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泓在旁，聽他二人一來二去寒暄，雖有些窩氣，但顧著王謐的面子，只嘴上小聲嘟噥，沒再發(fā)作，收了叉腰的手環(huán)抱胸前，冷哼一聲，拿余光偷偷往公羊月的方向瞧看，不知怎地便撞見食案下交握的兩只手，臉上一熱，避走開去，找他那親衛(wèi)的晦氣。

    大家出來的公子，對上對下皆是不卑不亢，連作揖也做得標(biāo)準(zhǔn)，不像江湖游俠拱手道安便可，當(dāng)然，那是尋常游俠，擱公羊月這兒，卻不是對誰都那般好耐心，壓根兒懶得自報(bào)家門，而拓跋珪不便自報(bào)家門，只頷首示意。

    這同行里頭，個(gè)個(gè)都是大爺，崔嘆鳳也覺得傷腦筋，瞧著怕是下不來臺，好在還有個(gè)晁晨，文賦雅曲皆通，拿得出手。

    但今兒不知怎地，連晁晨都滿身古怪，也跟公羊月學(xué)的，只頷首相應(yīng)，并不開腔。

    他可不記得這紅疹還傷喉嚨，莫不是因?yàn)橥蹉膰虖?，心有遷怒？崔嘆鳳無奈，只能以此作借口，而后晁晨回魂般，自罰一杯薄酒，王謐心懷寬，并不計(jì)較，只是盯著晁晨的幕離多看了兩眼。

    王泓去搶劉裕的羽箭，沒搶到，只能從箭囊中再取一支。這心緒起伏大傷手感，他越想露一手，反倒越?jīng)]準(zhǔn)頭，別說射花，就是投也投不中，氣得他將箭矢就著膝蓋頭一折，狠狠摔地上：什么破規(guī)矩！

    許是這般也不解氣，見劉裕往囊中探箭，他伸腿一踢，將箭矢全給踢散在親衛(wèi)鐵毅腳下。

    劉裕對他這種手氣不好就掀牌桌的行為嗤之以鼻，不由呵笑。王泓一瞧，小小賤民也敢嘲弄他的不是，頓時(shí)單手叉腰，氣急敗壞指著正伏地?fù)焓凹傅蔫F毅發(fā)火：撿什么撿，仔細(xì)小爺我叫你把手頭的東西全給吞下去。

    鐵毅本就憨厚，松指落了箭囊，但右手還握著一支羽箭不知往哪兒放，心里頭憋急，一哆嗦，便給扔了出去。

    箭頭正中牡丹花心，只聽得咚隆一聲，落進(jìn)壺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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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166章

    中, 中了？

    王泓喜出望外，抓著鐵毅的胳膊，忙把人往前推, 跟轉(zhuǎn)性一般, 就差把人供起來：快, 再來！說著，他親自俯身, 將散落的箭與箭囊都撿起來, 塞進(jìn)人的懷中，順道瞧著劉裕嘴唇翕張, 像要發(fā)話, 便先堵了回去：我的護(hù)衛(wèi)中的，自然算我頭上！

    下頭有人張嘴順著話講：他若吃屎喝尿, 也算你頭上！

    王泓一聽, 解下腰間纏鞭, 甩人臉上：嘴巴放干凈點(diǎn)！身旁的人拉勸，再無人敢出頭說話, 都巴望著朱雀樓的大當(dāng)家勢力雄厚些, 能出來仗義言, 不必教人受他窩囊氣。然而, 等來的卻并未如眾人所盼，跑腿遞信的往掌柜耳朵邊上一叨嘮, 后者立刻放話, 說是可以二人一組。

    此言一出，王泓面上生光, 沾沾自喜，還不忘火上澆油：實(shí)話告訴你, 什么大當(dāng)家一諾，我不稀罕，就是覺著這人如此神秘，想翻翻底細(xì)，湊個(gè)熱鬧罷了！

    見其如此霸道不講理，劉裕將拳重重一握，咬牙暗自道：這些門閥豪強(qiáng)！

    他在心中暗自發(fā)誓，若有一日能飛黃騰達(dá)，必定會極盡打壓這些積弊已久的士族，且要好好照拂寒微之人。

    開先河改規(guī)矩，風(fēng)向乍變，看熱鬧里不免生出些想鉆空子的，立刻變了嘴臉，不是急忙搜尋剩余兩位未投壺的參與者，想成隊(duì)撈點(diǎn)好處，便是改頭陪笑，想攀附上那王公子，一效犬馬之勞，總之是沒人看到劉裕。

