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蓮(出書版) 第5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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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曦心中發沉,他緩緩道:“我不信這世間只你和尊上二人能解開此印。” “你說得對,”青年淡淡回答,“其實洪荒上神們皆可解此封印,但此印乃我所下,他們不會惹這個麻煩。”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青年補充,“你的那些同僚神使們,譬如殷臨,便不用指望了,他解不開。” 懸在半空的心直直墜下去,昭曦整個人都震了震,這一刻方明白,面前這慪人本事已臻化境的白衣青年,不僅是傲慢難搞而已,無論是心性、手段還是修為,都不可小覷。是他方才輕了敵。 因祖媞之故,他的確對連三不滿,但他內心深處其實是倨傲的,從沒有將這位新神紀之后才降生的年輕水神看在眼中。他有時會控制不住嫉恨他,但也不過嫉恨他的天運罷了,他從不認為這年輕的神祇能在神力之上勝過自己。雖是天地同盼的水神,天資或許極高,但天資再高,年歲擺在那里,修為能有幾何?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在他看來如同黃毛小兒的年輕孩子,在他身體里種下的封印,竟然唯有洪荒上神可解。他生生給他制造出了一個軟肋,而他竟的確不得不受制于此。 他壓下胸中的浮躁和郁怒,抬首打量面前的青年,第一次生出了忌憚之心。 許久,趺坐于榻上的昭曦認命似的閉上了雙眼,萬般念想飄過心海,他終于選擇了讓步:“今次是我技不如人,我認了。”他才蘇醒不久,精力本就不濟,與連宋對峙到此時,選擇認輸的一刻,心中繃緊的那根弦猛地斷裂,面色便顯得頹然疲憊。他停了一會兒:“既然你說這是一樁交易,那應該還有商議的余地,對吧?” 青年頷首:“自然。” 他靜坐了許久:“我有兩個條件,若你答應這兩個條件,我如你所愿。” 青年滿意于他的屈服,大約也意料到了他會另有要求,抬了抬手,示意他講。 他緩言:“第一條,你需立下噬骨真言,永生不會傷害尊上。”噬骨真言乃大洪荒時代的一種咒誓,立下誓約之人若違背誓言,將受天火焚骨之痛,一日被燒上一次,直至仙骨被天火焚盡,懲戒才算止息,是令人聞之膽寒的毒誓。 青年沒有立刻對這立下惡誓的條件表達態度,只道:“第二條呢?” “第二條,”昭曦頓了頓,“是我的一點私事。”他遲疑了下,是不慣將心事宣之于口的躊躇,但那躊躇只是一瞬,他坦言道,“今生我在這塵世之中還有一段緣分未了,需要你成全,”話既開了頭,也沒有那么不容易道出,他流利地繼續,“你一心執著于護佑我姑媱之主,此間凡世塵緣,應該不太在意。但我身為人族,天生便比神族更重七情,斷然無法舍棄已在此間結下的緣分。”他看向青年,直言相告,“我心悅紅玉郡主,作為季明楓時如此,如今雖復歸為人主,悅她之心亦然。我欲求娶她,但阿玉對你顯然很是親近依賴,因此我需要你立誓,在阿玉有生之年,絕不再出現在她的面前。” 洞中靜極,青年許久沒有說話,這情形與他們方才很是不同。適才無論他說什么,青年總能立刻有所反應,游刃有余地將他逼至下風。漂亮的年輕人,生得萬事都不在眼中似的傲然淡漠,又極有城府,話不多,卻句句戳人肺腑。他真是討厭他。此時見他面色空白,似僵住了似的,昭曦心中竟有些痛快。