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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冠劍行在線閱讀 - 分卷(106)

分卷(106)

    那婢子養在深宮,很有些手段, 很快帶著消息歸來,把正殿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劉貴人聞言, 忙拉著拓跋香道:公主勿急,陛下是您看著長大的,心中有數,是向著您的!妾常聽聞吟詩舞劍乃sao客雅事,只怕今晚的風頭全給小侯爺出盡,明日這盛樂城就會傳出佳話連篇。

    說著,她又轉頭去訓斥最先喊話的宮女:這不是好事兒么,你這大喘氣要嚇死人,自己去領罰,別在這兒礙眼!

    拓跋香并沒有安穩坐下,而是抓著那女官道:吟的什么詩?

    這那女官看了自己主子一眼,待得首肯后,方才細細回想。她雖讀過兩天書,會寫幾個大字,但卻并非長于詩書,乍聽得一耳朵,也沒放在心上,此刻早忘了個七八,好像是什么白馬,金籠頭,游俠兒

    是《白馬篇》!

    拓跋香手一抖,臉上血色頓失,不由扶著架子大口喘息。故人的面龐次第在眼前浮現,好像瞬間將她帶回二十四年前的無定河,帶回那個一輩子也無法釋懷的長夜。

    絕不能,絕不能讓公羊月當著眾臣的面,吟完那首詩!

    她心有余悸,手下意識按向腰間,要去拔出那柄隨身的彎刀,但袖下空落落的什么也沒有,只有一股長風漏過指縫,根本握不住。

    公主?公主!

    拓跋香在呼喚聲中,用力推開那雙遞過來攙扶的手,提著裙擺匆匆忙忙奔入夜色,往正殿去,而留在原處的劉貴人則一臉莫名。

    時間回到申時一刻。

    公羊月離開公主府后,晁晨回房,收拾近日借閱的書冊,奔忙之中將裹卷隨身衣物的包裹掃在地上,正好翻出那張畫著模具花紋的皮卷和占風鐸。

    晁晨停步回頭,把手頭的書卷放下,正準備俯身去撿,門外傳來敲門聲,仆從隔門稟報,說是府外有人請見。他以為來人是要見公羊月,見不著才找上自己,便越過地上的東西先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燕鳳的掾屬常安。

    常安是來道謝的,燕才已返回行臺,處理政事,他不日也將離去,說村里老人包括馮公和五安叔在內,想請大家伙吃個熱鬧飯,便托他來說,這門前一問才知道,定襄公主和公羊月都赴了宮宴,只能找到晁晨親koujiao代,才肯放心。

    晁晨看他走得急,額上都是汗,應下后沒急著送客,而是迎他進屋喝杯茶歇口氣。

    幾聲談話打岔,地上落著的東西便給忘記,常安一腳跨過去要踩上時,晁晨這才瞧清,忙喊停:且慢!而后,將包裹草草拾來,扔在案上,轉頭去煮茶。

    常安發了幾句牢sao后覺得不太妥,憋著沒話說,可干坐著等又不大好意思,渾身別扭,便用手去撥了撥那風鐸,隨口道:若非公主殿下囑托,我與燕兄也不會離隊去賀蘭山,這相識一路也就無從談起,或許小侯爺也就無緣母子相認,世間緣分,倒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

    這倒是。晁晨將茶碗遞給他,很是贊同。

    這真是小侯爺親自打的?常安將占風鐸提在手,左看右看,許是為那身份所累,嘴里溢美之詞不停,就差夸破大天,夸到最后他自個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岔開道,這金鐸精致無比,可比起燕兄買的那只木鐸,我眼下并不喜歡。

    晁晨調侃道:常言道: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鐸,你不喜它,莫不是因為戰事將起?

    不不不,我只是單純不喜歡,常安擺手,忙解釋道,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打仗要死好多人的,若我再厲害些便好了,也許就能想法子阻止生靈涂炭,可是我這么沒用他三言兩語又陷入了悲觀的情緒之中。

    晁晨看不下去,拿起那只占風鐸搖了搖:我且問你,鐸最初用于何事?

