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蓮(出書版) 第5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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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御花園時,被個小宮女福身攔了一攔,說她們公主在那邊亭子里溫酒,看見郡主經過,想請郡主過去喝點暖酒說說話。 成玉抬眸,梅園中的亭子里的確有個人影,看不清面目,只能分辨出是坐在一張輪椅上。是煙瀾無疑了。成玉同煙瀾不熟,兩人從未在私下說過什么話,她有點好奇煙瀾要同她說什么,沉吟了一下,跟著小宮女去了。 “坐。”煙瀾倚在輪椅中,裹在一張狐裘披風里,捧著一個手爐。 成玉應了一聲,坐在對面。石桌上是個紅泥小火爐,上面溫著酒,侍女斟了一杯遞給成玉,她抿了一口便不再喝,只是捧著暖手。煙瀾將她邀來,除了一個“坐”字再無他言,也不知想干什么。成玉抿著唇,也不準備主動開口。 亭中一片靜寂,只能聽見異獸造型的溫酒器中有沸水咕嘟咕嘟冒泡,將氣氛襯得窒悶。成玉偏頭看著亭外的雪景。她知道煙瀾在打量她。 煙瀾的確在打量她。 這是煙瀾第一次這樣近、這樣仔細地看成玉。少女坐姿優雅,大紅的云錦斗篷曳在地上,一雙細白的手握著同樣細白的瓷盞閑置于膝,風帽垂落,露出一張因雪中行路而被凍得泛紅的臉。那紅淡淡的,從雪白的肌膚底層透出,像是將胭脂埋入冰雪之中,由著它一點一點浸到冰面之上。 煙瀾有些失神。 宮中人人都說紅玉郡主容色傾城,其實過去,評說成玉“容色傾城”的這四個字,于煙瀾而言不過就是四個字罷了。她不在意,也不關心。美麗的皮囊她不是沒有見過,隨著她記起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多,九重天那些仙姝們的面目偶爾也會入她夢中。她記得最深的,是連三那時候最為寵愛的和蕙神女,同和蕙神女相比,人間皆是庸脂俗粉。 可連和蕙那樣的美人,連三也不過寵了五個月便罷了。因此即便太皇太后曾賜婚成玉和連三,而成玉又是眾人口中一等一的美人,她其實從未將成玉看在眼中。 她著實從沒有好好看過她一眼。以至于那日御花園評畫,看到連三居然畫了成玉,得知他二人私下竟有許多交情,她才那樣震驚。 這些日子,她為連三待成玉的不同而痛苦,但她又隱約地自信,自信成玉也不過只是過客,如同和蕙神女,如同過往連三身邊來來去去的每一個美人;而在連三漫長的命途中,唯有長依,才是他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那個人。 她知道她不該總想著要分開連三和成玉,因即便她不插手,他們也不可能長久,三殿下從不是什么長性之人,何況成玉還是個凡人。可她沒忍住。見成玉步入御花園,她第一反應便是讓婢女攔住她。她也知道,有些話不應該說出口,可她同樣沒忍住。就像僧人犯戒,已犯了最重的殺戒,打妄語和行竊就都會變得很簡單。 那些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時,她竟如釋重負。 “我知道你住進宮中,是為了方便打探貴丹的軍情和我表哥的消息。我也知道你喜歡我表哥,可你們不合適。他心中有人,卻不是你,你們不可能有什么結果。你做的這些事、有的那些心思,最好都適可而止,以免事了時徒傷懷抱。”她說。 成玉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 煙瀾留意到成玉挑了一下眉,像是有些訝異,但那表情只維持了一瞬,接著她將瓷盞放到桌上,想了一陣,問道:“這是一句忠告?” 煙瀾愣了愣,她以為成玉會更關心連三心中的人是誰,這樣她就能順其自然讓她知難而退,卻不想她只是問她,這是不是一句忠告。 這當然不是一句忠告。 少女雙眼澄澈,像是一眼就能看清,可只有煙瀾自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成玉此時在想什么。 她生硬地點頭:“我的確是為了你好。” 少女看了她一陣,似乎在分辨她的回答是否出自真心:“但我有些好奇,十九皇姐是以什么身份,站在何種立場,對我提出這句忠告呢?”