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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步生蓮(出書版) 第56節(jié)

    “有什么誤會呢?”那白瓷杯終于不堪把玩,啪一聲摔在地上。成玉“啊”了一聲,似是感到可惜。梨響趕緊過來收拾。成玉微微往旁邊挪了挪,避開碎瓷,沒忘記繼續(xù)回答齊大小姐的問題:“我問過他,他是這樣說的。”

    齊大小姐仍不能信,秀眉蹙起:“我知道連三待煙瀾向來不錯,但皆是出于兄妹之情,他對你才是從一開始就……”

    “我只是一個消遣。”成玉打斷了她的話。用這樣令人感到屈辱的言辭來形容自己,齊大小姐聽得難受,她卻并不在意似的,很是云淡風輕地總結(jié)道:“所以你想的法子行不通的。”

    齊大小姐閉了閉眼,頹然地抬手撐住額頭,眼眶一紅:“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梨響退去了一旁拭淚。

    良久,齊大小姐感到一只手覆蓋住了自己放在石桌上的那只手的手背。那溫暖而柔軟的觸感令她顫了顫。她抬眸看向成玉。銀鍋之上升起一團熱霧輕煙,少女的神色隱在霧色后亦真亦幻。她難以分辨,也難以看懂她臉上表情,只聽到她輕聲對自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小齊,我們總是要分別的,所幸今天不是分別之期,你不要難過。”

    面對這安撫和寬慰,齊大小姐一時啞然,喉嚨哽痛,久久不能成言。

    小亭建在湖邊,她們背后蜿蜒著一道長長的湖岸,間雜著矮小的冰燈和積雪的枯樹。

    是一片空茫而孤獨的銀白世界。

    國師不在京中,皇帝命欽天監(jiān)測算和親之期。欽天監(jiān)副監(jiān)正觀七政之星四余之曜,測定臘月十七乃成玉離京的吉日。太皇太后不舍成玉,召她入宮陪伴,又聽聞齊大小姐乃成玉手帕交,格外開恩,將齊大小姐也宣來了慈寧宮小住。

    宮中日月,并無什么特別。太皇太后夜得一夢,這日閉門禮佛,無須成玉和齊大小姐侍于身側(cè),兩人便領(lǐng)著梨響和一眾宮女在慈和殿前的小院里堆雪人。不多時,院中就多了兩只雪做的仙鶴。齊大小姐端詳一陣,領(lǐng)了梨響去御膳房,說去要幾粒黑豆為這一雙仙鶴點睛,讓成玉再修一修仙鶴的羽翼。

    成玉正拿著把鑿子圍著雪鶴細鑿鶴羽時,煙瀾來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請安。聽聞太皇太后今日禮佛,卻也沒有立刻離開,在廊下停留了會兒,目視著院中,片刻后讓伺候的宮女將她推去了成玉近旁。

    成玉沒有招呼她。煙瀾又在旁邊看了會兒。“我那日,不該對你說那些話。”她主動開口道,“前些時候我見皇兄,亦向皇兄提說了,烏儺素不似大熙文脈昌盛,藏書欠豐,你又素喜讀書,當多備書冊陪嫁予你,也方便你閑暇時解憂解悶。”

    聽起來是一段示好。話罷她凝視著面前的少女。

    少女一襲碧霞云紋衣裙,碧紗層層疊疊,做成裙尾,順著腰肢一路往上,即便冬衣,亦裹出了玲瓏體態(tài)。她微微躬身在仰天似嘯的雪鶴身前,執(zhí)了玉鑿的纖白素手自衣袖中露出,仿佛全神貫注于手中工事,并沒有立即應(yīng)答。煙瀾身前的宮女沉不住氣,欲要上前,被煙瀾一個眼神止住,不甘地低頭。

    成玉鑿?fù)炅俗詈笠还P鶴羽,將鑿子遞給了端著烏木托盤上前的侍女,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方轉(zhuǎn)身看向煙瀾:“皇姐其實從未后悔過當日之言,今日又何必來此對我說這些違心話呢?”

    得知成玉將遠嫁至烏儺素,煙瀾不愿面對的那些關(guān)于成玉的情緒立刻便少了大半,因此后來她的確出于好意同成筠建議過和親陪嫁禮單。直至今日,她心緒愈加平和,故而忽然得見成玉,她斟酌片刻,才過來同她說了那些話。她們兩人之間其實原本便不該有恩怨,在成玉離京之前,能化干戈為玉帛,也是一樁好事。

    她只是沒想到她溫言示好,成玉卻表現(xiàn)得這樣冷漠鋒銳,不禁嘆了口氣:“當日我的確是為了你好,但說話的方式卻有欠穩(wěn)妥,是我的錯,我少不得自省。”

    成玉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皇姐今日這樣和善,是因為我將西去和親,此生再不得歸京了吧?”

