我門下沒有什么強行的清規(guī)戒律。對你，也只有一點要求我希望永遠不要再聽到你因你師兄的死而對我道歉。救人是一件再正確不過的事，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師兄不會想要看到這樣，好嗎？

    可

    沒有你，也會有別人。當我?guī)煹馨汛纫魩У轿颐媲皶r，師弟就對我說過，慈音終有一天會死。哪怕不是為了救某個人，也有可能會因煉制摩尼寶而死。

    慈音騙了姬十方。

    煉制摩尼寶根本不需要什么材料，因為唯一的煉制品正是高僧本人，以及一段從不外傳的梵語佛經(jīng)。在煉制成功的那一刻，高僧燒化后留下的便不再是舍利，而是摩尼寶。所以摩尼寶才會世間罕有，因為必須是達到一定境界的高僧自己本人念經(jīng)，并心甘情愿以己身度化萬物，才有可能煉制成功。

    自古便有鑄劍師投入劍爐，將自己融入名劍的傳說，摩尼寶與這種情況有點相似，又不是那么地相似。

    沒有高僧會單純只是為了得到摩尼寶，而去煉制自己。他們只是會在遇到需要拯救的靈魂時才這樣做。而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摩尼寶才有可能煉制成功。摩尼寶從來都不是目的，只是天道對善意的饋贈。

    當年的高僧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度化鬼島的百鬼。

    就像此時此刻的慈音，他是真心實意想要幫助掠奪者得到轉(zhuǎn)換。

    趁著萬劫塔舊址還能用，慈音打算在這墨水不斷感染的過程里橫插一杠，用自己來凈化所有無辜被污染的掠奪者。

    這是只有在萬劫塔舊址存在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完成的事情。

    慈音不愿意把這種行為看做是一種自我犧牲，他只是做了他一直在做的看見一個需要幫助的人，然后，自然而然的搭了一把手。就像真正的慈音法師對他當年做的那樣，慈音法師看到他在被猛獸追逐，所以便選擇了上前救他，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因為他能夠做到，于是他就做了。

    在不斷的頌?zāi)盥曋校纫暨_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佛法無邊，他看到了曾經(jīng)只有華陽能夠看到的世界，靈力，氣運，以及黑影灌入的黑色掠奪之力。

    慈音轉(zhuǎn)而內(nèi)視，看到了自己身體內(nèi)的金光，正在一點點的滴落其中，與黑色的掠奪之力展開了角力。雙方呈犬牙交錯之勢，甫一見面就展開了焦灼的對峙。掠奪之力想要吞噬他，他也想要把這些掠奪之力變回原來的模樣。

    在這個過程中，慈音還想通了很多以前自己無法想通的事情。

    好比，在謝觀妙看到的未來里，慈音曾始終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閉死關(guān)中死去。說實話，就慈音那種閉關(guān)還不忘上問道的方式，他感覺他可以閉到地老天荒。至少不會輕易死去。除非慈音做了別的，或者說，慈音發(fā)現(xiàn)了別的，就像他此時此刻正在做的。

    也好比，慈音覺得他終于理解了真正的慈音法師在死前的那種釋然。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也不需要什么回報，甚至無所謂他們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因為他知道，在未來的某天、某地、某時，當他所救之人做了某件也許看起來很微小、但卻實實在在幫助了別人的事時，他當年的這個救人舉動，便已經(jīng)有了意義。

    慈音這么些年一直在問自己，慈音法師為什么要救他。

    明顯慈音法師活下去，會比他活下去更能造福這個社會，對方一定會比他做的更好，做得更多。因為對方才是一個真正一心向佛、想要讓世界變得更好的人，他只是一個在努力假裝成對方的妖。他的每一次救助，每一個施好，都帶著很鮮明的目的，他想把全部的功德都歸于他的救命恩人，他是那么的功利。

    可是，一直到這一刻，慈音想著，這大概就是慈音法師犧牲自己救下他的意義吧慈音法師救了他，而他救了那些被迫成為掠奪者的人。

    慈音法師未必會料到今天要發(fā)生的一切，但命運早已有了安排。

    而在未來，那些被他救下的人，也會去幫助更多的人，生生不息，循環(huán)往復(fù)，他們會一起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這天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好日子，所有有幸身在尋西村或者路過附近的修士，都一同看到了忽有一道金色的佛光從萬劫塔舊址而起，耀眼如日輪，溫暖如火光，緩慢卻堅定地向大地普照而來。只一眼，便感到如沐春風(fēng)，心胸開闊。

    那些本應(yīng)該被萬劫塔舊址不知送往何處、掠奪來的氣運，都在慈音的佛力與掠奪之力的交互中，澆灌入了慈音的體內(nèi)，將舍利打磨圓潤，雕琢成型。

    讓本應(yīng)該需要很多年的事情，幾乎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便輕松完成了。

    慈音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在自己的體內(nèi)，他看到日月星辰，看到浩瀚宇宙，那是屬于天道的法則之力。