從蘇醒到目下,在這青年面前他一路狼狽,此時,才終于找到了一點居于上風的從容之感。 他凝視青年片刻:“據我所知,你原本便在躲著阿玉,我只是希望你今后也能一如既往,這對你而言,應該不難。” 洞府中原是以巨燭照明,有風拂過林中,樹葉沙啦作響,那風幽幽蕩進洞里,纏繞上燭火,一股至死方休的勁頭。燭光不耐纏綿,倏然熄滅,洞中一時暗極。青年開口:“即使我再也不出現在她面前,她也不會喜歡你。”沒有再故意惹人生氣地自稱本君,但嗓音中也聽不出什么格外的態度和情緒。 這句話自然令昭曦不愉,但不知為何,青年語聲雖淡,他卻能感覺他也未必好過似的,因此壓下了反唇相駁的欲望,只淡聲道:“她喜歡不喜歡我并不重要,她心腸軟,我以精誠待她,終有一日令她金石為開亦未可知。水神不是一向不愛兜圈子嗎,此時為何糾纏這些不相干的事,我只想知道你會否答應我的要求。” 一直站在角落里沒什么存在感的國師點燃了靠近寒冰榻的一支白燭,洞中終于有了光。國師掂量著火折準備點下一支時,不知看到了什么,怔然收了手,重新立回了角落。 洞中此時僅有一支燭火照明,遠離床榻的玉桌和玉桌之旁的青年被籠在了一片陰影中。看不見暗影里青年的表情,只聽他忽地開口:“過去的數十萬年中,尊者不是都思慕著祖媞神嗎,為何此生便非成玉不可了?” 昭曦一窒,他對祖媞之心從未變過,不僅未變,數十萬年的執念還使得渴慕她成了一種本能,讓他即便忘懷一切轉世重生,亦會對她動心生情。但當然不能將這一切坦白給青年,因此他只是微諷地抿了抿唇角:“你不是從我的記憶中看到了嗎?她不可能接受我。當然,”他淡淡道,“也有更多你并未看到的事,所以你不知道,我早已明白我與她之間有天塹鴻溝,我生于人族,是個凡人,其實本該匹配一個凡人。” “匹配一個凡人。”青年重復了一遍這六個字,聲音里有了情緒,冰似的冷,“但你可知你雖生于人族,卻并非普通凡人,你擁有漫長的壽命,與神無異。”語聲自陰影中來,便也像覆著一層陰影似的,“而你竟然說你要精誠所至,讓她金石為開。若她果真愛上了你,然后,你要怎么辦呢?” 昭曦從不認為自己是個糊涂人,此刻卻也不太懂青年是何意,他皺眉道:“然后,我自然是要娶她,與她相守。” 聽聞他的答案,青年像是覺得他極為幼稚可笑似的:“尊者是因輪回得久了,故而連目光也變得短淺了是嗎?讓我來告訴你,然后會怎樣。然后,”他語聲森寒,“不出二十年,她會發現自己日漸衰老,你卻青春仍在。于是終有一天,她明白了你是神,壽命無終,她根本無法與你長相廝守。屆時你猜她會如何?” 昭曦沒有立刻回答,青年所做的一切假設,都建立在成玉是個凡人的基礎上。但她并非凡人,若他果真能讓她愛上他,何愁二人無法相守,他需要擔心的只是待她回歸正位后將依然選擇天命,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他有些走神。 “她會很痛苦,”青年不在意他的走神,也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她不會接受只能與你有一世之緣,故而待她百年后進入冥司,她會拒絕喝忘川水,會選擇帶著記憶掙扎在輪回中。然后,在反復的輪回里,于她而言,永遠有三分之一的時光在成長,三分之一的時光在衰老,每一段人生,她都有三分之二的時光沉浸在和你不般配的痛苦中,為此受盡折磨。”那冰寒的語聲中更添了一層陰郁,“你覺得她能為你堅持幾世,你,又能眼看著她痛苦幾世?” 這原本是不需要思考的問題,因這一切根本不可能發生,但若成玉果真只是一介凡人……昭曦蹙眉:“為何要讓她輪回,為何不助她成仙?” “好問題。”青年笑了一聲,“尊者不是很熟悉新神紀后天地的秩序嗎,難道不知人族修仙,歷盡磨難鑄得仙體后,需斷絕七情滅絕六欲方可得證仙籍?”