    事實雖然如此,但這番因果被成玉如此不加掩飾地直白道出,極令人難堪,煙瀾忍了忍,終是沒忍住:“我好意同你道歉,你不要不知好歹。”

    成玉方才鑿著仙鶴,穿著斗篷不好活動,此時靜站在那兒同煙瀾說話,只一身碧裙顯是太過單薄。宮女送來了一件白狐毛鑲邊的云錦斗篷伺候她穿上,她一邊穿著斗篷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皇姐可知,這世上有許多人,明明是為了私欲而行不端之事,卻偏要給私欲冠上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譬如朝堂之上黨同伐異者,必要給敵人冠上一個不義之名,如此一來迫害他人便成了義舉;又譬如竊國者,口口聲聲自己是為天下蒼生謀利,如此一來竊國也就成了善行。”宮女已退到了一旁,她整理著袖子,語聲戲謔,“區(qū)別只在于有些人能承認自己的虛偽,有些人卻不能,皇姐,你是哪一種人呢?”

    煙瀾怒極:“你什么意思?”她并不是真的不懂成玉是什么意思,她明白她是在嘲諷她虛偽。她真的虛偽嗎?她并不愿深思,只是本能便想駁斥,但似乎又無話可說。她最不喜成玉便是這一點,她不明白為何她總能三言兩語便激起她的怒意,讓她失控,因此她冷聲道:“論口齒我比不上你,你口齒既如此伶俐,怎不去皇兄面前逞能,讓他打消送你和親的意圖?”看成玉依然一副云淡風輕的表情,惡意突然就關(guān)不住,自胸腔激涌而出,她笑了笑,“我好意想同你消除誤會,你卻如此敵視我,是因知曉烏儺素其實有意于我二人,最后被送去遠嫁的,卻只你一人,是吧?”

    便看到少女果真收斂了所有令她不悅的表情,面上一片空白。

    煙瀾不明白為何每次和成玉的交談都像是一場戰(zhàn)爭,但敵人鳴金收兵,她便忍不住進攻:“所以,你是嫉恨我。”她緩慢地、痛快地、惡意地道。

    少女垂下了眼睫,像一張空白的紙,緩緩染上不同的色彩,她的唇抿了抿,就抿出一個笑來,但那笑極為短暫,掠過唇角,像一只蜻蜓匆忙路過初夏的荷蕾,令人難辨意味。“是啊,我嫉妒皇姐有連將軍的保護和看顧,是他的掌中寶。”她還嘆息了一聲,像是很真誠似的,然后添了一句,“今日若我說的話讓皇姐不舒服了,你便當我是嫉妒你好了。”她看著煙瀾,消失的笑意又重回了她的唇角,卻分明帶著漫不經(jīng)意的戲謔。

    煙瀾心中一驚,面前的少女只有十六歲,她從前對她了解不多,但傳言中也常聽聞她的天真純稚。他們說她像是一只稚嫩的雀鳥,在太皇太后的羽翼下無憂成長,養(yǎng)成純善和不解世事的性子,是宗室中最為幸運的少女。可眼前這唇角含著戲謔笑意的女子,哪里是純稚而不解世事的?這已是一只換了羽的成年鳥雀,擁有了華美的羽翼和鋒銳的爪子,優(yōu)雅地棲息在高高的枝頭,叫人難以看懂,也難以忽視。

    好在,她要去和親了。

    十日后,太皇太后才將成玉放出宮。回十花樓后,得知她要去國遠嫁的小李大夫來找她哭了兩場,花非霧來找她哭了兩場,她開解完小李,再開解完小花,然后將十花樓的花花草草收拾收拾,就到了臘月中。

    臘月中,熙衛(wèi)之戰(zhàn)以大熙大捷告終。朱槿、姚黃、紫優(yōu)曇又先皇帝好幾步得知此消息。因是意料之中,也并沒有什么驚喜。但姚黃貼心地將成玉因陪太皇太后和開解小李、小花而錯過了的后期經(jīng)過給成玉補全了。

    說當日他們未在貴丹回軍的海船上見到連大將軍,原是因大將軍并未一力寄望于大熙與烏儺素結(jié)盟以解淇澤湖之困。說安排大熙軍隊自貴丹撤離時,連宋并不曾隨行,而是留下了三千精兵,領(lǐng)著他們自礵食國翻越了橫亙在北衛(wèi)和礵食之間、許多年從未有人成功翻越過的天極山主山脈。