    警眾。

    不錯,鐸乃響器,用于警示他人,晁晨面露溫柔,放緩語氣,娓娓道來,達觀,不必妄自菲薄,你志向之宏偉高遠,世間能做到的寥寥無幾,不必覺得無法阻止就遷怒自身,你一個人辦不到,但千千萬萬的人共同努力,總有一日能守得功成。而眼下,不妨從你能做的點滴出發,他搖了搖鐸,笑道,譬如做個警眾者,將你的宏愿于思想中傳播。燕才說你身負才學,何不著書立說?起碼也好過東想西想。

    常安不自覺牽起笑容,隨口道:晁先生,你可真會安慰人,照你這么說,每個愛好風鐸的人,不都是警眾者嘍?

    本是無心之話,卻叫晁晨靈光一閃

    公羊啟便是極愛風鐸之人,那他留下的東西,會不會亦有警示的深意。晁晨顧不得喝茶,將那皮卷翻出,在案上展開。

    賀蘭山,無定河,昭君墓,漠北戰。

    武帝時,常拒匈奴于賀蘭山外,不僅收歸故土,且還將大片山脈草原納入國之疆域,此乃昔日榮光;而無定河,位于關隴與塞上交界,過去常有戰事,此意指捐軀赴國,視死如歸;至于昭君出塞,身在草原,而心在長安,數次上書而不得歸,只能死后青冢南望漢關,也許,這也正是當年公羊啟的處境;至于漠北一戰,李廣自刎,身死難封,不正是懷才不遇,有苦說不出?

    晁晨背靠桌案,兩指按在眉心,那些推論太過于隱晦,以至于教他覺得沉重又悲涼。常安看他臉色不好,放下捧在手中的杯子,起身探問:晁先生,可有不適?

    無妨。晁晨擺頭,盡量讓自己顯得正常。

    常安只顧著拿衣袖拭去冷汗涔涔,并沒有深想:多虧是你,若是小侯爺,我可不敢這般說話。你不知道,來云中的一路上我可怕死他了。

    公羊月有這么可怕?自從來到公主府,身邊的人都小侯爺,小侯爺的喊,晁晨還有些不習慣。

    他的眼中含有鋒芒,身如寶劍說的便是這樣。常安將眉頭壓得很緊,兜著袖子有些戰戰兢兢,瞧晁晨愣神,他心里像火燒似的發急,左右坐立不安:你別不信。

    我信。

    那你別同他說。常安苦著臉,不然到時候,大羅金仙也救不了我。

    晁晨越聽越覺夸張,趕緊給他看茶,將話頭帶過,就怕他喪氣地悲從中來,再擠兩滴眼淚,若叫旁人看見,還以為他將人怎么著了。

    對了,還有一事。

    常安小啜一口,忽道:前些日子的流言我有聽說,小侯爺未經官場,不知其中復雜,念在同路之誼,有句話還勞煩晁先生轉達。

    哦?晁晨緊握畫卷,稍稍收回三分心神,洗耳恭聽。

    瞧著越是不危險之人,往往越是危險。常安以一種森然的口氣道,我跟隨燕大人身側,常聆聽他的教導,故而有一分不算忠告的忠告。在這偌大的盛樂城中,得罪誰都不可怕,因為人人都是權力制衡的棋子,只要還有用,就不會有性命之憂,但若是得罪了大王,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嘩啦

    晁晨失手,把圖紙落在地上,在參悟公羊啟刻在風鐸上的圖畫含義后,他為常安一句話而心亂如麻

    今日夜宴,會不會有人借機發難?會不會有人當殿以此刁難?瞧公羊月出發前那不耐煩的模樣,會不會連些套話都不屑說,更不愿應付人?