他顯得極厭憎又極不耐煩,“你難不成還夢想著能與她在九天之上共結良緣?” 昭曦沒有說話,雙目凝向青年靜坐之處,然后他站了起來,手扶著半人高的燭臺,將唯一的燭光移到了洞府正中。 明光終于夠到青年所在之處,于瞬息之間驅散了籠罩著他的暗影,昭曦終于看到了青年的臉。其實同先前并沒有什么區別,依然當得上“古井無波”四個字,只是此時古井之上有瀟瀟雪下,青年的眉目之間含著冰。 昭曦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我其實有些好奇,這些話,你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你自己聽,這些問題,你問的是我,還是你自己?”然后他看到青年執扇的右手猛地一握,帶得扇柄向下一壓。 有光,果然很好,昭曦想,這嚚猾青年的內心似乎也不再那么難以揣測了。他了然道:“你喜歡她。”可得出這個結論,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似的,不可思議地重復了一遍,“你居然也喜歡她。” 連宋如何待成玉,作為季明楓時,昭曦一直看在眼中。的確,有一陣子連宋很寵成玉,對她幾乎有求必應。大約也正是因此,成玉才那樣黏他。那時從冥司歸來,一度,昭曦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再不能贏回成玉的心意了。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連宋會開始疏遠成玉。 他比成玉更明白這世間之事。知曉世間有那種風流紈绔的男子,女人于他們而言不過玩物調劑,他們易為貌美的容顏動念,但著實沒有長性。他深深以為,連宋亦如是。成玉生得那樣,即便是連宋,為她的容貌所吸引也很說得過去。但薄幸的紈绔們歷來如此,再美的容顏,也不過能讓他們新鮮片刻、駐足一時罷了。 平安城中早就流傳著連宋的風流之名,他新鮮夠了,膩了她,故而疏遠了她,這其實說得過去。在成玉為此糾結和痛苦的那些時日里,昭曦一方面恨連宋欺騙玩弄于她,另一方面卻又隱秘地為此而感到慶幸。 但所有這些關于青年的不堪設想,居然不過是他滿含偏見的揣測,被他視作紈绔的水神,竟真心地喜歡著成玉,那些疏遠躲避她的行為也并非是膩煩她后的伎倆,而是因仙凡有別,這才是水神的真心。 昭曦卻無法接受這樣的真相。若連宋果然愛著成玉,自己便不該欺瞞他成玉的身份,且為了成玉好,他還該竭力促成他二人的緣分。但,他又如何甘心呢?他揉著額角,嘗試著說服連宋,也說服自己:“不對,你并非真正地喜歡她,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是……” 青年卻打斷了他:“我們已經說了太多的題外話。”像是有些厭倦似的,“這些話說得再多也不會有意義。”那涼薄的唇繃成了一條直線,燭光之下,唇色極淡,因此顯得分外無情,“你的要求我全都應允,我可以永遠不出現在她面前,不過你最好也不要再去招惹她。”他抬起眼簾,“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祖媞神的下落了嗎?” 昭曦重重按了一下太陽xue:“你不是確信就算沒有你,阿玉也不會喜歡我?此時又何必多此一言,讓我別再去招惹她?” 青年勉強忍耐似的冷聲:“隨你。” 昭曦放下手指,目不轉睛地看向青年。他的確并非真正地喜歡成玉,他想,否則怎會答應與她永不再見,如此輕易地向自己妥協。