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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步生蓮(出書版) 第29節(jié)

    她心里又是狠狠一跳。

    她看到她說話了,還抬起右手不大用力地推了伏在她身上的青年一把,嘴角微微抿住,便有些天真:“不要糊弄我。”又像是在生氣,可就算是生氣也像是假的。

    “你不要糊弄我啊。”

    “不要糊弄我。”

    每一個字,每一個吐息里都帶著撓人的鉤子。

    成玉一張臉漲得通紅,若不是倚著門,便站也站不穩(wěn)。但躺在床上的那個她卻似乎很是自然地,便做出了那樣的姿態(tài)。

    她聽到那伏在上方的青年輕聲回道:“怎么會。”接著她看見青年白皙的手指撫向床上那個她的耳畔,一副明珠耳墜驀然出現(xiàn)在那一雙小巧耳垂上,青年低聲道,“明月。”那手指在耳垂處略一停留,緩緩下移,便在此時,成玉只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再次定神時卻發(fā)現(xiàn)是她自個兒躺到了青年的身下,而她似乎和床上那個她合為了一體,但她的視線卻有些模糊。

    她終于能感到那手指的溫度,帶著高熱,燙得她有些戰(zhàn)栗,但一時也不知道究竟是青年手指的溫度還是她自己的溫度。那手指移到了她的頸項,伴隨著青年的低語:“紅玉影。”被青年撫得發(fā)燙的脖頸上一涼,那是項鏈的觸感。

    明月,紅玉影。明月初照紅玉影。

    然后那手指滑到了她的指尖,輕輕捏了捏她的無名指,青年的聲音再次響起:“蓮心。”她偏頭,那是一枚戒指。

    她的手指和青年的手指纏在了一處,都同樣的白皙,定睛看去,她卻覺得也許青年的手指更白一點,像是白瓷,又像是玉。她的手指原也是白皙的,只是在他的輕揉之下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泛著一層薄粉。

    青年又捏了捏她的手指,才將右手潛進(jìn)她袖中,手指繞著她的腕骨撫了一圈,便有手鏈的觸感,她靈光一閃,搶先道:“袖底香。”

    蓮心,袖底香。蓮心暗藏袖底香。

    明月初照紅玉影,蓮心暗藏袖底香。

    他說送她一句詩。卻原來詩不是詩,是一整套首飾。

    青年悶笑了一聲:“我們阿玉很聰明啊。”手指卻依然沒有停下來,頓在她火紅的裙衫上,順著她的腰線、她的腿,一路滑到了她的腳踝,最后終于撫上了她裸露的足踝骨。他握住了她的足踝,掌心發(fā)燙,有些用力。

    她整個人更勝方才十倍地燙起來,幾乎啜泣,但她用力咬住了嘴唇,沒有讓自己發(fā)出任何聲音。

    她微微動了動右腿,聽到了極微弱的鈴鐺聲,腳踝處有細(xì)繩的觸感。她腦子發(fā)昏,啞著嗓子問青年:“詩里只有四件首飾,這一條足鏈,又叫什么呢?”

    青年的手指終于離開了她的身體,他似乎低頭看著她,他的左手就撐在她右肩肩側(cè),她偏頭便看到了他白色的衣袖。她甚至能看清那衣袖上用銀色的絲線繡了雅正的瑞草流云紋,但當(dāng)那視線攀著衣袖一寸一寸移上去,移到他的臉上時,她卻無法看清他的模樣。

    她睜大眼睛,也只能辨清他的嘴唇和下頜:膚色白皙,像是冷玉,嘴唇的弧線瞧著很有些冷峻。他似乎笑了一下,那弧線便微微勾起來了,因此也不見得冷了。

    她只能瞧見那樣一點面容,但也可以想見當(dāng)那面容全然呈現(xiàn)出來時,一定十分英俊。

    然后她看到他俯下了身,接著她感到他貼住了她的耳郭,吐息灼熱,微啞的嗓音擦著她的耳根灌進(jìn)了她耳中。

    “這是……步生蓮。”青年說。

    成玉突然就醒了過來。

    次日是八月初三。

    蜻蛉覺得今日成玉起得很早。郡主她自從和世子鬧掰無須上南書房后,就再也沒在卯時起過床。可今日啟明星還掛在東天,遠(yuǎn)處的醉曇山也還只是朦朧晨光下的一片剪影,成玉她竟然就坐在院子里喝起茶來。

    蜻蛉問她:“郡主你昨夜睡得不好么?”

    成玉在想事情,眼中現(xiàn)出了一點迷茫,瞧著像濕潤雙眼中下了一場大霧。聞聽蜻蛉之言,她皺了皺眉,語聲含糊:“昨晚做了個夢……”

    蜻蛉好奇:“什么夢?”

