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蓮(出書版) 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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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蛉在后頭靜看了她的背影好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 季世子這一方拒霜院,乃因院中種著許多拒霜花而得名。但因這一院拒霜花的花期比尋常拒霜花要晚些,只見綠樹不見花苞,故而誤入這片花林的成玉也不覺頭大,只覺自己誤打誤撞,竟難得尋到了一個清幽之地。 她走走停停,肆意閑逛,沒注意到此時身處的柳蔭后半掩了一扇軒窗。 軒窗后忽傳來低語:“正事便是如此,那我說說旁的事罷。”卻是蜻蛉的聲音。成玉停住了腳步,接著聽到蜻蛉一句,“她是擔憂你的。” 成玉好不容易舒展的眉頭重新擰了起來,她想起來那扇軒窗后仿佛是季明楓的內室,同蜻蛉說話的,應當是季明楓。 蜻蛉仍在繼續:“她此時就在院中,為何不進來,大約……你也明白。同她走到這一步,便是殿下你想要的么?殿下其實,并不想這樣吧?” 成玉怔住了。她當然明白蜻蛉說的是她。 季明楓剛拔出劇毒,正值病弱,察覺不出她在外頭是有的,然蜻蛉是何等靈敏的影衛,必定知道她此時正立于屋外柳蔭中。她卻偏同季明楓提起她,想來是以為她不會武,站得又有些距離,絕無可能將二人言談聽入耳中。可偏生她耳力素來比常人強上許多。 她覺著自己應該趕緊離開,終歸事已至此了,她不該想知道他們為何竟會談起她,也不該想知道季明楓私下里究竟如何看她。 卻在舉步時,聽到了季明楓微啞的嗓音自軒窗后響起:“她只能做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我卻不能要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壓住了一聲咳嗽,“她沒有能力參與王府的未來,早日離開才是好事。” 成玉停住了腳步。 屋中重回靜默。 半晌,蜻蛉再度開口:“那孟珍,便是有能力參與王府未來的人嗎?” 季明楓沒有回答。 蜻蛉低低一嘆:“此事其實是我多管閑事,但承蒙殿下一直當我是朋友,我今日便僭越地多說一句吧。世事如此,合適你的,或許并非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或許并非是合適你的。殿下你……既然執意如此選擇,只希望永遠不要后悔才好。” 這一句倒是難得得到了季明楓的回應。 季明楓咳了一陣:“紅玉和我……我們之間,沒什么可說的,你今后也不必在此事上cao心了,她在王府也待不了多少時候。”停了一停,放低了聲音,似在自言自語,但成玉還是聽到了那句話,“她離開后,也不大可能再見了。” 房中又靜默了片刻,蜻蛉輕聲:“殿下就不感到遺憾嗎?” 季明楓的語聲如慣常般平淡,像是反問又像是疑問,他問蜻蛉:“有何遺憾?” 那就是沒什么遺憾了。 成玉微微垂眼,接著她快步離開了那里。 季明楓和蜻蛉的對話,有些她其實沒太聽懂,譬如蜻蛉那兩句什么合適的并非想要的,想要的并非合適的。若這話說的是交友,似乎交朋友并不一定要考慮這許多。但季明楓的那幾句話,她倒是都聽懂了。 原來季世子突然討厭了她,是因她“天真不知世事”。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對他、對形勢復雜的麗川毫無助益,而他不交對他沒有助益的朋友。 季世子大約還有些看不上她,覺得她弱小無能,他也并不希望她在麗川王府長待,甚而即便往后他們因各自身份再見一面難于登天,他也不感到什么遺憾。 哦,他原本就挺煩她,往后二人再不能相見,他當然不會有什么遺憾。 她從前倒不知道他是這樣看她的。但其實也沒什么分別。 方才她為何要停步呢? 蜻蛉問季明楓,殿下其實并不想這樣罷?他會如何回答,大體她也能料到,著實沒有留下來聽壁角的必要。果真他回答蜻蛉的那些話便沒有什么新鮮之處。 但再聽一遍總還是令人難受。 可那時候她卻停了步。 明知會難受卻為何還會停步呢?難道她還指望著他面上表現出的那些對自己的厭棄是緣于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走出那片拒霜花林后,她拿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本《幽山冊》敲了一記額頭,敲得有些沉重,腦子都嗡了一聲,然后她責罵了自己一句:“你倒是在發什么夢呢?” 日暮已至。拒霜雖未到花期,但園中自有花木盛放,被夏日的烈陽炙了一整日,此時再被微涼的暮色一攏,一涼一熱之間,激起十分濃釅的香氣。是白蘭香。 成玉想起來前頭的小樹林中的確生著一株參天白蘭,乃是棵再過幾十年便能化形為妖的千年古樹。