既然如此,那即便選擇瞞騙于他,也不算因一己之私,阻礙一段良緣了。 他停了一會兒:“當日尊上獻祭混沌后,曾留下一口靈息,靈息化為了一枚紅蓮子。她曾說過,以昆侖虛中的靈泉澆灌蓮子,只要澆灌得法,蓮子將會很快長成,再世化神。” “因此我將蓮子送去昆侖虛交給了墨淵上神。墨淵上神將它種在了南荒,至我入輪回之時,未曾聽說那枚蓮子是否長成,而今它如何了,我卻不知。” 每一句話都是真話,便是連宋有意挑錯也挑不出什么,這的確也可算是祖媞的一種下落。 但若是青年不滿意,逼問他祖媞的現世蹤跡,他該如何回答?昭曦在心中飛快地盤算,無論如何是不能告訴他真相的…… “原來如此。”在他尚且猶豫不決之時,青年卻開了口,也聽不出來是信了還是沒信,但像是知曉這已是能從他口中得到的最好答案似的,他并沒有嘗試再多問什么,而是壓了壓扇端,為這一番長談做了個了結,“此林中有一口靈泉,靈泉中泡三個時辰能滌盡濁息,尊者且去,三個時辰后本君來為尊者解印。” 直到被國師送到洞口,昭曦還有些不真實之感,他本已做好了準備,將會同這巧詐機變而又城府極深的青年再交鋒數個來回,不想這事竟這樣就了結了。他在洞口停了停,國師垂目看了眼他手中握著的那份地圖。那是國師方才親手呈遞給他的靈泉地圖。國師微咳,跟著連宋稱呼他為尊者:“尊者可是看不大懂這份地圖?”他慚愧道,“貧道畫得是簡略了些,”又熱心道,“要么貧道親自領尊者前去吧!” 昭曦抬手止住了國師,轉身面向洞中,看到青年仍保持著方才的坐姿,垂眼不知在想著什么,微光之下,那表情竟似冬季湖面的薄冰,寒冷、堅硬,本質卻很脆弱似的。昭曦一時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了曾在輪回中所見的連三。 那一夜是凡世的上元節,遠處有熱鬧燈市,他所在之處是一個寂寞孤塘。他是一尾鯉魚。連三是在后半夜出現在荷塘邊的,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可人的青衣少女。 那少女嬌聲抱怨:“青鶴明明說上元節時凡界做燈會,必然會展示那種極美的冰燈,可我們已去了五處凡世,都沒見著那種燈,殿下,是青鶴在胡說還是我們走錯路了呀?” 少年答非所問:“的確,已走了五處了,你不累?” 少女嘟嘴:“是有些累,可我就是想看那種燈嘛……” 少年瞥了一眼身旁的孤塘,忽地抬了抬手中玄扇,池水一震,一只鳳凰驀地破水而出。那鳳竟是以池水結成,內中嵌了七彩明珠。水鳳繞塘而翔,極是綺麗華美。少女驚喜地啊了一聲,旋身化作一只青鳥,一鳥一鳳相互追逐,在子時的夜空中嬉鬧不休。 然不及少女盡興,水鳳突然化作一片急雨,颯颯墜入土中。青鳥可惜地叫了一聲,重化為少女飄落在少年身旁,抱住少年的手臂撒嬌:“殿下不愧為水神,做出的水鳳真是有趣極了,可也太不禁耍了呀,殿下再化一只給我,我還沒有玩夠哪……”她大膽地將唇印在少年執扇的手背上,而后臉紅地偏頭看他,嬌蠻又嫵媚地小聲央求,“好不好嘛殿下……” 少年微微垂眼:“再有趣也不過是個剎那就會消失的玩物,再化一只出來依然只能存于剎那,何必執著呢?” 少女緊緊挨著他,愛嬌地將臉貼住他的手臂,細聲細氣:“可知剎那也有長短,有長的剎那,也有短的剎那。”突然有些感傷似的,用臉蹭了蹭他的手背,輕聲道,“就如我和殿下在一起,明知難以永恒,這一段緣分于殿下而言可能也只是剎那,但我也要抓住這剎那,還要想方設法讓它長一些,因這剎那多長一尺,于我便多一尺的歡愉,多長一寸,于我便多一寸的歡愉。”她低頭再次親了親他的手背,“即便你我之緣只有剎那,卻也阻擋不了我對殿下的執著心,殿下可愛我這樣嗎?” 