    朱雀樓游離于權(quán)力之外，作為商家，畏懼官府無可厚非，但既立身江湖，太過偏頗卻會掃落名聲，于是那掌柜的便又追加一條，不能超過兩人，且二者雖都有機(jī)會去見樓主，可彩頭只能由一人討要。

    那些想臨時(shí)抱佛腳的，頓時(shí)唏噓不已，一般來說，自有厥功之偉的來拿那一愿，誰知道和陌路人合作，會不會賠了夫人又折兵。

    下頭又是一陣悉窣的交頭接耳。

    一個(gè)人玩說白了是出風(fēng)頭，但人一多，卻講究配合互動(dòng)，倒平添許多趣味，拓跋珪覺著有意思，看劉裕落單，手癢想去搭伙，教訓(xùn)那紈绔子弟，當(dāng)然，私心里亦想露一手，教人刮目相看。

    只是這一次，崔浩不顧君臣之禮，將他穩(wěn)穩(wěn)拉住，搖頭勸諫：昨夜來看，敵在暗，我等在明，難說不會有后手。

    拓跋珪想來不無道理，只能端坐回去。

    自從方才在唇槍舌劍上占了王泓上風(fēng)后，公羊月便一個(gè)勁飲米酒，對投壺乃至那些玩意把戲都不甚感興趣，倒是晁晨在旁坐立難安，白衣袖子時(shí)不時(shí)拂到他手背上，搔得他癢癢，因而忍不住道：坐不??？

    你可想去？晁晨反問。

    教公羊月猜準(zhǔn)，他確實(shí)動(dòng)了心思，從前因身份有礙，坊間的活動(dòng)別說參與，傳都傳不到他耳朵里，而今撞見，自是玩心大起。但他身子不適，又很不湊巧，出紅疹的肌膚剛敷完膏藥，于是只能游說公羊月。

    隔著個(gè)幕離說話，公羊月嫌膈應(yīng)，便抓著薄紗一掀，將頭探進(jìn)去：大當(dāng)家有什么好看的，我對他又沒意思。

    說話間還眨了眨眼，挑逗他。

    晁晨端坐，莫名生出些為悅己者容的悵然，不想叫他看清自己這會子的糟糕樣，便展開五指，照著他臉推了一把：胡鬧什么！

    正閑談的王謐和崔嘆鳳被唬著一跳，后者見慣不怪地?zé)o奈一笑，倒是前者，稍稍傾身，似想向那白幕離下探看。

    公羊月護(hù)短，不動(dòng)聲色揪著白紗一扯，晁晨猝不及防低頭，差點(diǎn)磕在食案上。

    不知他又鬧什么脾氣，晁晨沒好氣道：這又是作甚，沒意思便沒意思唄，說得好像大家都不是沖著那一諾去的！

    公羊月謔笑一聲，接他話頭：一諾有何用？那大當(dāng)家又不是神仙，能滿足的愿望我不需要，而我想要的，卻又非是凡胎rou骨能達(dá)成的，所謂求別人還不如靠自己。

    晁晨沒了怨氣：你倒是知足常樂。

    你哪只眼睛瞧我是個(gè)貪得無厭之人？公羊月佯作不滿，而后唇角一勾，媚眼兒投望過去，語氣忽地溫柔，不過亦并非沒有，我只在一件事上貪心過

    晁晨追著問：什么？

    公羊月含酒一笑，沒答他的問，只將手遞過去，緊緊攥著他手指一捏。

    晁晨面上發(fā)熱，想揮手掃開他胳膊，但見人多，便將他胳膊翻過來悄悄擱在膝頭上，就著掌心輕輕拍打，遂煩去一眼。

    王謐在公羊月那兒沒討得好，便暫告起身，往投壺那方去。讓道的人皆以為他是去勸諫王泓收斂，不要過于放肆，卻不曾想，他竟豪言邀上劉裕，二人成隊(duì)，竟是要同王泓和鐵毅唱對臺。