    就在淇澤湖熙衛(wèi)兩軍進入對峙階段,而大熙和烏儺素的軍隊已集結(jié)在烏儺素與北衛(wèi)邊境、意圖發(fā)起強攻時,連宋率領(lǐng)的三千精兵突然自天極山麓從天而降,令守備空虛的北衛(wèi)猝不及防。

    這一支精兵由主帥帶領(lǐng),先克北衛(wèi)東方重鎮(zhèn),再據(jù)王都要津之河橋,北衛(wèi)王都一時告急。同時西北邊境亦有烏儺素發(fā)起強攻,連占北衛(wèi)數(shù)城。更可怕的是,淇澤湖以東,北衛(wèi)與大熙以天極山一條東西余脈劃山而治,而此時,大熙卻極有可能趁勢控制天極山的兩處隘口,長驅(qū)直入北衛(wèi)腹地。

    北衛(wèi)三地告急,然如此情勢下,若從主戰(zhàn)場退兵圍救三地,淇澤湖畔,大熙三十萬軍隊鐵蹄所向,等待北衛(wèi)的將是全線潰敗。

    最終,北衛(wèi)以四座城池數(shù)萬珍寶的代價,向大熙求和。

    姚黃點評這場戰(zhàn)爭,用了“布局精彩”四字,又將大將軍夸贊了一番。

    梨響在一旁聽了半日,別的沒太聽懂,只聽懂了連宋打了勝仗,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她悶悶問了句:“那他快要回了嗎?”

    姚黃不明就里:“誰?”

    梨響看了成玉一眼:“大將軍。”

    姚黃沉吟:“按道理是的吧,走得快,還能先趕回來過春節(jié)。”

    梨響又看了成玉一眼。成玉在一旁喝著茶,從始至終都在耐心地傾聽著他們的談話,但從始至終都沒有給出什么反應(yīng)。

    她原想著無論如何,成玉喜歡過連宋,若兩人能見上最后一面,道個別,那也好。但突然又想起那日風雪亭中,成玉對齊大小姐說:“連將軍不會擇我。”

    “我只是個消遣。”又感窒悶。

    或許見不著也好,見不著,那也罷了吧。梨響在心中嘆息。

    臘月十七,成玉離京的這一日,平安城又降大雪。

    風雪漫漫中,數(shù)十兵士執(zhí)著灑掃用具在前開道,后面跟著長長的儀仗隊。明明是送親的隊伍,在這陰冷昏沉的雪天里,卻令人感受不到絲毫喜慶。成玉坐在朱紅色的馬車中,當儀仗隊穿過城門時,她撩開繡簾,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平安城。

    她原以為她會流淚。但是她沒有。

    城門旁有一棵半高的枯樹。她記得那是棵刺桐。她這才發(fā)現(xiàn),她對這座城池其實很是熟悉。這是她的家。但她今生再不能回來。

    有一只藍色的鳥停在刺桐的枯枝上,被儀仗隊驚動,喳地叫了一聲,驚飛起來,消失在風雪之中。

    身后的平安城亦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第二十四章

    礵食國的夏拉草灘之西,臨近天極山主山脈之處,有一片密林。此林隱在迷霧之后,四季常青,凡人不可得見,便是當年祖媞神獻祭混沌時所列的通衢之陣的一處陣眼,名曰大淵之森。

    林中有一中空巨木,其干大若斗室,內(nèi)中置一闊大寒冰榻,冰榻之上一人仰躺,一人趺坐。仰躺之人一身黃金盔甲,首掩黃金面具,似沉睡著,又似死去了;趺坐之人白衣素裳,雙目閉闔,面極英俊,雙手結(jié)禪定印,氣度淵渟岳峙。

    如此場景,乃是三殿下正對人主阿布托施展禁術(shù)藏無。

    而國師粟及則在冰榻之外護法。

    月余前,冥主謝孤栦閱盡冥司二十一萬年的浩繁文書,終于將人主阿布托,也就是帝昭曦的溯魂冊給搜了出來,親自來凡世交給了連三。

    厚厚一本溯魂冊,載錄了人主入凡后的數(shù)萬次轉(zhuǎn)世,最后一頁,記的便是他的今世之名。沒料到人主今世竟是個熟人。溯魂冊最后一頁堪堪載了八個字:熙國麗川季氏明楓。