如此深情表白,又是出自如此一位貌美佳人,本應格外惹人動容,但少年卻皺了皺眉頭,片刻,他將手自少女懷中抽出,淡淡道:“明日便回你的朝陽谷吧,你不應該待在我身邊了。” 少女愣住了:“殿、殿下,我、我是說錯什么了嗎?”方才還嫣紅得仿似薔薇花苞一般的一張臉忽地煞白,“才、才三個月……”她喃喃道,眼淚忽然落了下來,“他們說殿下無情,我本不信,殿下明明那樣溫柔,可今日為什么突然……”她試著去抓少年的手,泣不成聲,“殿下你告訴我,若是我、我說錯了或者做錯了什么,我會改……” 少年并沒有躲開,任由哭泣的少女拽住那素紗袍袖:“你不用改,你也沒有錯。”他的神態很平靜,看著她時甚至很溫和,“只是‘剎那’二字于你而言有許多不同,于我卻沒什么不同,極為短暫的存在罷了,不能恒常,也毫無意義。”他遞給了她一塊拭淚的絹帕,是妥帖而又有風度的動作,但言辭卻透著不自知的涼薄,“你墜入這夢幻泡影霧雨雷電之中太深了,卻又不自知,我及早讓你解脫,是為你好。” 昭曦緊握了一下右手,自回憶之中抽身。他有些疑惑為何已過去這許多年,此時回憶,少年那時候的言辭和神態竟悉數在耳歷歷在目。 他凝目洞內,借著白燭的光,仔細分辨連宋的面容,那曾經端莊而含著少許青澀的眉眼如今已全然長成,如詩如畫,俊美奪目。年輕的水神,雖氣質淡漠,但生得便是一副風流薄幸的模樣,合該不將情字放在眼中,一晌貪歡后,所有的纏綿和柔情都風過無痕,自萬花叢中蹚過,翩翩然一葉不沾,這才該是他。他對成玉,怎會有什么真心呢?昭曦皺了皺眉。 國師見昭曦靜立于洞口不進亦不退,低聲提醒道:“尊者這是……” 昭曦回過神來,握著地圖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卻又退了回來,站在洞口向內道:“我曾經在輪回中見過你一次。”洞中的青年抬起頭來,露出微訝的表情。 昭曦道:“你為了逗一只青鳥開心,在上元節的夜里陪著她去了五處不同的凡世,只為尋到那少女想要看到的一種冰燈。”他眉頭微蹙,唇線抿直,“你不想同我談起阿玉,認為她是一則題外話,卻表現得又像是極喜歡她。但我還是想同你說一句,你其實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歡她。”像是問他又像是自問,“你待她好,甚至為了解開她的心結帶她去冥司,同當年你為了讓那只青鳥開心而帶她來凡世,有什么不同呢?” 青年似乎被他問得怔住了,表情空白了一瞬,但很快便變得晦暗,像是江海之上,風雨欲來:“本君的私事,不勞尊者費心。” 這一回,卻是昭曦不將青年的拒絕之語放在心上,兩人的位置像是突然間打了個顛倒。昭曦淡淡道:“包括你為了尊上,答應我將永不再出現在阿玉面前這樁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覺得這是為了阿玉好,是讓她沒有機會去愛上一個神,防患于未然。”他不禁冷哼,“真是冷靜理智又無私的想法,可這只能說明你的確沒有那么喜歡她罷了。因真正喜歡一個人,很難那樣冷靜理智,也絕不會愿意與她一生不見,那太難了。” 昭曦停了停,冷然地、執著地,卻又探究地注視著青年:“但我有些好奇,倘若她已經愛上了你,倘若這已經不是一件可以防患于未然的事,你會怎么辦呢?以仙凡有別之名,勸她收回真心是嗎?”他嘲諷地彎了彎嘴角,“畢竟你冷靜理智,又很無私。” 青年緊緊抿著唇,半晌方道:“你自以為是夠了嗎?” 昭曦轉移了目光,看向洞中明光未及處的陰影:“我是不是自以為是,你自當明白。”他靜了一瞬,突然勸誘似的,“你還記得你那時候對那只青鳥說過什么嗎?你說世間所有的剎那對你而言都沒有意義。”