    這算不算雙王之決？下頭有人笑聲玩笑，還給起了個(gè)有模有樣的說法。

    此王又有幾分分量，倒不如真王相訣，拓跋珪正舉杯，聽來略有些輕蔑地?cái)[頭，只道若是自己登場，氣勢上才更相和。

    對于這憑空而來的示好，劉裕拿不定打的什么注意，于是干杵在一旁，既不認(rèn)同，又不否定，巴望他自個(gè)識趣。

    可平日里矜重沉穩(wěn)的秘書丞大人，今兒偏偏做一回不識好歹之人，徑自上前從箭囊里取來一支，對著細(xì)線上的芙蓉一投，花落箭中。

    好！

    滿堂端的是喝彩聲不斷。

    王泓登時(shí)是七竅生煙，舌頭也打起擺子：好啊，稚遠(yuǎn)兄有此手法，卻不助我奪魁，可惡，可惡！

    王謐肅容：這叫小懲大戒。

    在對方得意之處予以重?fù)簦笠惠呑佣紩L記性，這手段一針見血，惹得劉裕仰天大笑。

    這位兄臺如何稱呼？

    劉裕，劉德輿。

    王泓遭了罵，面上發(fā)窘，回頭踹了一腳鐵毅的膝窩：趕緊的，別給他倆追上了！可他話音剛落，劉裕單手將那飛箭一擲，正中當(dāng)中掛著的垂笑君子蘭。

    鄉(xiāng)下人不懂，見面禮，我看配得上公子。劉裕援手一引，請王謐取箭。

    為他豪情所感，王謐也生出些少年時(shí)呼鷹嗾犬的意氣風(fēng)發(fā)，快步上前，再起一箭，入那陶瓶。

    精彩！

    相爭激烈，食客們都不由自主起身，連一微小的細(xì)節(jié)也不肯放過。雙鯉被遮得心煩意亂，雙手一撐，從竹席上爬起來，擠向最前方。

    晁晨引頸，公羊月抬眸，崔浩咬著扇子睜大眼睛，拓跋珪捏緊酒樽，崔嘆鳳持著下巴低笑。

    三箭中三，這技術(shù)教人望塵莫及，王泓剎那失了威風(fēng)，心生喪氣。鐵毅又是個(gè)沉不住氣得，急著追趕，失了準(zhǔn)頭連脫兩箭，心道大勢已去，驚恐地覷看身旁的公子，但王泓已連找他麻煩的心思都提不起。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兩人輪番上手，最后劉裕壓臺，掃空箭囊，完美收官，竟是一箭未失。在其后還有兩人候著比試，可看他倆這氣勢如虹與不敗戰(zhàn)績，掂量過自己的水平后，也都紛紛認(rèn)輸。

    王泓聽得恭賀，不是滋味，灰溜溜退到一旁。

    一時(shí)間，滿座的人比自己找回場子還高興，恨不得撲上去，將兩人扔上天。

    王謐不吝夸贊：好功夫！

    劉裕不善說辭，只婉言道：彼此彼此。

    此時(shí)彼此可不同，我不過勝在眼光好，兄臺卻是有真功夫。說著，王謐將目光落在劉裕的拇指上，那里生著厚厚的繭子，乃常年拉弓所致。

    往昔家貧，劉裕仗著會點(diǎn)拳腳騎射，偶爾也會入山打獵，這投壺考驗(yàn)的精準(zhǔn)，與獵人擲三股叉可不正是異曲同工。

    劉裕不禁失笑：原是為此。

    見笑。王謐攏袖，拱手，言之鑿鑿道，不才會些相術(shù)，見卿風(fēng)神疏朗，他日當(dāng)為一代英雄！

    劉裕當(dāng)他嘴上討吉利，便沒放在心上，轉(zhuǎn)頭招來丁二，叮囑兩句，待掌柜的來引薦樓中，便隨王謐一道入內(nèi)。

    堂中上酒上菜，吃喝起興，方才所見都作了談資。王泓本是要等王謐一道，可留在此間，入耳無不是挖苦，而后是人也不候，奮袂而出，很不痛快。鐵毅趕緊去追，生怕這小祖宗想不開。

    不久后，王謐和劉裕歸來，后者道了聲保重，和著丁二一道大步流星離開。王謐和顏悅色，那種喜掩不住，像是整個(gè)人在春風(fēng)中沐了整一月，而非是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甚而親自追到門邊相送：在下還是那句話，卿當(dāng)為一代英雄！

