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zhuǎn)身，夜叉就站在他身后。

    不！狗老大怪叫一聲，亂刀砍殺，未死的夜叉按著腰腹上的創(chuàng)口躲開，撐著一口氣，握住他的兵刃，冷笑著將人提起，向后一甩。

    甩過垂柳，紅綢飛來，纏住狗老大的脖子。涂著蔻丹的指甲向掌心的嫩rou里一扎，勒著他拖在地上。花琵琶滿身是傷，幾乎用盡大半個身子的力道，才將他壓住：老不死的，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老狗張口，花琵琶見此，只以為不過回罵，并未防備，未曾想他牙縫里藏著的暗器噴射，穿透綢面，當(dāng)場射瞎她雙目。隨即，老狗又推去一掌，將她掃下石臺。

    天上飄落佛見笑，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只蒼白手。

    狗老大扶柳躬身未穩(wěn)住，便被那手洞穿胸膛。

    好啊，原來你也沒死。狗老大左手強按住狐兒生的胳膊，抬腿踢來一柄刀，反手齊肘削下，拼著最后一口氣，把鋒刃插入他的額頭，老夫再送你一程。

    鏘啷一聲刀落地，老狗踹人，奈何自己身材短小，也一并后落摔地。他咬牙爬了起來，本是向外離開石臺，可一想到蟄伏數(shù)年，幾經(jīng)打聽探尋，最終卻勞而無功，心頭便已是凄風(fēng)苦雨，不甘就這么鎩羽而歸，咬牙扭頭，爬向石碑。

    芒草微動，柳樹帶風(fēng)，只見一抹紅影蹈月，先一步翩然落至，將好擋住那碑面。

    狗老大抓著公羊月的靴子，一通嘔血：幫幫我！只要你幫幫我，這一切都給你，全都給你，不求武功秘籍，不求富貴財寶，我只要那長生不老藥！

    公羊月把劍插在他指縫中，謔笑道：你這老東西還想長生？

    不，不是我，全盛時期他都不一定能勝過眼前的劍客，更遑論如今垂死。狗老大也想死得其所，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巴望這人能了他心愿，是是我兒子，他，他半年前夭折，遍尋神醫(yī)難救，我只能想到這一條路。昔年秦皇派徐福出海，庾麟洲既然曾逐浪滄溟，也許也許

    真是諷刺，作弄出這么多禍事，害死那么多孩子，要救的竟然是他的兒子。

    公羊月起身，朝半跪在地的夜叉走去，起掌給他輸了一抹內(nèi)力，如今還能行動的，也只這一個：你們自己的人，自己解決吧。

    夜叉一手一刀，向老狗逼近。

    我懺悔，我可以洗心革面，我可以放下屠刀！我回頭，我悔過！只要只要老狗尖聲叫囂，直到聲量消減，像被人扼住脖子的老公雞，發(fā)出最后一聲嗚咽。

    鈍物穿過血rou，所有的喊聲戛然而止。

    然而，倒下的人卻是夜叉。

    就著滿手鮮血，老狗在臉面子上抹了一把，舌尖繞唇舔舐，最后露出陰狠而決絕的表情：去死吧！他把最后一手留給了夜叉，曾經(jīng)的親信，眼下將所有的賭注都押在手持的利刃上，凌空一躍，向著身前的劍客背刺。

    長劍脫鞘而出，隨公羊月起手，自肋下推出，穿過黃衣老狗的心臟，將其釘在了身后的柳樹上。狗老兒還未立死，張開嘴大口吸氣，血從齒縫里不斷涌出，順著下巴流淌。他想要說話，努力擠出字音，含糊中依稀可辨是：別殺我，我懺悔，我真的懺悔

    呵。

    公羊月淺淺一笑，用力拔出玉城雪嶺，道：寬恕？你這樣的人也配？說著，他向前傾身，低聲耳語，何況，我是公羊月，你和我談寬恕，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你也會死。黃衣老狗盯著石碑，瞳子驀地一睜，歪下頭，絕息而亡。