他重新將目光移向青年,像是想要說服他,“其實,阿玉的一生于你而言也不過只是剎那,所以你同她也是沒有意義的,你說對嗎?” 連宋笑了,俊美面容上一個隱含戾氣的笑,使得那自來平靜的一張臉顯得有些扭曲,卻又因此而含著許多生動,竟有一種暴虐的、肆意的美。此刻的他,同那游刃有余地逼迫昭曦做交易的他,同那厭倦地同昭曦說著‘本君已同尊者說了太多題外話’的他,全然不同。他敲了敲手指,面色冷酷而暴戾:“一再地提醒本君那只青鳥,尊者是想要告訴本君,因本君過去曾有過許多女人,所以根本不配喜歡成玉,也不堪為她良人,是嗎?” 昭曦微怔,他本意并非如此,一時無法理解連三為何會想到此處去,然他捫心自問,發現他的確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巴不得有更多證據證明他的見解:連三并無真心,連三并非良配。 他靜了片刻:“對,你沒有資格喜歡她。所以及早從這夢幻泡影霧雨雷電之中抽身吧,”他認真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這也是你一意想要做到的,不是嗎?” 即便站在洞外,國師也感到了洞中陡然而生的寒意,本以為是錯覺,抬眼而望,蠟炬明明滅滅中,卻見冰凌貼地而生,似一種優雅卻冷酷的病菌,感染一切可觸及之物。連那掙扎的燭火,也在瞬剎之內凍成了一柱冰焰,而在冰焰冷淡光芒下的連三一臉陰沉,神色中藏著他從未見過的怒意。 國師打了個哆嗦,匆忙之間拽住昭曦向后退了四五步:“殿下您冷靜,這、這,”他靈機一動,一邊推搡著昭曦向后退,一邊朝洞內胡說八道,“這眼看著要下雨了,月色將隱,我先領尊者去靈泉,否則待會兒找不著路。殿下今夜原本已耗費了許多法力精力,不如趁此時小憩片刻。” 那冰凌已蔓至洞口,裹覆住了就近的一株懸鈴木,堅冰吞沒了樹干,樹冠恐懼地在夜風中顫抖,昭曦深鎖眉頭,還要說話:“你……”被國師反手捂住了口。仗著人主初醒,法力和體力均未恢復,國師近乎是攔腰拖著昭曦向密林深處狂奔。 跑了一陣,看向后方,月光之下,只有洞口兩株懸鈴木被封凍住了,那冰凌沒有再繼續肆虐,國師松了口氣。 國師雖然從前對季世子不是很客氣,但自季世子復蘇為人主,一想到眼前這人幾十萬高齡,且是人族之君,國師就忍不住對他尊敬有加。然此時此境,國師不禁也有些怨言了:“三殿下和郡主之事,貧道也算旁觀了許久,”他嘆了一聲,“郡主可憐,三殿下卻也是有苦衷,尊者又何必如此怪責殿下,還非要將殿下激怒到如此地步呢?”他語重心長,“尊者此時尚未恢復法力,而貧道同三殿下相比,法力堪稱低微,倘若果真惹得殿下失控,最后如何了局?”最后他總結,“尊者就算對殿下有再多不滿,且忍忍吧。” 昭曦聞言,轉頭看向國師:“我說錯或做錯什么了嗎?”他撫了撫眉心,“我只是讓他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罷了。” 國師暫時將一個好道士的自我修養拋到了腦后,忍不住參與這個情感話題,嘆息道:“可貧道以為,殿下是真心喜歡郡主的。” 昭曦淡淡道:“我沒說他不喜歡,”他笑了一下,笑中透出涼意,“但若你果真同他相熟,就該知道,他的喜歡不值錢。至于真心,”他嘲諷地問,“依你的真知灼見,你覺得,你家殿下能對阿玉有幾分真心?” 國師默了一默。他其實也看不懂這事。他想起冥司中成玉同連宋的擁抱,以及今日連宋為成玉的失態;可他也想起了那夜成玉知曉連宋身份后,來到他府中與連宋那場近似決裂的告別。 那一夜,成玉曾問連宋他是否曾為一名叫長依的女仙散了半身修為,來此凡世是否也是為長依,連宋均回答了是。彼時成玉傷心欲絕卻強自忍耐的表情,國師到現在都還記得。 