    她更加含糊:“不大好……的夢。”抿了抿唇角,有些煩惱地道,“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待一待,我們待會兒去堂中用點粥。”

    蜻蛉倒沒有再問什么。

    成玉在院中又待了一待。

    她昨晚突然自夢中驚醒,在床上坐了半天,手抖得厲害,心也跳得厲害。

    她自三更坐到黎明,卻一直沒有平復(fù),以為讓風(fēng)吹吹能好些,才輾轉(zhuǎn)到了院中。被晨風(fēng)吹了半個時辰,手倒是不抖了,心跳也不那么惶急了,臉卻還燙得厲害。

    她覺著這是一種不舒服,因此認(rèn)定導(dǎo)致這一切的那個夢并非什么好夢。

    夢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她都記得,稍一動念便令她呼吸紊亂。朱槿和梨響誰都沒有教過她這個。誰也沒有告訴她世間還有這樣的事、這樣的夢。

    倘若她的摯友花非霧在,便可為她解這個夢。她會告訴成玉,這樣的夢,叫春夢,姑娘們到了年紀(jì)可能就會發(fā)這樣的夢,其實并沒有什么。

    但因為花非霧不在她身邊,因此成玉并不知道這其實沒有什么。

    不過吹風(fēng)還是有效。

    在日光將晨風(fēng)烤得灼熱之前成玉終于恢復(fù)了正常。她就給蜻蛉泡了杯茶,茶葉還是用的她貼身藏著的那一瓣朱槿花。

    對蜻蛉這樣見多識廣的影衛(wèi)而言,世間最頂級的迷藥也不一定藥得了她。問題是成玉藏著的這瓣自朱槿原身上取下的花瓣雖有迷神之用,卻顯然不是什么迷藥。雖然說一個好的影衛(wèi)絕不會在同一個坑里栽兩次跟頭,但因為成玉對她干的已經(jīng)完全進(jìn)入了怪力亂神的范疇,故而蜻蛉毫無懸念地再次栽進(jìn)了坑里,一杯茶下去,睡得很沉。

    成玉看著天色,將前些時候買的東西鼓鼓囊囊地裝了一個百寶囊,翻身便跨上了蜻蛉的那匹額間雪。蜻蛉這匹馬跑起來極快,僅有一個問題,就是烈。但成玉騎馬馴馬都是好手,故而應(yīng)付起來并沒有花太多心思。令她正兒八經(jīng)花了許多心思的是一直綴在她后頭的那四個用來保護(hù)她的暗衛(wèi)。

    初離開菡城時,蜻蛉便提起過季明楓放了幾個人在她身旁,她就留了心。

    她不會武,打肯定打不過這些暗衛(wèi),不過醉曇山林幽木深,是個布陣的好地兒。來武的她不會,來文的和來玄的,就好辦很多。她小時候見天覺得自己是個仙女,就是因為她學(xué)東西極快。十天時間精通一個幽玄陣法于她而言不太是個事兒。故而今日,她果然將四個暗衛(wèi)都困在了醉曇山山腳。

    似乎一切都依照她的計劃發(fā)生了,但她也明白她只有這一次探墓的機會,若她失敗了,便不會再有第二次。季明楓不會讓她有第二次機會。她今次如此順利,一半靠她籌備得宜,另一半,靠的其實是季世子對她的掉以輕心。

    成敗只在今日,此時,一次。

    申時三刻,日哺之時,南冉古墓便在眼前。古樹參天,鱗次櫛比地挨著,碩大的樹冠層疊相連,似給半山遮了一條起伏的綠毯,令日芒只得零星探入,無端將墓地方圓數(shù)里都籠得陰森。

    而倚山而建的古墓卻并不如成玉想象中那樣隱蔽,墓門前竟昭昭然立著兩尊兇神惡煞的鎮(zhèn)墓獸,似乎根本不懼讓世人知曉此地便是南冉族先人埋骨之處。

    當(dāng)成玉往墓門的凹槽里盛放水神靈鑰時,守墓的古柏認(rèn)出她來,斯時斯地,千言萬語僅能化作一頓深沉叮囑:“自兩百年前南冉族那位具有盛名的工匠進(jìn)去修整了古墓后,南冉便發(fā)生了宮變,有關(guān)古墓機關(guān)的秘密也遺落在了那場宮變之中,兩百年來,便是這些凡人們打開了古墓,也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進(jìn)入最后一層墓室。我們告訴你的有關(guān)這座古墓的秘密,皆是兩百年前的秘密,并不完全,花主你……定要小心,見機行事,活著回來!”