    是么？公羊月喃喃，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取下石碑座上的白玉璧，當(dāng)瞧見環(huán)內(nèi)見此玉者必死六字后，他面無表情一揮手，將其扔進白芒地里砸碎

    可笑，就憑這寥寥幾字，就可以斷他公羊月的生死？若庾麟洲真有大神通，就不會化作黃土。再說，真有什么事只他一個就夠，何必再帶累別人。

    晁晨從后而來，只見一道流光，茫然問：那是什么？

    渣滓。

    公羊月一邊說，一邊帶了他一把，兩人正對石碑。這會子，塔中回蕩起跫音，重重疊疊，來者不少，顯然是繁兮三人。縱使先前他們未摸著正確的路，眼下聽見響動，也尋到了大致方向。

    世間正邪黑白，從來難有定論，這庾麟洲活了一世，卻越活越回去，一個選擇又能說明什么？公羊月讀完碑文題刻，兀自搖頭，伸手去取第一只牌子。

    晁晨下意識脫口，搶身上前撩向第三塊：錯了，不是選這個，應(yīng)該選

    公羊月截住晁晨的手腕，眼中神情幾變。

    這么確定？

    我

    晁晨腦中嗡的一聲炸開，明明跟前的人未有質(zhì)問，但他卻再不敢直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甚至不敢強硬地掃開公羊月的手

    庾麟洲一代豪俠，必然是賞善罰惡之輩，任誰都會覺得，在他心中是世有黑白，人分善惡。縱使年少舉于畎畝，受過非人苦難，知道世上有些無可規(guī)避的規(guī)則，也至多會猶豫第二個選擇，但第三，卻是不知所云也絕無可能，尤其更不該由他晁晨反對。

    果然，公羊月敏銳地察覺不妥，立刻追問：你這個人不是從來求直，一身浩然嗎？被問到心坎，晁晨語塞無言，只能在一旁裝啞巴。放在平常，必是不依不饒，可今日太陽似打西邊出來，公羊月并沒有繼續(xù)打破砂鍋問到底，反倒閑閑一笑，溫柔地說：我知道這是錯的。

    你知道？晁晨大吃一驚。

    知道。如果讓我選，我一定會選第三個，公羊月摘下第一塊牌子，在手心里掂量，定定說，但現(xiàn)在不能選，雙鯉不在，而牌子卻足數(shù)，只有一種可能，說明有人選了錯誤的答案，打開了機關(guān)。

    那原木散發(fā)著一股清香，在這窒悶的空間里，教人微醺，晁晨盯著公羊月，不知何時晃了神，腦中只反反復(fù)復(fù)一句話

    如果讓我選，我一定會選第三個。

    這么多年，他雖知道正確答案，卻始終不明白，為什么要做這樣的選擇。

    應(yīng)無心、繁兮和杜老爺子正好聽到后半截，從白芒地爬上石臺，圍攏過去。公羊月想將人支開，單獨行動，但眾人卻堅持同去同歸，沒得法，他只能順從大多數(shù)人的心意。而后，幾人圍著那柳樹一圈，一眨不眨看牌子被放置在樹洞龕中。

    機關(guān)開啟，所有人都到了最后一層。

    雙鯉摔下來時崴了腳，撞在側(cè)壁上，差點給磕個大包，好在，焉寧伸手給她墊了一下，她腦袋免了無妄之災(zāi)，就是焉寧那細胳膊被刮掉一層皮。

    她舅老爺?shù)模€有機關(guān)？雙鯉把兜帽一拽，就差破口大罵。

    焉寧哼哼兩聲，撕開袖子，將傷口纏住。雙鯉這才發(fā)覺不妥，忙回身將她扶住，慢慢沿著狹長的壁道往里走。

    沒一會，盡頭漸漸涌現(xiàn)微光，出了豁口兩步外接著一座空殿，依稀能見兩側(cè)懸著的長明燈。這些燈懸得很高，用作裝飾而非照明，故而即便是在燈下，能見也不過三四步，這讓身處在黑暗中的兩人很不安。