    他是常安口中的利劍,沒有劍鞘,就絕不會輕易收斂光芒。

    晁晨只覺得自己cao碎了心,擔心得坐立難安,端杯子喝口水也能給嗆著。這一連串的怪異舉動下來,連常安也繃直脊背,滿心惴惴,怕是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兩人對坐,一聲不吭,就這么心里打著小鼓,相互對視。

    達觀,你有沒有法子進宮?晁晨忽然站起來,擒住那小個子的雙肩。

    啊?常安咬了舌頭,嗚嚕一聲,才忍痛問道:晁先生你進宮作甚?是因為小侯爺!我想想他起身,兩手捧著腮幫子踱步,片刻后接道,法子是有,只是十分冒險。燕大哥雖然回了行臺,但燕大人卻因為述職,還暫留京都,也許

    燕鳳為輔政大臣,車馬過宮禁要容易許多。

    看晁晨目光堅定,常達觀縱心有怯怯,也不好冷漠拒絕,最后只一咬牙,拉著人往外走:我們現在去,或能趕上,實在不行,我便捏個借口說有要事稟明大人不過晁先生,咱說好只找小侯爺,這宮禁森嚴,你可不能害我呀!

    這是當然。

    二人回到燕府時,燕鳳已整裝出發,常安無法,只能叫人重新備車,得虧他與燕才關系好,以其為借口,府內人并沒有懷疑,甚而忙前忙后,只當公子真有要事相告老爺,怕手腳慢給耽誤。

    過了宮門,一路上晁晨都低頭不語,偶遇盤問也都依禮回應,并無半點錯漏。

    車駟停在統一的地方,好在今夜入宮的貴人甚多,看守的錯當是哪家來遲的公子,也就沒有細問。

    常安帶晁晨繞開漫道,撿著不打眼的地方走,沒出兩步,已緊張得揮汗如雨。他拿巾子擦了擦,回頭去看晁晨,卻發現他神色如常,雖也是額上浮汗,卻并不慌亂,步履間四平八穩,足可以假亂真。

    晁先生,你瞧著倒像是宮闈常客,常安壓低嗓音,隨口道,要知道,我第一次同燕大人入宮時,嚇得可是大氣不敢出。

    聞言,晁晨腳步一頓,兩手不由攥緊。

    常安不得不一道停下,正欲開口詢問,卻聽他搶先解釋:裝裝樣子罷了,連自己都騙不過,還怎么騙別人,露怯可是大忌。

    聽他說話在理,常安連連頷首,隨之也打開雙肩,擺平顏色,路遇巡邏時不再是垂頭耷肩,一副做賊似的鬼祟樣。

    這盛樂宮建于昭成帝年間,昭成帝曾在趙國為質,期間浸yin中原文化,因而這城樓宮闕雖融入北國特色,但格局建制與漢魏大致無二。兩人很快找到典樂處,見縫插針混入了禮樂隊伍中。

    方才走到正殿前,便瞧著雪光落下,公羊月拔劍而起,拓跋珪懿旨緊隨其后,觀劍舞,且喚人奏樂。

    那大樂師在宮中混待久矣,膽小如鼠,為那沖突唬住,戰戰兢兢不敢上前,怕小侯爺一個不痛快拿他們這些位卑人輕的撒氣,更怕這氣氛不對,今夜會出流血事件,不是開刀,就是擋箭。

    他不敢去,晁晨便伺機出頭,摘去笛子,跨過兩側禁衛,直入宮闕。

    第125章

    公羊月手持天子劍, 目光緊鎖在晁晨身上,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滿座漸起sao動, 崔浩一見, 忙捋起袖子, 就著桌案先痛擊三下作拍子起頭。

    晁晨醒悟,立時橫吹弄笛, 音起太簇, 不卑不亢。

    公羊月嘴角一挑,反手轉劍, 一個云里前橋騰翻, 伸手向前刺去,歌道:白馬飾金羈, 連翩西北馳。笛聲隨他所歌相和, 一聲促音急轉后, 漸漸趨緩,時如霧散云走月見明, 又如山中空谷聞鳥啼。