    “活著回來”四個字掠過成玉耳畔,她右手微微一抖,最后一滴水自青瓷瓶中灌進(jìn)石制凹槽,墓門霍然洞開。

    她表情平靜地收回瓷瓶,將它放進(jìn)了肩上的百寶囊。

    踏進(jìn)這道門后非生即死,她很清楚,但她一步也不曾猶豫,不曾停留,她也不曾回頭。墓門處僅透進(jìn)去一點光亮,像一張血盆大口,要將所有闖墓者嚼碎了吞進(jìn)墓中。

    要如何才能在這座古墓里活下來?

    火把是不能用的,因些微熱量便會揮發(fā)染在墓壁上的毒素,需用夜明珠。

    要輕手輕腳,不要吵醒了沉睡在墓底深處的毒蟲。

    要留意身邊每一個細(xì)節(jié),因誰也不知道兩百年前那個工匠進(jìn)墓后又為此處添加了什么新的機栝。

    然后沿著主墓道往前走。

    走到三分之一,會遇到一汪水池,池中乃化骨之水,上有木制索橋,過橋需十分小心。

    索橋之后,可見墓道兩旁巨石林立,石上有彩繪浮雕。不可觸摸,亦不可以火把探近,因石上每一種色彩都是一種劇毒,極易揮發(fā),通過肌理入侵,若百毒入體,便藥石無醫(yī)。而在這一段墓道之中,便是以明珠為光源,亦不可靠近細(xì)看石上浮雕,因畫雖是好畫,卻會迷魂,要攝人魂魄,勾人心神。

    若能安然行過這一段危機四伏的巨石長廊,便會碰到一字排開的五個過洞。需選擇正中的洞口。若選擇其他四個過洞會遭遇什么,這一點成玉不大清楚,花木們沒有告訴她。在花木們的記憶中,凡活著走出這座古墓的人,他們無一例外都選擇了中間的過洞。

    過洞之后該是一方天井。

    成玉端詳著面前的高墻。按照花木們的說法,此時她面前本該是一方天井。而花木們口中那座巨大天井也正該是整座古墓中最為兇險之地:整個天井都是一個化骨池,七十二個做成不倒翁的銅俑立在化骨池對面,搖晃了正確的銅俑,便會有一條路自池底升上來助人穿過天井,而若搖晃了錯誤的銅俑,升上來的卻將是化骨于無形的池中之水。

    該搖晃哪些不倒翁,像是不斷變動的密碼一般,每一天都不一樣。不過這個成玉已背下來了,她還準(zhǔn)備好了彈弓和金彈用來射擊銅俑。原本她覺著這一關(guān)應(yīng)該不是那么難以通過,可此時她面前卻立了一堵高墻,將她和護(hù)著墓室的最后一道兇關(guān)隔離開來。

    若通不過這道高墻,她今日就算已走到此處,大約比近兩百年所有入墓之人都走得更遠(yuǎn)了,卻也不過是做無用功。

    她當(dāng)然不能做無用功。

    這大概就是兩百年前那位工匠新添的機栝,沒想到是個大宗。

    成玉高高舉起手中的明珠,抿著嘴唇細(xì)看面前的高墻。

    這是座石墻,墻壁上卻無半分拼接痕跡,像是原本就是一塊方方正正的巨石立于天井之前過洞之后。可天底下哪里有這樣巨大的石頭。墻面從左至右分成三個區(qū)域,以橫列十八格的基準(zhǔn),一路繪下來許多格子,密密麻麻,不知何用。其他的倒沒有什么特別了。

    南冉族慣愛使毒,她不敢徒手試探這座石墻,掏出匕首在邊角之處敲了幾敲,聽見幾聲空響。這石墻竟并非實心。而不知是否錯覺,在她那胡亂幾敲之后,石墻似乎朝她這一面斜了幾分。成玉一驚,頓住了手。不自禁退后一步,石墻竟在此時rou眼可見地壓下來一大截,告知她她走錯了路,移錯了步子。

    低頭時她發(fā)現(xiàn)她腳下亦踩著一只格子。

    格子。

    成玉腦中突然一亮,若說起格子來,她其實一直都在走格子。

    此墓巨大,主墓道也極為寬大,她踏上墓道之初,便注意到墓道上橫繪了十八個格子,墓道朝墓內(nèi)延伸,那些格子十八格十八格地延伸下去,就像一張棋盤連著一張棋盤,一直延到這座高墻之前。

    她初時只以為那是墓中的裝飾,但也算留了心。此時再瞧石墻之上的三幅棋盤格:第三幅最短,第二幅最長,第一幅是第二幅的二分之一……第一段指的應(yīng)是墓門到化骨池,那是三分之一的墓道;第二段指的應(yīng)是化骨池到過洞,那是三分之二的墓道;第三幅指的應(yīng)是過洞到這段高墻之前,她記得自己一共走了一百二十一步。