    我去弄一盞來。雙鯉松開焉寧的手，跑上前去一個龍躍，舉臂抓拿，想弄下一只用以引路。

    但她個子不高，輕功更是笨拙，燈沒取到，反倒失力將年久失修的架子撞翻，燈芯從琉璃盞中滾出，點燃地上的干草，瞬間騰起火光。

    雙鯉犯錯，下意識掀起斗篷，將滲漏進來的沙礫掃去撲火，焉寧對望那烈焰一眼，沖上前抱著她腰拖開：別過去，雙鯉，你快看前面！

    前面？

    金色的火焰后頭是一個巨大的白繭吊在半空，乳白色的細絲布滿天頂墻面和粗糲的底板，依稀可辨人形。

    那是？我的那個天老爺喲，是個女人！雙鯉怪叫一聲，這塔真的會取人性命！

    焉寧兩手交握，為了瞧得仔細，不自覺上前，竟生癡妄。雙鯉這會子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又換作她把人給拽回來：別去，你給我站遠點。說著，把人推搡到入口，自己解下外衣把火苗打滅，這算個什么事兒啊！萬一是個女鬼，沒給燒死，反倒給燒活了，那還得了。

    第037章

    等星火熄滅，雙鯉已累得喘不上氣，攤開手腳，就地一躺。不過，腦袋卻沒擱下去，不知哪里冒出個空盒子，將好把她脖子給卡住。

    別動。

    焉寧指著盒子，又沖著那人蛹蠶繭比劃，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她動了盒子里的東西，所以才會被困住。

    所以，你到底是選對了，還是選錯了？雙鯉一個打挺翻起身，一腳踹向空盒，盒子撞在石壁上，從中斷成兩部分，左側(cè)的蓋子飛進人蛹，兩側(cè)的白絲一卷，便不知其蹤，右側(cè)的盒體則反向彈飛。

    焉寧苦笑：我也不知。

    當(dāng)然是錯，如果對，你們倆小鬼早就已經(jīng)離開這座塔嘍。公羊月避開那飛來的木盒，快步上前，在雙鯉腦袋上來了一拳，呵，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你這小禍害看起來命硬得可以。

    罵她是烏龜王八蛋？

    僅有的那點感動在公羊月開口的瞬間破滅，雙鯉叉腰，反唇相譏：素來聽聞只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敢問是哪個在吠？

    焉寧在旁看那紅衣帶劍，不可置信地咬了舌頭：雙鯉，這是你哥？天知道這一幕給了她多大的沖擊，在她的印象里，磨難重逢，不是該抱頭痛哭，相互安慰才是，上來便是唇槍舌劍，這算哪一出？