國師不懂情,不知道一個人若真心喜愛另一個人,是否能眼睜睜看著她傷心。因此好半晌,國師都沒有說話。 見國師良久不語,昭曦自己回答了他方才提出的那個問題,他遠望密林深處,淡淡道:“他對阿玉,大約有三分真心吧,不能更多了。” 將昭曦帶至靈泉后,國師坐立不安了片刻,最后還是決定回洞中瞧瞧連三如何了。 甫至洞口,朦朧月輝之下,見兩株懸鈴木樹干上的堅冰皆已化去,兩樹相依相伴地發著抖,似對半個時辰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劫難心有余悸。 能抖得如此生動,說明還挺生機勃勃的,國師心下稍安。朝洞中探身,見一片漆黑,他心里忽又有些沒底,咳了一聲,未聽到什么回應,他猶豫了片刻,燃起了火折子。 火光覆開,國師愣了一下。連宋仍坐在原來的位置,右手扶著額頭撐在玉椅的扶臂上,微微閉著眼,寂然而平靜的模樣,倒的確像是在小憩。然周遭一切卻像是剛經歷了一場雷電過境,燭臺傾倒,玉桌碎裂,壺杯四散,那座寒冰床更是化作了齏粉。 洞頂之上竟似在落雨,雨聲滴答,打在國師臉上,有一種化冰的冷。國師攏著火光看向洞頂,的確是冰凌化冰。國師禁不住走近了幾步,再瞧連三,才發現他衣衫皆濕。 未再感受到水神那帶著強烈威壓的怒氣,國師也不再覺著緊張心慌了,一腔驚訝滿腹疑慮接踵而至,他試探著喚了一聲:“殿下,”問道,“您這是怎么了?” 國師畢竟伺候過先帝那么些年,察言觀色是把好手,決意若是連宋毫無反應,他就給他做個避雨的結界然后默然退出,如此也算周到了。他數了十五下,正欲捏印造界,卻聽連三突然開口:“我在想,他說的或許是真的。” 國師捏印的手勢停住了。這個“他”自然指的是昭曦,可昭曦今日說了太多話,三殿下他是覺得昭曦說的哪一部分有道理?國師躊躇了一下,問道:“殿下指的是……” 連三沒有睜開眼睛,仍撐著額,所以看起來像是夢語,可他的聲音卻十分清醒:“當年九天之上有位仙子叫作長依,愛上了我二哥。但長依乃妖族,以妖身成仙,所以同我二哥斷無可能。可即便知道兩人沒有將來,她也一定要待在我二哥身邊。我有時候會想,這有什么意義呢?” 國師雖不懂男女之情,但也知人之常情,思索了片刻,回道:“大約時常能見到二殿下,對于這位長依仙子,便是一種意義吧。” 便聽到連三突兀地笑了一聲:“是了。”他說。半晌,他繼續道:“我是很想她,卻也能忍住不見她。所以我可能真的沒有那么喜歡她。” 國師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弄明白了三殿下的意思。“她”指的是成玉。他說的是成玉。 國師一時不知該回什么,火折子眼看要燒盡,他將倒在地上的燭臺扶了起來,重新點燃了燭焰。這倒霉的白燭今夜三番五次遭劫,此時即便飲火而燃,得以殘喘,也氣息奄奄,仿佛立刻又要熄滅了似的。 那脆弱的模樣,有些像連宋和成玉的姻緣。 國師突然想起了那夜成玉自他府中離去的背影。天上一輪荒寒的月,她打著他借給她的夜雪漫江浦燈籠,明明穿著厚實的狐裘披風,背影看上去卻依然纖細,有些搖搖欲墜的況味。與她一道離去的只有伴她而生的、那同樣纖細蕭瑟的她的影子。雪光燈影,皆是孤寂,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細小的腳印。 國師一直記得那時自己的心情,他覺得那樣的成玉有些可憐。今日聽到三殿下說他可能真的沒有那么喜歡她,當日對成玉的那種心情再次漫卷心頭,善良的國師再次覺得,那傾城麗色卻單薄纖細的女孩子,是有些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