    據(jù)溯魂冊的追載,季明楓正是人主阿布托在凡世的第七千七百二十四次轉(zhuǎn)世。

    面對如此結(jié)果,國師十分驚訝,三殿下亦沉吟了片刻,卻并未說什么。

    當是時,北衛(wèi)向大熙宣戰(zhàn)并強占了湖口諸縣的消息正好傳到連三的軍帳,身為主帥,他一時脫身不得。國師覺著,布兵打仗上,他除了升壇作法、燒燒符紙、求九重天上天君一家子多多賜福,他也干不了別的什么,然今次這場戰(zhàn)爭將由天君的小兒子親自掛帥督戰(zhàn),試問他還升什么壇作什么法燒什么符紙呢?他就想著做點別的為連三分憂。

    聽聞國師有心將恢復(fù)季明楓記憶之事全部攬到自個兒身上時,連三是很驚訝的。雖然國師在他跟前當差當?shù)眠€可以,但基本上都是被他逼的。像今日這樣主動提議要包攬一件危險又復(fù)雜的差事,從不是國師行事的風格。

    送完溯魂冊后,在軍帳中一時也沒離開的謝孤栦乍聞國師所欲,對他刮目相看,一邊咳嗽,一邊指點他:“如此,你可先去醉曇山南冉古墓,那是人主之墓,他的仙身便存放在那里。你入墓尋得人主仙身,將他帶去一個靈氣豐沛之處暫存,”他停了停,“需得注意,那古墓為守人主的仙身,墓中機關(guān)重重,你要倍加小心。”又緩聲,“而后你需來我冥司取憶川之水,縱然土伯和冥獸無需你再去馭伏,但守護憶川之水的蜪犬、獦狚二獸仍需你降服,它們乃本君年幼時自北號山所馴之獸,有些兇猛,你需小心。”

    國師蒙了,因為他根本沒有料到這事是這么復(fù)雜的,他看向連三:“這事……難道不是我將季世子他捆來,然后冥主送我點憶川水,我再給季世子他灌下去……這事就成了嗎?”

    三殿下點頭:“步驟,是這么個步驟。”

    孤栦君恍然明白了國師今日緣何如此義勇,收回了對他的刮目相看,并且不由得就要教導(dǎo)他一些做神的基本常識:“季明楓如今乃一凡軀,豈能承受近萬世的記憶回歸?若將那許多憶川水灌入一凡軀,屆時他承受不住爆體而亡也未可知。你們既要尋他的第一世記憶,此事無有人主仙身,斷做不成。”

    國師悔之不迭,暗恨:“可三殿下當初明明說……”

    三殿下笑了笑,把玩著手中的一只軍令:“我當初說了什么?難道告訴了你不同的做事步驟?”

    國師驀然想起來當初三殿下是如何說的。三殿下說,這樁事其實很簡單,通過溯魂冊找出人主,給他灌上幾碗憶川水,紅蓮子去了何處便可得知。是了,步驟的確就是這么個步驟……

    國師想死,補救性質(zhì)地同謝孤栦打商量:“人主之墓貧道或可一闖,但憶川之水……冥主既已將人主的溯魂冊借了我們,何不再做個人情將憶川之水也贈我們幾瓶?”

    孤栦君半點不講情面:“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冥司有冥司的規(guī)矩,此事本君卻做不得人情。”

    國師求助地看向連三。

    三殿下鼓勵地對他笑了笑:“我信你,你去吧。”

    國師心如死灰。

    孤栦君忽想起一事,找連三說話:“說起來,若讓人主之魂回歸他遺留下來的那副仙體,無異于是讓他自無盡輪回中徹底蘇醒。”他皺眉向連三,“雖然神族遺留下的史冊中并未記載當日凡人在凡世安居后,人主為何要舍棄仙身步入輪回,但如今凡世已再不是當初的凡世,凡人們有了許多君王,他再不是人族之王,讓他蘇醒,可會于凡世有什么妨礙?”

    三殿下并不以為患,神色如常道:“無妨,終歸他早晚會醒,這時候讓他蘇醒,也不算太早。”

    謝孤栦靜了一靜:“三公子心中有數(shù)便好。”

    而后一個月,國師歷盡千辛萬苦,取回了人主仙體,拿到了憶川之水,還將季明楓本人藥昏了從平安城中虜了來,發(fā)掘了自身的無窮潛力。考慮到清醒著的季世子會有什么疑問,國師日愁夜愁,最后他選擇了讓季世子一直昏下去醒不來。