明明是諷刺的話,卻因她沒什么表情的臉,顯得像是一句貨真價實的疑問。 但這的確不是一個疑問,因為不等煙瀾回答,她接著道:“若只是連三哥哥的表妹,我覺得皇姐你管得太多了些。這不是皇姐你該管的事。” 雖然成玉說話時很冷漠,但她的態度其實并不如何咄咄逼人,可煙瀾卻立刻感到了被冒犯的不愉。她才想起來,即便成玉過去在她腦中心中都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她也記住了一些有關她的傳聞,傳聞里她從不吃虧。 煙瀾按捺住了不悅,忽略了成玉冷靜的還擊,轉而道:“你是不是覺得表哥他畫過你,因此對你很是不同?”她盡量讓自己顯得漫不經心,“其實那真的沒有什么,你可能不知道,他畫過很多人。你也不是他所畫過的最美的那一位。” 成玉微微抬起眼簾,皺了皺眉。煙瀾不確定她有沒有被刺痛。少女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冷不丁問她:“你是不是也喜歡他?他是不是也畫過你?” 煙瀾怔住:“我……” 成玉察覺了她的心思,讓她無所遁形,她覺得非常難堪,手指用力握住了暖爐。她沒有說話,默認了成玉的疑惑。她不知連三是否曾畫過長依,但連三從未畫過她,可她沒有辦法在成玉面前說“不”字,就像讓成玉誤以為連三畫過她,她才能在她面前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似的。 少女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好一會兒,點了點頭:“他畫過你。”停了一會兒,又道,“我知道,你們關系很好。”她偏頭看向亭外的雪景,突然煩悶似的皺了皺眉,生硬道,“那他親過你嗎?” 煙瀾愣住了。大熙雖然民風開放,但一個大家閨秀也不該隨意將這種輕佻言辭掛在嘴邊。可這十六歲的少女問出這句話時,并沒有任何的輕佻之態,那是一種純真的求知口吻,她像是根本沒意識到這話有什么不妥。可無論是這話本身,還是它背后的含義,無不讓煙瀾心底發沉,甚而有頭暈目眩之感,她鎮定了一下方能發聲:“難道表哥他就……”她終究還是沒辦法將“親過你嗎”四個字說出口。 成玉卻像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大概還看出了一些別的,因為她的口吻立刻變得輕快:“那他不算喜歡你。”她說,又力求精準地補充了一句,“起碼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喜歡。”她想了想,篤定道,“你喜歡連三哥哥,他卻不喜歡你。你想讓我離開他,所以你才會攔住我,和我說這些話。”她對她感到失望似的抿了抿唇,又有些憐憫似的,“皇姐你這樣做,其實有些不太好看。”說完這些話她就要起身告辭。 煙瀾不可置信地直視著她,身體先于意識地攔住了她:“你以為我是嫉妒你嗎?” 見成玉不置可否的模樣,她突然火大起來:“我方才就告訴過你,表哥心中有人,但那人并不是你!”她努力地想要表達對成玉的漠視,因此用了一個糟糕的方法,“也許你感覺得沒錯,我是嫉妒著一個人,可我并不嫉妒你。”她彎了彎嘴角,并不真心地笑了一下,“你沒有聽說過吧?他藏在心底深處的那個人,長依。” 成玉不過是一個凡人,其實她不該在她面前提起長依,可看到成玉平靜的面目被愕然占據,緊接著露出空白和茫然的表情,煙瀾終于感到了一點居于上風的快意,也并不認為提及長依有什么糟糕之處了。她的自尊不能允許成玉帶著得勝的驕矜和對她的憐憫離開。那憐憫狠狠刺痛了她:明明什么都不懂的是成玉,她又有什么資格憐憫她? “表哥他是為了長依而來。”她看著她,一字一頓。 看到成玉的失神,她的心情乍然平靜:“你知我封號太安,是因我甫一降生,便令平安城水患自退;而我自幼便能繪出天上宮闕,國師亦贊我身負仙緣;父皇卻可惜我天生雙腿不良于行,道若非如此,不知我能有多大造化。但可知我并不在意。因長依就是這樣的。” 看到成玉的震驚,她愈加沉著:“水神愛憐她,故而她的出生便能平息水患。九重天是她的故鄉,所以她能繪出天上宮闕。為了救人而被縛魔石壓碎膝蓋,因此她天生便雙腿殘疾。” 少女臉上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令煙瀾感到了滿足。