    然后，他便感覺自己一點點的仿佛萬物融為了一體，借掠奪者的眼，看盡了人生百態(tài)，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風(fēng)景。囡囡在樹下和奶奶唱歌，小錦曲在埋頭寫著她的故事，華陽正在驚慌無措的喚醒姬十方，一同朝著塔內(nèi)奔赴而來

    最后，他看到了他的養(yǎng)父。

    多年不見，養(yǎng)父孔單鳴還是當年的模樣，幾乎什么都沒有改變，又好像什么都變了。可惜，慈音已經(jīng)沒有辦法和養(yǎng)父一敘鄉(xiāng)愁。

    他看到他的養(yǎng)父正在被黑影蠱惑，再一次陷入了心魔，臉上的表情變得是那么痛苦。他試圖掙扎，卻又求路無門。

    這回慈音終于不再滿足于只是看的狀態(tài)，他試著調(diào)動起了在法則中的靈力，終于，在關(guān)鍵時刻，他催動了養(yǎng)父手里藏著摩尼寶的長命鎖。看著養(yǎng)父一點點重新恢復(fù)了理智，看著他開始抓緊時間與黑影斗爭。

    慈音就藏在天道法則的間隙，養(yǎng)父看不到他，華陽也看不到。他本以為沒有人可以看見化作萬物的自己，卻精準對上了黑影驚慌失措的表情。

    原來黑影能夠看到他啊。

    那可真是太好了。

    慈音笑和他的養(yǎng)父如出一轍，十足十像個反派，享受著黑影懼怕他的模樣。真是不容易啊，黑影竟也有害怕的一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虛影與養(yǎng)父手中的雷劍交疊相握，宛如他們父子一同朝著黑影刺入了那致命的一劍。

    真好啊，他最終還是為自己的家人報了仇。

    黑影在紫色的淚點中不甘的消散，慈音再一次加大了長命鎖中摩尼寶的力量，他傾身上前，化身為盔，在雷劫中護住了自己的養(yǎng)父。養(yǎng)父當年將這把鎖戴在他的脖頸上時，曾說過它能帶來好運與庇護，沒想到竟真的一語成讖。

    真好啊，他不僅為家人報了仇，還救下了他的養(yǎng)父。

    孔單鳴在迷迷糊糊間，心想著，自己竟然就這樣度過了雷劫，然后他便感覺自己好像在光與影中，看見了養(yǎng)子模糊的模樣。他不再是那張慈音的臉，也不是年少時執(zhí)意爭吵的樣子，他變成了最初的那個他。金尊玉貴的小公子，拖著長袍，拽著毯子，輕聲說：雖然很高興能夠再見到您，但是時間到了，我大概又要走了。

    孔單鳴忙不迭地想要喊住兒子，他問他：你去哪里？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慈音以前總覺得，一個妖邪哪怕裝的再像，也永遠不可能成佛。但是，在人生的最后他才遲鈍地領(lǐng)悟，不是這樣的，佛從來都不需要成，佛就在每一個生靈的心里。

    從他有了開始想要幫助別人善念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佛。

    佛既是萬物。

    第74章 打工人的第七十四份工作：

    渡劫期的雷云過后，靈力、氣運化為了綿綿細雨，從天空反哺大地，滋潤澆養(yǎng)了兩域的生靈。草木瘋長，妖獸喜鳴，連鬼島常年可以看到的百鬼慟哭之景都戛然而止。一切都來的是如此突然，沒人能夠解釋的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大家只知道，修為越高的人，對發(fā)生的變化感觸越深。

    修真界已經(jīng)許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好光景，那是靈力，亦是生機，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渴求與歡喜。甚至因為情況太好了，反而顯出了幾分不真實。

    問道上各種討論異象的帖子層出不窮，徹底炸鍋。

    【這里坐標祖洲。祖洲之森附近肯定是有大能在渡劫。我看到了比百年老樹還粗壯的絳色雷電，連成一片，拼了命的往下劈，太可怕了。】

    【不不不，我合理懷疑異象的開端是在長洲萬劫塔舊址，之前剛好路過那附近，遠聲玉還失靈了。待我研究一下怎么發(fā)虛影。】

    【我怎么覺得是佛門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呢？我家門口的佛寺最近日日有大和尚念經(jīng)。】

    【同在祖洲之森這邊，不太負責任的猜想，是不是東躲西藏的妖王又被仇家找到，然后挨劈了？】

    【就沒有人覺得這像是回光返照嗎？】

    至此佳期，不少就差臨門一腳的修士紛紛突破，辛苦培育靈植、靈獸的修士也收獲頗豐，但大家已經(jīng)過慣了靈氣一日不如一日，越來越貧瘠的苦日子，驟然活在靈氣如此充足的環(huán)境里，反而各種不適應(yīng)。甚至有人出現(xiàn)了類似于醉氧的醉靈氣現(xiàn)象。

    普通修士惶惶不安，總覺得這像是最后的晚餐，只等仙門出聲安撫。

    各大仙門也很慌，他們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修士多多少，只知道異變應(yīng)該和萬劫塔舊址以及祖洲之森兩地都有關(guān)系。幸好他們?yōu)榱藚⒓尤~乾法會，正在或者已經(jīng)趕到了長洲白玉京，現(xiàn)在就等著人齊了好開會了，他們相信書院和道君會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的。