    王謐如此高看，惹來眾人納罕。

    快說說，他要了什么？我瞧著兩袖空空，不像許諾金山銀山。劉裕缺錢的事兒崔浩同幾人提過，雙鯉對金銀財(cái)寶最癡迷，一問便問到點(diǎn)子上。

    王謐飲下清茶，紅光滿面：這就是他與眾不同之處，你們定是想不到，他只要了這個(gè)數(shù)。說著，他展開雙手雙掌。

    雙鯉咬了舌頭：十，十箱金子？、

    公羊月在她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十箱還需用只字？

    能得王謐高看，自是不俗，崔浩便反其道而行之，猜說：莫不是十個(gè)銅板？

    王謐搖頭。

    見不得他賣關(guān)子，崔嘆鳳也跟聲敦促：稚遠(yuǎn)兄，可別再賣關(guān)子。

    好說，王謐將廣袖一揚(yáng)，提來酒盅傾杯，悠悠道：不多不少，十枚銀葉子。

    這也不少，夠普通人家吃上整年！還以為是什么驚人的答案，雙鯉聽后不禁嘟囔，覺得大失所望。

    晁晨拍了拍她的肩，指著王謐：該有后話。

    雙鯉當(dāng)即豎著耳朵聽，不過王謐還未開口，倒是被公羊月接了去：若我所料不虛，他只要了欠款之?dāng)?shù)。

    王謐頷首，長長一嘆。

    隔著簾幕見過大當(dāng)家后，他心里很是疑惑，開口求財(cái)?shù)娜?，多半都會獅子大開口，朱雀樓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敢這般承諾，底蘊(yùn)不可謂不厚，真金白銀定是能拿出不少，所以不免為劉?？上А?/br>
    然而劉裕卻說，此舉乃是故意。

    此錢用來救急，非是用來救窮，我四體康健，何須嗟來之食，我不信我會窮一輩子！

    即便坐在這嘈雜哄鬧的酒肆大堂中，那擲地有聲的話對王謐來說，依舊言猶在耳，這世上不貪之人，真是少之又少。

    貧賤不移，威武不屈，說得便是如此。

    第167章

    劉裕去還債, 卻給刁家的人扣住，只說是利滾利已到了三萬，還不出便按晉律輕狡定刑。幸虧丁二多個(gè)心眼, 在門外候著, 見刁逵久不放人, 心知風(fēng)頭不對立刻跑了，才沒給一塊逮著去, 還能騰出身另想轍。

    可他一無錢二無權(quán), 卻是無勁可使。

    萬般無奈下，丁二想到了朱雀樓大當(dāng)家的一諾, 只盼著厚臉皮上去求, 區(qū)區(qū)三萬錢，對其來說便是九牛一毛, 即便不肯, 砸鍋賣鐵賣身為奴, 也給把錢弄出來。

    就在他往坊間急行時(shí)，朱雀門下將好撞上公羊月幾人, 迎面來, 躲不開, 他抬眸偷覷一眼, 把頭埋得很低，混在往來的人群里。但天不遂人愿, 當(dāng)先一背蘿筐的老阿婆扭了腳, 將好跌在他跟前，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腳步, 幫忙攙扶。

    這動(dòng)靜有些大，周圍的目光都投擲過來。

    他不是拓跋珪辨出正是昨夜那假乞兒, 左右又不見劉裕，便將人給喊住：小子稍等，你們老大呢？

    丁二有虧，本就怕他，還以為是要秋后算賬，哪敢惹火燒身，當(dāng)即撒丫子跑。

    公羊月覺著勢頭不對，連穿兩條巷子，將人給捉回來。崔浩想是人給驚著，便好言好語同他說：別怕，我們可不是食言而肥之人，東西既已還回，便不會拿你如何。

    真的？丁二像只偷了食糧的碩鼠，眼珠子滴溜溜連轉(zhuǎn)兩圈，余光警惕地在幾人之間跳躍，見無動(dòng)靜，這才舒出一口氣。但很快，他又猛拍腦袋，想起昨個(gè)只還了玉牌，裝乞兒討的錢卻還揣著，于是咋呼道：我把賞錢還給你們！

    他東掏西湊，卻怎么也湊不齊，忽地想起今早一并給了劉哥。

    那點(diǎn)小錢拓跋珪還不在乎，見人窘迫，臉色姜白，木然立在原地，便擺手放他一馬：不用還了，我且問你，走這么急可是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