她想,這才是她應該有的表情,一個凡人,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該那樣平靜傲然,成竹在胸。她笑了笑,向成玉道:“你聽出來了是嗎?” 她換了個姿勢,斜斜倚靠在輪椅中,像是同人分享秘密似的放低了聲音:“沒錯,長依是我的前世,而表哥他并非凡人,他是水神,他來到這世間,是為了尋找入凡的我。” 若尋常人聽到這樣的言辭,免不了以為是瘋言瘋語,但煙瀾知道成玉會相信:她并非那些視仙妖魔怪之事遙不可及的普通凡人。成玉靠著百花精氣供養才得以存活于這世間,身邊服侍的皆是得道之人,此事宗室皆知。 眼見著成玉一張雪染胭脂似的臉一點一點褪去血色,變得蒼白,再變得寡白,煙瀾明白,她們之間談話的局勢已全然扭轉了。但只讓成玉相信還不夠,要讓她十分確定,深信不疑,因為事實就是她所說的這樣。 她半托住腮:“水神風流,四海皆知。從前在天上,表哥他身邊也總圍繞著各色美貌仙子供他消遣。可再好看的仙子,他消遣幾個月也就罷了,所以你說他喜歡你……”煙瀾嘆了口氣,“你若想那么以為,也可以那么以為吧。”她終于可以故作輕松地嘆息,不用再像在這場對話的前半場,總要提著一口氣,一點也不敢放松。 她看見成玉的眼睫很緩慢地眨了眨,像是一對受傷的蝴蝶,輕輕地、徒勞地揮動翅膀。 “至于他喜不喜歡我,”她接著道,“我不知道。但當年他為了救回我,曾散了半身修為。待救回我將我放到凡世休養,他又親自來到凡世作陪。為了護佑我一路成長,他才做了大熙的大將軍。” 那輕顫的眼睫凝住了,煙瀾覺得成玉此時的神情就像是一則預言,預言著一對受傷的蝴蝶將死在即將到來的秋天,帶著一點痛,一點悲傷。“聽起來,他最喜歡長依。”她聽到成玉得出這個結論,看到她怔了一會兒,然后聽到她追問了一句,“你沒有騙我嗎?” 煙瀾不知道成玉為何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因這太像示弱了,如果是她,絕不會這樣貶低自己的自尊。可成玉卻像是并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追問會讓自己在這場較著勁的交談中居于下風似的,也不擔心煙瀾會因此而看低她似的,看她沒有回答,她居然有些焦慮地又問了一句:“你沒有騙我吧?” 煙瀾躺進輪椅中,用那種她極其熟練的冷淡而高傲的目光注視成玉:“我為什么要騙你?你若不信,可以去問表哥。或者去問國師也可以。” 成玉沒有再說話。她臉色雪白,唇色也泛著白,像受了重創。她端正地坐在那里,像個精致易碎的冰雕,良久才出聲:“你說你就是長依,可若你才是連三哥哥他心底所愛,那為什么他要來……”她停了停,像是不知如何定義連三對她的態度,也無法描述連三對她的行為,最后,她道,“為什么他要對我好呢?” 窒悶感突地襲上心頭,煙瀾不明白,為何被逼到這步田地,成玉依然能讓她感到難堪。她煩悶地緊握住手中的暖爐:“因為我不能完全想起前世,做不了他心底的長依,他對我非常失望。” 長久以來,她都真切地為這件事而感到痛苦,可看到成玉亦被她所言刺痛,身上的痛似乎也減輕了一些,她吁了一口氣,伸出一只手來托著腮,突然發現了這樁事的有趣之處,她笑了笑:“可他越是對我失望,越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我,豈不是越說明,他心底的長依無可取代?” 她嘆了口氣,像很為成玉著想似的,安靜而溫和地勸慰她:“放手吧,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只是一個凡人,和表哥的這場游戲,你玩不了,也玩不起。” 亭外飛雪簌簌,成玉的背影在漫天飛雪之中遠去,很快消失在梅林盡頭。煙瀾倚在輪椅中,看著眼前銀裝素裹空無一人的園林,靠著熏籠和暖爐發呆。 與成玉的這一場交鋒,她大獲全勝,她以為她該覺得高興,可心底卻并沒有多少愉悅,反而感到了一點冷意。她不知這是為何。莫名而突然地,她想到了長依。 關于長依的記憶凌亂而散漫,分布在煙瀾的識海中。她其實并不記得長依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她有一種直覺,長依絕不會如此處心積慮去破壞連三同別人的感情。 她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幾乎要感到自己卑劣。但她很快為這不夠光明磊落的行為找到了理由:她并沒有欺騙成玉。