    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且見他腳步后移, 提腕抬劍翻, 連出二式, 對著一旁的達魯,招招是滿腹殺伐氣。達魯失態連退, 開囗不適, 閉囗不服,好容易狼狽穩住身形, 正欲兇狠指點,迎面卻為那傲然睥睨的眼神所懾, 急得要上拳,最后為俟斤拉住。

    公羊月收劍,囂張地鄙視一眼,如驚鴻般旋身而起,絞劍向下刺點,而后伸腿一踢,左右手換劍,向前崩擊。

    笛聲驟然亢麗,恰如乘舟鼓帆。

    唱完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四句后,氣氛凜然,人聲嘶竭而樂聲振振,調子不再慷慨,反倒短促連音,仿那琵琶垓下十面埋伏曲。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注)。公羊月以劍作挽弓,轉劍如飛馳,驚如雷霆奔走去,反身一躍掃腿,踢飛案上美酒樽,用劍尖接來,向上挑,酒水潑出,他下腰拄劍昂頭飲下,大笑三聲,好不痛快!

    崔浩鼓掌,既是贊嘆,亦是節拍:好一個武功蓋世的豪俠!

    不出聲則已,這一發聲,滿座更是炸了鍋,有的是蹙眉左右顧看,有的是懝然惶惑,有的是冷笑不屑,有的則為之驚嘆,只有高座上首的拓跋珪并未流露出半點情緒,只端著酒,目光一步不落粘在那劍客身上。

    公羊月與崔浩交換眼神,后者卻俏皮避開,倒是與他父親崔宏的目光撞個正著。崔宏舉杯遙遙一祝,嘴上挑笑,將余光略向別處。

    這時,公羊月面上酡紅,顯露出幾分醉態酣暢,忽地快走兩步,一步一劍勢,殺到晁晨身邊,在劍光掠開時伸出食指,悄悄在他下巴上一挑。

    公羊月!晁晨從牙縫里幾出三個字,差點砸去笛子。

    就近幾個官吏看去,都撫須調笑,言談間只說那小侯爺醉得頭發昏,竟將樂師當作了窈窕歌女。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公羊月長長呼出一囗氣,與他似笑非笑。

    見他如此不用心,晁晨吹笛,肺都快氣得炸開,這《白馬篇》什么時候唱不可,偏在人家的地盤人家的宮宴,待會念到長蹈匈奴,顧凌鮮卑,又該如何收場,真當魏王不要臉面!再想到常安的告誡,他更是愁得手腳發麻,腦中千頭萬緒如走馬,只盼能尋到契機,截斷這劍舞。

    可截斷,又哪是什么輕易的小事!

    公羊月心中有氣,即便見到晁晨,也無法按捺下。笑過后,他只覺得滿腹蒼涼,再將劍柄握緊三分,抬頭時眸中已如紫電變幻,多了幾分狠勁。

    束袖的綁帶被氣勁震散,他奮袂而起,一掌將晁晨推開,兩人趁機錯位。

    嗡

    劍器有靈,也知手持之人心中萬千悲憤無處發泄,隨他一路前沖而發出愴然的金石脆崩之聲。公羊月快步如飛,一劍朝拓跋珪刺去,而那無畏的帝王亦在此時起身,昂頭傲視,目不眨眼不閉,氣質渾如泰山,不見半點動容。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他慢慢吐出下一句,并沒有收手的意思。

    殿內頓時鴉雀無聲,如死一般寂靜。劉羅辰緊捏著酒杯,漾出的佳釀沾濕衣袖;崔浩則咬著玉箸翹首顧盼,瞪大眼睛;崔宏正襟危坐,卻端起盛滿湯羹的陶簋誤作酒器往酒樽里傾倒;晁晨玉笛吹停,回身去拽公羊月的袖子沒拽著,伸出去的手晾在空中。

    王上!

    俟斤高呼一聲,仿若一泓死水中,被人用石子砸出圈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