    結(jié)果，道君這邊還沒什么動作，妖王孔單鳴倒是直接在問道上開了帖子。詞句簡單，內(nèi)容勁爆：【我渡劫成功，準備飛升了，大家有什么想問的嗎？】

    所有看到這帖子的修士，第一反應(yīng)都是一腦袋問號：？？？

    開什么玩笑？這樣模仿妖王說話，真不怕孔單鳴順著靈識來打死你嗎？退一萬步說，帖子真是妖王發(fā)的，也沒人信他飛升成功了啊。道君都還沒飛升呢，哪里輪的到妖王？

    氣的孔單鳴一蹦三尺高。特別想擼起袖子和這些無知刁民大罵三百回合。他怎么就不能比寧執(zhí)期更早飛升呢？寧執(zhí)期穿開襠褲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妖山一個小山頭上稱王稱霸了，謝謝！他比寧執(zhí)期多修煉這么多年，還不能更早飛升了？！

    以及，是的，孔單鳴確實飛升成功了。

    千萬年來終于又出了一個成功案例，也是目前唯一的一個，大部分和飛升就差一次雷劫的大佬都是比較謹慎的，不會貿(mào)然因為有人成功就拿自己的命去嘗試。

    成仙后的孔單鳴，就宛如獲得了脫胎換骨的重生，不僅之前因為雷劫而被劈瘸了的腿被完美治愈，他這萬年來的沉疴舊疾也被一并掃空。整只兔都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不好說什么通天徹地，但至少能站在食物鏈頂端了。

    孔仙人看待天地的視角，也與過去不再相同，想明白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始末。

    他在半夢半醒間看到的兒子，并不是他的幻覺，也不是他相思成疾，那就是真實存在過的慈音。他來過，又走了，不僅幫他打敗了黑影，還幫他撐過了天劫。

    最后的相見便是告別。

    知道你過的很好，我也就安心了。

    同時，孔單鳴也意識到了，修士成仙后就必須得前往另外一個世界了。因為在他的身上開始運用起了另外一套法則之力，也就是仙力。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力量體系，他如果以仙人之軀強行留在北域，不僅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別人。

    當然，他也不是非要一下子就離開，是可以有一段滯留期的，不長，卻足夠他安頓好后事。

    于是孔單鳴就在問道上發(fā)了個帖子，本意是想替還沒有醒來的道君，對不斷亂猜的修士們作出解釋，最近沒發(fā)什么，就是我飛了個升，大家莫要驚慌。結(jié)果，根本沒人信他。

    不信就不信吧，孔單鳴想著，我反正是解釋了的，等我離開此方世界時，再狠狠打你們的臉！

    嗯，這個瘋批兔子，哪怕成為了仙人，也并沒有多大的心腸。

    孔單鳴沒再執(zhí)著于在問道上和人對線，因為他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好比把君子劍一行人送回書院。

    孔單鳴很感謝君子劍等人在危急關(guān)頭，不顧生死來護送他的行為，不過現(xiàn)在整個修真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是他的對手了，也就輪到他來平安送他們回家了。孔單鳴真的不太習(xí)慣被人保護，他一直都是那個保護別人的人。

    仙人可以縮地成寸，撕裂時空，再不受任何地域的限制與約束。

    孔單鳴這個送人回去的旅程，幾乎可以說是在頃刻之間便能完成。但他還是多眨了一下眼，在長洲的尋西村又停留了一下。

    萬劫塔舊址依舊如故，只不過是被佛光照耀的更加明亮柔和。

    姬十方和華陽都在現(xiàn)場，看著除了摩尼寶以外什么都不剩下的塔內(nèi)，兩人的情緒已經(jīng)從不可置信轉(zhuǎn)到了下一步姬十方是接受了現(xiàn)實，華陽卻是傷心欲絕的頹唐。

    孔單鳴帶人突兀出現(xiàn)后，華陽連看都沒看一眼，仿佛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他再去關(guān)注。

    只能是姬十方擔起了招待的重任。

    孔單鳴本覺得自己已是仙人，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同了，卻在見到姬十方后，驚愕的發(fā)現(xiàn)，姬十方的身上有著和他十分相似的氣息。換言之，這個看上去病懨懨、神經(jīng)質(zhì)的白膚青年，早就已經(jīng)一腳踏入了仙門，但不知道為何他并沒有經(jīng)歷雷劫、也沒有飛升，還能在不傷害這個世界的前提下，一直窩在這里扮豬吃老虎。

    孔單鳴無比慶幸自己以前沒有遇到對方，不然就姬十方這個討人厭的樣子，他肯定會去挑釁，然后被姬十方單方面毆打。

    哪怕是如今，孔單鳴都不想和姬十方發(fā)生什么正面沖突，他只是簡單互相了解了一下情況，就對上了華陽。

    孔單鳴實在是見不得華陽這樣無法振作的樣子，因為如果孔單鳴沒有飛升，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大概也不會比華陽強到哪里。而我們有些時候討厭別人，其實并不是真的在討厭那個人，只是在討厭和那個人如此相似的自己。孔單鳴實在是不想看到自己要死要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