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才領(lǐng)路，帶著五人前去云中青冢，竟有不少人特來昭君墓前祭奠，多是些漢人打扮的行商和游俠，當(dāng)中一行遠(yuǎn)遠(yuǎn)對同伴喊著

    你怎么才來呀！

    作者有話要說：

    喏，給大家看看小時候的老月~

    第117章

    大黑河往南, 便是明妃昭君之墓，墓上草木四季常青，故而又稱青冢。

    晁晨拿出圖卷比對, 遠(yuǎn)遠(yuǎn)瞧去, 烈日凌空, 墓葬莊嚴(yán)，確實符合公羊啟留下的畫像圖形, 只是風(fēng)鐸上指示此地, 究竟又有何用意？公羊月自覺下馬，在附近同人打聽, 但這一次再無前兩日的僥幸, 并沒有問出有用的只字片語，最后, 他只得買來些香燭, 回到墓前和同伴一道, 規(guī)規(guī)矩矩拜祭。

    你怎么才來呀！

    聽見呼喊，幾人或多或少下意識回頭, 但最積極莫過于常安, 原因無他, 只因那聲音和口音實在耳熟, 不是鮮卑話，而是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洛陽雅言

    馮公！五安叔！

    達(dá)觀？

    后方上前來兩個男人, 皮膚黝黑發(fā)黃, 都是牧民農(nóng)戶打扮，一個年歲大些, 蓄起長須，一個正當(dāng)壯年, 肌rou健達(dá)，孔武有力。他們一招手，又喊上不少人，全都是生面孔，常安挨著喚人，直喊到口干舌燥。

    達(dá)觀，你怎在這兒？名喚五安的男子隨口寒暄。

    常安還沒搭話，燕才先行一步，頷首致意。那人像是認(rèn)出了這位行臺尚書家的公子，見附近江湖人多，來往口雜，便沒再多話，而是心照不宣地點頭回禮。

    五安叔好！

    雙鯉門面活一向做得好，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甜甜喊上兩聲再說，那漢子看是個水靈的丫頭，和身旁老人相識一眼，都和藹大笑，贊道：誰家的丫頭如此可人！

    雙鯉聞言，自豪地挺起胸脯，而常安則趁勢開口：我來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晁先生，這位崔神醫(yī)，這位

    介紹到公羊月時，五安臉上的笑容忽然斂住。

    怎么？常安歷來對情緒敏感，瞧見異樣，掌心滲出細(xì)汗，是既怕老鄉(xiāng)不給朋友面子，又怕朋友看不起老鄉(xiāng)。

    五安左右多看兩眼，微微搖頭，低語道：只是覺得這位公子有些面熟，達(dá)觀，你剛才說是姓羊？

    不，不是，是復(fù)姓公羊。

    看我這耳朵不靈便的！五安朝公羊月頷首，眼中滿是歉疚，這姓氏倒是少見，是我這大老粗孤陋寡聞，公子勿怪。公羊月不甚在意，其余人則更沒放在心上，只以為也是聽過江湖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

    道過名姓，便也算是熟人，常安不再拘謹(jǐn)，而是往別處攀說，指著緊跟其后的幾個鄉(xiāng)親道：你們怎么到這兒來嘍？

    昔日不知明妃苦，如今才曉得其深明大義。馮公捋著胡須搶答，說他們以前年年都來此地拜祭，感佩其為塞上安定所做的貢獻(xiàn)，想著鋤去雜草，擦洗墓碑，奉些香燭紙錢也是好的，只是不曾想，逐年來人多，每每到來時，這些事已有他人代勞。

    常安覺得奇怪，談笑間講說自己從前不曾知曉還有這等習(xí)俗。五安笑話他讀書讀成了個呆子，醉心學(xué)術(shù)，不聞窗外。

    這會子，身后又籠絡(luò)了些人。

    陸陸續(xù)續(xù)來的人里，不乏胸有點墨的，便自顧自吟誦些文賦，馮公聽不太明白，便叫常安幫忙聽聽，附近幾位羈旅客在念叨什么。

    晁晨側(cè)耳一聽，順口答道：是石崇所作的《王明君辭》，還有的在談及《西京雜記》中所載為畫師所誤的橋段。

    誠然，方才確實聽到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并（注1）。常安恍然。

    五安轉(zhuǎn)身向南，長嘆一聲：世如朝華，人賤秋草，難忘漢關(guān)，可憐歸去。公羊月在旁打量，發(fā)現(xiàn)他用手巾子悄悄擦拭眼含的熱淚，一時竟不知此人是在歌詠明妃，還是言下別有所指。