    一具仙尸,一位道士,一個昏睡之人,在大淵之森的樹洞里待了十五日,等待著三殿下結(jié)束掉天下大事,來為人主換體凝魂。

    連三在北衛(wèi)求和的次日回到了大淵之森,用了七夜,將季明楓的魂魄自凡軀剝離,放入了那具金甲仙體之中,又以金丹催使魂魄與仙體相接,成功了。

    次夜,國師盛來憶川之水,取下黃金面具,意欲灌入人主之口。

    歷經(jīng)歲月滄桑流變,不知過了多少萬年,其實黃金面具后就算是個骷髏國師也不會太吃驚,可偏偏面具揭開,那張臉卻年輕而鮮活;如玉雕成的一張臉,同季明楓一個模樣,像他從未逝去,只是睡著罷了。

    國師大為震驚,三殿下倒不以為意,接過國師手中的憶川水,代他灌入了人主之口。三壺憶川水灌下去,三殿下決定趁人主未醒,先去他記憶中看看。

    故而才有了大淵之森里這樹洞之中,金甲勇士與白衣青年一躺倒一趺坐,一個凝眉定神專心施法,一個無知無識安然受之的情景。

    卯時,閉眼趺坐的白衣青年重新睜開了雙眼,國師趕緊上前:“殿下,可看到什么了?”

    連三微微蹙眉:“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瞥了冰榻上似在沉睡的青年一眼,揉了揉額角,“他應(yīng)是快醒了。”他起身離開冰榻,立在一張玉桌之側(cè),執(zhí)壺為自己倒了杯水,卻只握著那水杯,半晌也沒有飲下。

    國師在他身后遲疑著喚他:“殿下。”他亦恍若未聞,只是想起了方才在季明楓,不,帝昭曦,他想起了在帝昭曦內(nèi)心中的所見。

    大約因憶川之水喚醒了人主沉睡的記憶,但人主本人卻暫時未醒之故,潛入他的識海,無需三殿下cao縱藏無突破他的心防,便自有久遠記憶似浪潮般襲打而來。

    是個黃昏,陰沉的天幕似口鐵鍋,籠住下方的原野。原野之上的一個部族剛經(jīng)歷了一場殘酷的屠戮,四處皆是血、尸塊和荒火。一個極小的人族孩子從那被荒火燎了一半的主帳中窸窸窣窣爬了出來。

    孩子約莫三四歲,一臉臟污,抱著一把小小的彎刀。甫鉆出帳子,他便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有一頭孟極獸正埋頭啃咬新鮮血尸,孩子立刻僵住了。那靈敏的猛獸亦察覺了他,倏地抬起頭來,一人一獸隔著荒火和硝煙對視。小小的孩子緊張地抿著嘴唇,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彎刀,野獸似被激怒,嗷地吼叫一聲猛撲過來。眼看那孩子就要命喪于孟極獸之口,半空中倏然出現(xiàn)了一道光,撞進光里的猛獸竟在剎那之間化作了灰飛。

    一雙少年自光中走出,均是秀雅的好樣貌,白衣少年抬眼四望,嘆息道:“又一個被帶累的人族部落。”

    青衣少年撇了撇嘴:“人族弱小,向來依附于神族,如今神魔妖鬼四族征戰(zhàn)不休,小小人族,又豈能獨善其身,被帶累是必然,不過照這樣下去,他們離滅族倒真是不遠了。”

    白衣少年瞧著不遠處戒備地望著他們的孩子:“尊上說過,只要救下這孩子,人族便不會滅族。”

    青衣少年也將目光投向那孩子,手撫著下頦揣摩:“真是他?尊上沒有算錯吧?對了,怎么尊上還不來?”

    白衣少年垂眸:“父神又來姑媱山邀她入水沼澤學(xué)宮,興許應(yīng)付父神耽擱了。”

    青衣少年仰頭望天:“父神怎么還沒放棄呢,被拒絕了得有十來次了吧,尊上她不喜歡上學(xué),他來苦勸一百次,她也不會去的。”又嘆息,“其實我覺得,她不如去上上學(xué)的好,也好轉(zhuǎn)移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畢竟將所有精力都花在收集八荒異花異草上,越干越癡迷,這也不是個事,太過寵愛那些花木,容易讓他們騎到她頭頂上。”

    白衣少年責備道:“成天胡說些什么。”

    青衣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哪有胡說,莫不是你忘了尊上以玉罩覆其面、天下皆不識其顏的原因了?當初就是因她一心想將蓇蓉從她的嶓冢山老家移到我們姑媱山來,可蓇蓉她卻嫉她美貌,恨她長得比自己好看,非要她立誓今生不以真顏示人,才肯到姑媱,她竟然也答應(yīng)了……”

    白衣少年咳了一聲:“別那樣說蓇蓉,她不過性子嬌了些。再說,尊上至今依然最喜愛她,你如此說她,若讓她知道了,怕要將整個姑媱都鬧得翻過來,尊上聽了亦會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