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她是在提醒成玉避開可能遭遇的情傷,其實是一件功德,是一樁好事。九重天上的長依不會做這些事,而她做了,也并不能說明她和長依性子上的差異,只是因那時候的長依,她沒有像自己一樣喜歡連三罷了。 她是長依,是連三唯一的特別之人,她喜歡連三,她這樣做沒有任何不對。 煙瀾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小火爐上的暖酒,感到了一點醉意。 夜至三更,萬籟俱寂的時刻,成玉臨窗而坐,一卷明黃的經本攤在膝頭,膝前放了只炭盆。窗戶半開著,廊檐上掛著只羊皮宮燈,昏光中可見夜雪飛舞,而院中的枯頹小景皆被冰雪裹覆,如玉妝成,不似人間之物。 成玉膝上攤開的是本小楷抄寫的《地藏菩薩本愿經》。消災祈福就該抄這本經。自住進宮中,成玉已抄了十卷,頭三卷是她放了指血所抄,因聽說以血抄經,許愿更靈驗些。但抄到第四卷 ,她就因失血而時常犯暈,只能換成尋常的金泥墨錠。但大熙與礵食在貴丹國土上的最后一戰前,她莫名感到心焦,就又開始以指血抄經,這一卷血經今晨才抄完,此時安放在她的膝頭。 成玉在窗邊發了一陣呆。靜夜中傳來積雪折枝之聲,令她回神。她開始低頭翻看膝上的經書,翻得很慢,饒有興致似的,翻到她因心神不寧寫壞了而重寫的那幾頁,還停了停,認真看了幾眼。但她沒有翻到最后就將整本經書重新合上了,伸手將它遞到了炭爐的火苗上。 這件事想想是有些可笑的。除了開先那兩卷幌子似的為太皇太后、太后、皇帝和貴丹之戰而抄的經,她住進宮里來抄的所有經書,都是為連三的安危而向神靈祈福。但連三其實根本不需要這些。他是水神。他不是凡人。一場凡人之間的玩鬧般的戰爭,并沒有讓他放在眼中,亦不會讓他身涉險境,當然,他也不需要她為他抄經祈福。 煙瀾說的那些話,她沒有全信。她從來不是偏聽偏信之人。煙瀾說她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國師,的確,與連三走得最近的人便是國師了,因此她冒雪去拜訪了國師。 國師以為她是想借他的神通來探問貴丹礵食此時的軍情,如臨大敵,不及她開口,便斬釘截鐵地拒絕她,說人間國運自有天定,他們修道之人能順勢利之導之,卻不能以道法干涉之,千里之外攝取軍情這就叫以道法干涉了,要遭天譴的,勸成玉不要再想了。 到成玉道明真正來意,國師倒抽了一口涼氣,表示被天譴可能還要更容易一些,要么他還是選擇被天譴吧。看成玉繃著臉不做聲,國師沉默良久,嘆了口氣:“今夜將軍約了我談事,郡主這些疑問,或許可以親自問問將軍。” 連三當然沒有從礵食趕回來,他同國師談事,用的是國師府中的一方小池。 池水結了薄薄一層冰,國師在一旁提了盞應景的夜雪漫江浦燈籠,燈籠的微光里,冰面上逐漸映出一方水瀑和一個人影。國師率先上前一步,成玉聽見國師喚了聲三殿下。從前國師當著她的面喚連宋時,一直稱的是大將軍。 殿下。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被稱為殿下,何況是被國師稱作殿下。人間并沒有連姓的殿下。這其實已很能說明一些問題。又見國師讓了一步使她露出身影,口中勉強道:“傍晚時郡主……” 她開口替國師解釋:“我來問連三哥哥幾個問題。” 她著實許久沒有見過連三了。抬眼望向冰面時,她花了些時間,用了些勇氣。但也許因這夜色之故,也許因這夜雪之故,她并不能看清冰面上連三的面目。所見只是一個白衣的身影靜立在一方水瀑之前罷了。但那的確是連三。可他沉默著沒有回應她。 她今日來此,也并非是想從他身上追憶或者找尋過去的溫柔,因此她也沒有太在意,深吸了一口氣,開門見山問他:“你是水神,是嗎?” 片刻靜寂后,“為什么這么說?”他反問她。 他似乎沒有太多驚訝,像是他早做好了準備她總會知道他的身份,又像他覺得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之人,因此她知不知曉他的身份都沒什么所謂。 “你是的。”她自己給出了一個答案,而她知道這是真的。她恍惚了一下。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解釋,只是道:“你應該不止有這一個問題。” “是啊,我還有問題。”她嘗試去彎一彎嘴角,好讓自己的表情顯得不那么僵硬,但沒有成功。 “第二個問題是關于長依。”說出這個名字時,她自己先恍了恍神,然后她認真地看了一眼冰面,妄圖看到連宋的表情。卻依然只是朦朧,但她覺得她看到他持扇的手動了一動,像是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扇柄的樣子。 “有個叫長依的人,哦不,仙。你曾為了救她一命而散掉半身修為,是嗎?” 他們相隔千里,冰鑒中著實看不出他是何態度,只能分辨他的聲音。良久,他道:“是。” 成玉猛地咬了一下嘴唇,抿住的嘴唇擋住了牙齒的惡行,口腔里有了一點血腥味。 “哦。”她無意識地應了一聲,想起來今日煙瀾還同自己說了什么話。她打起精神繼續發問,“煙瀾是長依的轉世,你來到我們這里,假裝自己是個凡人,是為了煙瀾是嗎?”她不動聲色地舔了舔受傷的內唇,“你做大將軍,也是為了她,對嗎?” 或許是因這個問題比剛才那個問題容易一些,又或許是因它們其實是類似的問題,開初的那一題既有了答案,這一題就不用浪費時間了,他回答:“是。” “是吧。”成玉無意義地喃喃,想了會兒,純然感到好奇似的又問他,“你過去在天上,是不是有過很多美人?” 靜了一會兒,他再次答:“是。” 她站在那兒,不知還有什么可問的,一陣雪風吹過,她突然有點眩暈,有些像她今晨抄完那部血經的最后一個字,從圈椅中站起來時眼前驀然一黑的樣子。她想她今天可能是太辛苦了,又在雪中站了這么久。 走神了片刻,她想起來她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我是像她們一樣的存在嗎?”她問,“像你曾經有過的美人們那樣,我也是一個消遣嗎?”可幾乎是在問題剛出口時她便立刻叫了停,“算了你不要回答。” “這個問題我收回。”她抬手抹了把臉,手指不經意擦過眼角,將淚意逼退,她表情平靜,“我沒有問題了。”抬眼時見國師擔憂地看著自己,她自然地搓了搓臉:“好冷,我回去了。” 冰面上始終沒有什么動靜,她從國師手中接過燈籠,轉身時沒有再看那泉池一眼。她問出那樣自我輕賤的問題,只是問出那問題,便讓她感到疼痛,又很難堪,因此她讓連宋別回答她。若她不是一個消遣,他當然要否定她,要給她一點尊嚴的,可他什么都沒有說。明明他回答她其他問題時都那樣干脆利落,偏偏這一個,他連一句似是而非都沒有。 她想,幸好她收回了那個問題,沒有讓他回答。 她又想,煙瀾說的居然都是真的,她居然一句話都沒有騙她。這位水神大人,他風流不羈,身邊曾有許多美人來來去去,如同過江之鯽。但那些人都不過消遣罷了,他心中至愛,是位叫作長依的仙子。 其實早在煙瀾告訴她之前,長依這個名字,她便是聽說過的。南冉古墓外的那棵古柏曾嫌棄她對花木一族的歷史一竅不通,故而前一陣機緣巧合之下,她找姚黃探問了一下那些過去,因此長依的生平,她全都知曉。 她一點都不懷疑連三對長依之情,畢竟在姚黃同她講起水神和長依的淵源過往時,連她都認為水神是深愛著長依的。彼時她還為那蘭多神發過愁,因在她和古柏的那一段交談中,她知道那蘭多神也認定了這位水神做夫婿。她還暗自感嘆過這段三角戀的復雜。 不想最終,她竟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角色。 煙瀾說她只是一個凡人,和連三的這場游戲,她玩不起。的確,她一個小小凡人,不過是個消遣,實在不夠格在水神的人生中占有一席之地。連三會有他的轟轟烈烈,或許他愛著長依,將來卻要被迫迎娶那蘭多,和長依不得善終;或許他無法違逆天道,終究還是移情了那蘭多,最終和那位古神成為眷屬。但這一切,和她這個凡人是不會有什么關系的。同他們比起來,她這個凡人的存在,的確是輕若塵埃。 初雪的平安城的夜,真是太冷了。 雪夜冷寂,幸而房中地龍燒得暖,軒窗開了半夜,也不如何凍人。 火苗舔上手指時,成玉猛地顫了一下,從回憶中醒過神來。經書從手中滑落,長長的一卷,攤開了跌進炭盆中。血抄的經書,字跡凝干后便不再是鮮紅的顏色,紅也是紅的,卻帶著一種暗沉的鐵銹般的色澤,躺在火中,就像是一個銹跡斑斑的老物件被火苗吞噬了,讓人無法心生可惜之感。 兩萬多字的長經,化灰不過須臾,封面和首頁因耷拉在炭盆外而逃過一劫。成玉彎腰將落在地上的殘頁撿起來,正要扔進炭盆中,目光無意中落在“如是我聞”幾個字上,一時停住了。 半晌,她怔怔地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