    許是常安出這趟遠(yuǎn)門前與母生了嫌隙，話頭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繞歸正事，畢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五安和馮公都緊聲勸他回去低頭認(rèn)個錯，別教老母擔(dān)憂。常安一想，雖有些不情愿，但于情于理是該歸家，于是便叫上公羊月等人，去他們那兒小住。

    往盛樂城確實沒有落腳的地方，一聽有人做東，雙鯉最積極，這可得省她不少錢銀，一會叔，一會翁的，那喊得叫一個甜膩膩。公羊月倒是覺得去也無妨，畢竟昭君冢無所收獲，或可再試著查查第四幅圖，順道有人好問話，還能再探探李舟陽的消息。

    常安所居的村落前擁云中后接定襄，離著盛樂城亦不遠(yuǎn)，可稱得上通衢寶地。之所以稱村，是因為此地的人少居氈包，而是依舊如南方一樣，搭建難以拆遷搬徙的屋舍，層次分明，格局顯著。

    打村口一入，穿什么的都有，胡服不少，漢衣亦有，混搭得更是不少見，以至于若不開口，都分不清祖上是何處人。

    行路顛簸，常安本想請眾人往家門前的壩上喝茶，但想到自家母親古怪的脾氣，怕使臉子惹人笑話，于是徑自先回家一趟打點，又叫上馮公和五安叔幫忙吹耳旁風(fēng)哄話打圓，而托請燕才引五人在附近閑逛。

    這地方燕才也來過多次，鄉(xiāng)民都混了個臉熟，倒也兼任半個主人，于是引著在草場上隨意走走。

    草場的邊界接著幾座起伏的坡谷，谷中生長五角楓，為鎖住草皮沙土下稀缺的水分，樹木都生得比別地低矮，葉色交錯，黃綠相接，遠(yuǎn)望去如一簇簇花蕾。據(jù)說白露后，連片換色，紅如雞血，橙如飛沙，更為斑斕。

    文人sao客一開口，不詠詩，亦詠史。

    燕才自該歸于這類，才走了不到五步，便已閑不住，揮袖遙指遠(yuǎn)方，悠悠道：打這兒騎馬再走幾十里，就是從前飛將軍李廣奔赴漠北作戰(zhàn)時領(lǐng)軍出征的點兵臺，可惜啊，那一戰(zhàn)后，斯人便引刀自刎，百年后風(fēng)侵雨蝕，如今只剩個無人憶及的破落小土臺。

    你說的那個飛將軍，他為什么要自刎？雙鯉弄不明白，他做錯事了么？

    燕才一窒，反倒不知從何言說，說李廣迷途貽誤軍機(jī)是錯，可這錯又不全在他，是往淺薄作笑談，還是往深刻里論家國，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那是大漢元狩四年。

    李廣上書懇請參戰(zhàn)，獲封前將軍出征，人到塞上時，大將軍衛(wèi)青著并隊，自東路包抄，然而東路道長險阻，且無水糧，李廣不愿，與衛(wèi)青爭執(zhí)無果后，只能領(lǐng)命，可惜最后苦于無向?qū)б罚筌娒酝揪梦唇討?yīng)，使得敵首逃遁。

    報軍情論功過時，李廣不愿連累麾下校尉，又不愿受刀筆吏的口誅筆伐，最后選擇自戕謝罪。（注2）

    就算漠北之戰(zhàn)他不錯，六十老矣就真的能善終嗎？公羊月忽然開口，似是由人及己，口氣很是憂憤不平。

    燕才和晁晨皆是愕然，只有雙鯉仍舊迷糊，自言自語道：為什么不能？他不是位很厲害的將軍嗎？不過也對，我都沒聽過他的事跡，長平侯和冠軍侯我倒是知道，欸，你們怎么不接著說嘍？