    誰是他妹，慢死了。

    誰是他哥，蠢死了。

    口是心非兄妹倆的角力，是在晁晨吃痛的呼聲中結(jié)束的，那只飛出去的盒子被公羊月避開，卻將好砸到他額頭。

    公羊月，都說了不要亂碰這里的東西。晁晨抓起盒子要扔，一雙蒼老的手及時伸過來捧住。

    杜杜老爺子？

    繁兮和應(yīng)無心一左一右守著，老人跪坐在地，將空盒緊緊抱在壞中，向著身前，迎風(fēng)流淚。

    她是誰？晁晨低頭，輕聲問。

    我不知，我忘了，我忘了她是誰！杜孟津那張和藹的臉瞬時變得扭曲猙獰，他將手頭的東西重重一摔，反手拽住晁晨的衣襟，你告訴我，我忘了什么！她是誰？我為什么會忘了她？

    明明鶴發(fā)雞皮，是個行將就木的垂死之人，卻憑著一腔意氣，迸發(fā)出夸父之力，應(yīng)無心上前按住老人的胳膊，身為練家子，居然未能將兩人一次分開。

    這時，繁兮開口道：她是庾云思。

    庾云思？

    杜孟津捧著心口，腦中如走馬觀花，時笑時哭，時怒時惱，最后一口氣卡在胸臆，提不起，吐不出。

    郁怒不解，血氣痹阻，這是腦卒中之兆！公羊月拂開眾人，躍至老者身后，與應(yīng)無心一左一右運功，替他護住心脈，順氣疏風(fēng)。

    兩人收手，老人嗚咽一聲，倒在地上，手中緊緊攥著那張錦帕

    云誰之思，美孟庾矣。

    老爺子怎么也來了？荒唐齋主人親自出面，放在平日，那是天大臉面，足可吹噓好一陣，可眼下人老頭倒地不醒，沒準這輩子都醒不過來，雙鯉心中是又愧又悔，只覺禍因己起，渾是傷情。于是，她忙喊上焉寧，又是托肩，又是靠背，還不停用手替他按拿手臂xue位，疏導(dǎo)經(jīng)絡(luò)。

    晁晨出聲探問：怎么樣？

    公羊月拭去額上熱汗，慣是沒好話的：沒事，頂多也就是成個口眼喎斜，麻木愚拙的癱子。

    雙鯉聞言，瞪了他一眼。

    公羊月不甘示弱：可見他頻頻失憶，便是因這事折騰，人心最是脆弱，沒死已經(jīng)很不錯了，還想如何？解鈴還須系鈴人。

    可是因為那名為庾云思的女人？

    晁晨想起方才叫破玄機的繁兮，正待詳問，卻猛然發(fā)現(xiàn)那黑衣女人和沉默弓手在他四人圍著老爺子時，已悄然退開，徑自朝人蛹走去。繁兮向著后方，對攀到高處的應(yīng)無心比劃了一個手勢

    射！

    箭矢如流星颯颯，穿過白繭，扎在人蛹心口。漸漸地，傷口涌出黑血，一路腐蝕白絲，淌到地上。那樣子，像極了軀殼被活生生剝開。所有人都起身回頭，只見蠶蛹里的女人衣服仍舊完好，穢物染過右衽，卻仍清晰可辨繡著的鳳麟紋。

    左腰下兩寸。繁兮指揮，朗朗高呼宛如坐鎮(zhèn)沙場的女將軍。

    應(yīng)無心張弓搭箭，公羊月幾乎同時拔劍包抄，奈何他早有防備，貼墻疾走騰躍，凌空又挽弓連著放了兩箭。

    第一支羽箭被從中劈開，力分兩側(cè)，一別為二，并沒有傷及人蛹的肌膚，只單單將白絲抹開，而第二支沖勁兒銳減，只銼斷腰帶上系著的繩帶，落下一只彎月觿。

    霍

    劍風(fēng)追來，應(yīng)無心落地，舉長弓硬吃了一招，只聞弓斷弦錚，雪色從刃停在他額前，削去一縷碎發(fā)。

    你再走一步，我就殺了他。公羊月反身向后，將劍柄交換至左手，壓住應(yīng)無心的脖頸。

    繁兮打了個擺子，沒有停步，渾似個孤膽英雄。她將頭埋得很深，又猛然抬起，咧開嘴，似哭若笑：你殺了他吧，不然誰都出不去。

    應(yīng)無心把殘弓砸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你答應(yīng)過我，只要我告訴你這里的機關(guān)，你就跟我走的！

    是你告訴她的？公羊月擰劍，將人往回攔。

    面對應(yīng)無心的質(zhì)問，繁兮一語不發(fā)，但黑衣襯托下的背部曲線卻明顯一緊，她害怕，卻不敢言，更不敢回望他的眼睛。

    那是個不善言辭的男人，不說話時，存在感極低。

    繁兮知道，有她的地方便有他，他像影子一樣無所不在，總是叫人安心，即使這朝夕相伴的十年來，他們每日相見不過草草幾面。這樣的感情超越了世俗的轟轟烈烈，如流水一般綿長，缺了誰都不完整，拿起來便不可能輕易放下。

    這本就是我該做的事情。繁兮絕望地閉上雙眼。

    公羊月什么時候肯跟人多費口舌了？打從他開口問第一句話起，晁晨就隱隱感覺，他絕不會動手，登時有些情急。這女人連相伴多年的應(yīng)無心都可以放棄，若真是一腔孤勇，誰又攔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