    她瞬也不瞬地盯著墻上那第三幅棋盤格,一只格子一只格子往下數(shù),橫格十八,豎格,一百二十一。

    她在原處站了好一會兒,手有些抖。古柏說過造這機關(guān)的乃是個頗負(fù)盛名的工匠,那便一定是工匠中的天才。夠格來此墓中效勞才智的都該是天才。天才們喜歡玩的花樣不一定復(fù)雜高深,但一定充滿機巧。

    成玉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細(xì)汗,她從行囊中取出以防萬一的一捆粗繩來,打了個套環(huán),甩上去掛在墓頂一朵蓮花浮雕上。她拽了拽繩子,挺穩(wěn)。便順著繩子攀了上去,抽出匕首來,目視著石墻上第一幅棋盤格的第一排格子。

    良久,她屏住呼吸,拿匕首尾端輕輕敲擊了第一排自右往左數(shù)的第十二格。那是她進(jìn)入墓中,邁步踏過的第一個格子。咚地一聲,她整個人都顫了顫,石墻內(nèi)也發(fā)出咚地一聲,像是回應(yīng)匕首的敲擊。但墻壁卻沒有像方才她在地上移錯步子那樣突然往下傾斜。石墻紋絲不動。

    她就鎮(zhèn)定了些。拿著匕首,就像拿著個鼓槌,在那異形的棋盤上一路敲下去。咚、咚、咚、咚,每一擊都是她踏入墓中后所踏過的格子,走過的路。

    她有絕好的記性,第一段第二百一十二步時她一步跨了兩個格子,第二段第一百一十三步時她踩中了第十三和第十四格之間的實線,這些她都記得。因古柏囑咐了她務(wù)必謹(jǐn)慎,因此便是無用的東西,她也一直很留意。而她留意過的事情,她很少記不得。

    敲擊完最后一個格子時,轟隆聲自地底傳來,如困獸的怒吼,整座石墻驀然陷入墓底,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摔在了地上。右臂摔得生疼,自攀上石墻便屏住的氣息終于得以松懈。她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猜對了。這面高墻竟然和整條主墓道相連,而移墻之法竟是闖墓者一路行到此處所走過的路徑。這的確是難以言說的巧奪天工。

    成玉此時才感到后怕。若沒猜錯,幸而她今日是一人闖墓,才有這活的生機。

    以方才她所經(jīng)歷的來研判,主墓道應(yīng)是一次只能記錄一人的步伐,傳至石墻,而后還需得闖墓之人一步不錯地熟記來時所踏的棋格,復(fù)現(xiàn)在墻壁之上,方能通關(guān)。

    若再有一人隨她而入,怕是石墻機關(guān)早被觸動,只待二人踏完最后一只格子來到高墻之前,那石墻便會壓下來將他們砸成rou醬。便是她一人來此,若解不出墻上奧秘,要原路返回,重踏上回途的格子,那石墻也勢必塌下來將她壓得粉碎。片刻前她移步時不意踩中地上的最后一排格子,那石墻忽地傾斜,便是對她的警示。

    這的確是又一次非生即死。幸而今日的運勢在她這里,她解開了這謎題。

    但誰也不知兩百年前那位工匠是否還在這墓中留了其他機栝。她已十分明了這位工匠的本事,故而絲毫不敢放松,即便過了此關(guān),依然緊緊地繃著精神。

    閉眼休憩了良久,方敢睜眼細(xì)辨下一關(guān)等待她的又是何物。

    夜明珠的微光中,白霧沉浮里,可見一方陰森的天井,一汪浮著白煙的化骨池,以及兇池盡頭造型詭異的七十二只銅俑。化骨池旁立著一塊石碑,上頭一筆連體寫了三個字“玉虛海”。

    成玉松了一口氣。

    這是花木們口中那道護(hù)著墓室的最后一道兇關(guān),是她熟悉的關(guān)卡了。

    她鎮(zhèn)定地從行囊中取出彈弓和金丸來,瞄準(zhǔn)了正中那只面帶笑容的騎馬射日俑。

    初三蛾眉月,深照玉虛海,騎馬射日來,金路始鋪開。

    金丸飛了出去。

    成玉在申時三刻入墓,于酉時初刻成功進(jìn)入了南冉古墓的主墓室。

    因傳說中南冉古墓所藏之書集整了南冉部千年智慧,故而成玉站在墓室外頭時,還想著室中即便不是汗牛充棟之象,那里頭要是有個棺材,估計一棺材書總是藏了。

    然踏入墓室才曉得,棺材的確是有個棺材,但棺材里裝的卻不是書,乃是具古尸。

    石棺無蓋。

    成玉看到古尸的一瞬間才想起來,這是座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