    李廣一生平七國之亂，戍擊匈奴，卻未能封侯拜相。晁晨揉了揉雙鯉的頭，后者長噢一聲，雖覺得可惜，但也僅止于此。

    公羊月聞之，不禁蹙眉。

    另一旁的燕才在這一觀點上，態(tài)度卻截然不同，他少出仕，仕途通達(dá)順?biāo)欤⑽磻巡挪挥觯幢惴讲攀撬鸬脑掝^，也不過是懷古傷今，要說有多鳴不平，倒是不至于：老實說，當(dāng)真要論軍事才能，飛將軍比之衛(wèi)、霍，不過二流，只是遭遇叫人同情罷了。

    登時，二人間迸發(fā)濃厚的敵意，雙鯉和晁晨在旁，看得一臉莫名其妙。

    若只是同情，太史公又怎會贊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看公羊兄頗為此不忿，可是也壯志未酬，欲報效而無門，有沒有想過，若是真有志無時，不如另辟蹊徑？

    公羊月起初確實難耐這數(shù)年來的委屈憤懣，才在口舌上相爭不讓，不肯退步，加諸先前因晁晨高看一眼而對他心有芥蒂，因而更是唇槍舌劍，但聽得燕才最后的發(fā)問，再見他目光定定，似話里有話的模樣，整個人又忽然冷靜下來。

    怎么個另辟蹊徑法？公羊月挑釁。

    燕才拱手，微微笑道：家父當(dāng)年為昭成帝發(fā)兵圍困代郡，而不得已出山輔佐，當(dāng)時或許意不平，但昭成帝寬和仁愛，又禮遇有加，家父數(shù)十年來為此鞠躬盡瘁，甚而在亡國后一力輔佐幼主，難道不是為一樁美談？他頓了頓，復(fù)又道，若有識才伯樂，又何必苦守庸人，所為另辟蹊徑，乃識時務(wù)，當(dāng)曉時勢。

    公羊月冷眼相看，沒有開口。

    雙鯉拽了一把晁晨的袖子，小聲道：他們在打什么啞謎？不是在說飛將軍么，怎么又講起伯樂。噢！燕大哥是不是看上老月了，想游說他留在代國？

    不像，晁晨搖頭，我倒覺得，好像是在試探。

    燕才看過來，兩人立即止住竊竊私語，而后他拱手，只說先行一步，去看看常安那處是否已妥當(dāng)。待他走后，雙鯉撇撇嘴，覺得無趣，正好崔嘆鳳和喬岷在不遠(yuǎn)處同牧人聊馴馬套馬，看得她心癢癢，一溜煙便跑過去。

    公羊月留在原地，忽然在晁晨肩上拍了拍：幸好他沒有打你的主意。

    到如今公羊月才能確定，燕才再與晁晨言談甚歡，也不過是因為志趣相投，而他自始至終感興趣的人，都是自己。無定河醉酒那夜，晁晨所言并非趕巧，燕才確實時時留意，只是他和常達(dá)觀那種脆弱敏感不同，他的細(xì)心注視，并非全用眼睛。

    這個燕才，究竟想做什么？

    再遠(yuǎn)些，有兩個獵戶就地取材，制作箭桿，又在石頭上磋磨箭簇，組裝成型，最后拿出長弓力挽，試一試箭矢的準(zhǔn)頭。

    弦一放，長箭偏飛，沒射中跑跳的兔子，反倒扎進(jìn)石頭。

    正為公羊月的話而困惑不解的晁晨，忽然驚醒，急忙去摸隨身攜帶的圖卷：我想到是什么了，第四幅圖，李廣出獵，疑石作虎，一箭穿石沒鏃！

    他揚手，將皮卷一展。

    這時，壩上有人拿著鋤頭，鐵鍬，斤斧，揮臂吆喝：快來幫忙，獨孤部的人來了，正堵在村口挑事，趕緊的去鎮(zhèn)場子！

    那獨孤部可是代國幾大部落之一，這里的人說白了就是些平頭百姓小破落戶，怎敢如此叫板，只怕要出事。雙鯉趕忙去尋燕才，而喬岷和崔嘆鳳也已奔了過來，向公羊月拿主意： 獨孤部？我們也去看看。

    晁晨只得把皮卷一收，緊跟人流，可跑了兩步回頭，發(fā)現(xiàn)公羊月那是碾螞蟻的速度，瞧這神情，略顯猶疑，似是不大情愿趟渾水。

    也是，他們身上攬的包袱已夠多。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引用自《王明君辭》

    注2：詳細(xì)記載請見《史記》

    第118章

    壩上已攏聚不少人, 遠(yuǎn)遠(yuǎn)虛圍一圈，手頭提著農(nóng)具，個個神色緊張。五安叔和馮公地位不低, 此刻都站在前頭, 而燕才和常安, 正隨于其后。

    與他們對峙的是個足有八尺高的男人，穿著鮮卑服, 耳戴鐵珰, 一頭發(fā)辮，一道疤橫在鼻梁, 看起來很是氣焰囂張, 在他之后，還有不少拿刀的卒子, 人不少, 瞧著就不好惹。晁晨和公羊月來時, 聽幾個私下交頭接耳的人稱，此人名叫劉智, 是如今獨孤部南部大人劉羅辰的宗親, 身后傍著在盛樂城當(dāng)官的叔爺, 做些撈油水的活。

    撈油水的活無非就是稅征。

    代國稅制, 貢納和牧人農(nóng)夫的租調(diào)占大頭，又因為不像南方鑄幣流通, 多以物代錢, 折算為布匹糧食繳納。租調(diào)制下，以戶為定收, 但每戶的人頭數(shù)并沒有定死，三五一戶可, 三五十一戶亦可，這當(dāng)中可做的文章就大了。

    劉智拿著馬鞭，指著馮公等人的鼻子罵：還敢喊人，信不信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押去做苦力？瞪什么瞪，老東西，今年的租子交夠了么？

    我們幾時沒交過？你們的人早倆月就來收過！五安叔比之老人，顯然要更硬氣些。

    你耳朵是不是塞了屎，怎么聽話的，我有說你們沒交么？我是說，你們偷漏不足數(shù)，劉智揮手，叫跑腿的拿來冊子，但他也不會看，隨意翻弄兩下，轉(zhuǎn)頭故意刁難，你們這些，幾十人算一戶，倒是會打主意，今兒就要你們把吃了的都吐出來！

    燕才仗義出頭，擋在前面：劉智！

    劉智乜斜一眼，皮笑rou不笑道：原來是小燕公子，什么時候回的盛樂，怎么沒與車隊同行，這里是我獨孤家的地盤，怎么也要盡一盡地主之誼不是！他捧著肚子哄笑，卻并沒有退避，反倒挑釁似的上前，怎么，小燕公子要護(hù)著他們，恕我冒昧，這里可不是行臺，小心惹禍上身！

    非是南部大人親來，只是個卒子都敢蹬鼻子上臉，晁晨看那譏諷的語氣和含沙射影的內(nèi)容，心里只琢磨無定河邊的刺殺，保準(zhǔn)與獨孤部脫不了干系。

    燕才倒是不與他謾罵，只不屑地笑笑：都是陛下治下良民，受朝廷保護(hù)，與你我何干？至于偷漏，究竟是朝廷委派追查，還是府衙擅自做主，恐怕你心里清楚！

    給臉不要臉是吧！劉智氣得哆嗦，把長鞭一揮，朝人臉上甩去，常安奔走急呼，好在燕才功夫好，一手便把鞭頭給牽住，兩人正面對峙。

    劉智拽不動，漲紅臉很是尷尬，只放聲看向左右：干什么吃的！

    他話一落，燕才松手，當(dāng)即整個人摔了個四仰八叉。跑腿的趕緊給人扶起來，劉智抬手就是兩耳光，他恨不得一口咬死燕家人，但他還沒那本事，只能擼起袖子，遠(yuǎn)遠(yuǎn)向旁人找茬，對著馮公道：乖乖把租子交了，大家都安生！

    不管怎么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燕才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頂多就是讓劉智吃癟，最后該如何依舊如何。常安嘆了口氣，小聲囁嚅一句：要交多少？

    劉智比了個數(shù)，眾人一看，倒抽一口冷氣。

    當(dāng)下未到秋收，根本拿不出那么多余糧，更別說塞外養(yǎng)蠶種麻少，衣服都全靠捋羊毛，哪有余布。

    雙鯉悄悄摸過去，在常安手上掐了一把：你腦子糊涂了吧，這也給？

    不給不行。

    怎么回事？崔嘆鳳倒是要理智許多，跟過來悄聲問，常兄弟在燕尚書手下做事，即便是個小小的掾?qū)伲膊辉撘痪湓捳f不上，這廝看行頭也不像正牌官吏，就敢如此放肆，瞧著也不是一兩回的事，難道就無人可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