她日日上南書房那會兒,很掛念這棵樹開花時會是如何卓絕的美人。微一思忖,也不急著去外堂同蜻蛉會合了,踏著濃釅花香一路向著那株古白蘭而去。 只是沒想到今日竟很有聽壁角的運勢。 依稀可見那株古白蘭飄飄的衣袂之時,有兩個熟人在前頭不遠處擋住了她的視線。負手而立的是孟珍,拿個藥鏟正掘著什么的是那日成玉在流泉瀑撲蝶時與她有過錯身之緣的圓臉侍女。 二人今次依然用了南冉語交談,依然提了她,依然是圓臉侍女在狠狠地抱怨她。 大意還是那么個大意,說世子的大事里頭瞧不見她這位郡主,世子中毒命懸一線之時瞧不見她這位郡主,如今世子安然了她倒是假惺惺來探病了,便是用著一張天真而又故作無知的面孔糾纏世子,真是十分可恨討厭。 成玉因曾無意中聽過一回孟珍同她的侍女議論她,明白孟珍自恃身份,其實不愿多評點她。但令成玉感到驚訝的是,今次孟珍竟破了例,忍著厭煩與不耐說了老長一段話:“中原女子便是如此,素來嬌弱無用。中原確是英雄輩出,男子們大體也令人敬佩,但中原的女子,卻不過是男子的附庸罷了,被男子們護著慣著,個個都養成了廢物。”露骨輕蔑透出話音之外,“連天子成家的貴女也不過如是,自幼養尊處優安享尊榮,”冷冷嘲諷,“那張臉倒長得好,不算個廢物,是個寵物罷了,不值一提,今后也大可不必再提起她。” 圓臉侍女訥訥稱是,又道中原女子們的確沒有志氣,鮮見得能有與男子們并肩的女子,便同是貴女,府中此時供著的那位郡主又豈能比得上她家的公主。譬如季世子要做翱翔天際的鷹,她家公主便也能做鷹,季世子要做雄霸山林的虎,那末她家公主便也能做虎,那位徒長得一副好面孔的懶散郡主,也著實不必一提了。語中有許多意滿之態。 孟珍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只叮囑了那正掘藥的侍女一句,讓她別傷了藥材的藥根。 成玉靠著那株三人方能合圍的鳳凰木站了會兒,瞧那一雙主仆一時半會兒沒有出林子的意思,摸了摸鼻子,另找了條偏路,仍向著在月色下露出一段飄飄衣袂招惹自己的古白蘭而去。 連著這次,已是兩次讓成玉撞見這位南冉公主在背后怠慢輕視她。這事有些尷尬。她其實從前并不如何在意孟珍,但今日,卻有些不同。 因今日她終于知道了季世子究竟是如何看她。而季世子的見解同孟珍的見解本質上來說竟然頗為一致。因此孟珍這一篇話就像是對季世子那些言語的注解,讓她每一個字都聽了進去。 在平安城無憂無慮做著她的紅玉郡主玉小公子時,成玉從不在意旁人說她什么,因世人看她是紈绔,她看世人多愚駑,愚駑們的見解有什么重要呢。 但季世子是她認可過的人,在意過的人。這樣的人,她生命中并不多,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正因稀少,故而他們說的話,她每一句都聽,每一個詞都在意,每一個字都會保留在心底。而又正因她對這些言辭的珍重,故而一旦這些言辭變成傷害,那將是十分有力的傷害。 能傷害她的人也不多。 這無法不令成玉感到難堪,還有憤怒。 她打小皮著長大,吃喝玩樂上頭事事精通,瞧著是不大穩重,兼之年紀又著實小,些許世人便當她是個草包,能平安富貴全仗著有個為國捐軀了的老父。世人卻不知這位郡主還是十花樓的花主,十花樓中蓄著百族花妖,而僅靠著一個為國捐軀的老父,成玉她能做成大熙朝的郡主,卻做不成百族花妖們的花主。 百妖們為何能認她一個凡人當花主,光靠命好是不行的。花妖雖是妖物中最溫馴的一類,然但凡妖物便總是有些肆無忌憚不拘世俗。花妖們愛重這位小郡主,絕非因她有朱槿梨響兩個護身符。他們愛重她如雛鷹般天真英勇,如幼虎般剛強無懼,他們愛重她無窮的膽量和驚人的魄力,他們還愛重她一等一的決斷力。 有事當前,成玉很少拖泥帶水,她一向是有決斷的。 幽幽月色下,成玉倚著棵尋常垂柳,瞧著在她眼中已化作個黃衣美人的古白蘭,玩轉著右手大拇指上一個玉扳指,笑了笑:“這個扳指jiejie你可能沒有見過,但我想你應該聽過。” 古白蘭原本帶著好奇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成玉,聞言驚訝:“你……是在同我說話?” 成玉換了個姿勢靠在垂柳上,抬頭看她:“jiejie生得很美。”左手手指撫著右手大拇指上光華流轉的玉扳指,漫不經心轉了兩圈,“它有個名字,是牡丹帝王姚黃給起的,叫希聲,說是大音希聲。” 離地三尺浮在半空的古白蘭雙眼圓睜,盯著那白玉扳指直發愣,口中喃喃:“牡丹……姚帝,希聲。”良久,將驚異目光緩緩移到成玉身上。 菡城建城不過七百年,這株古白蘭卻已在此修行了兩千余年,雖修行至今尚不能化形,但因很早便開智,因此天下之事,她知之甚多。 凡人看這俗世,以為天子代天行權,蒼天之下,便該以他們人族天子為尊,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這只是人族的見識罷了,對于生于凡世的妖物們而言,人族有人族的王,但同他們不相干。人族有人族的大事兒,但同他們更不相干。他們妖物也有自己的王,也有自己的大事兒。 各類妖物中,只花妖一族的情形有些特殊。世間各妖族均有妖王,僅花妖一族,無王久矣,許多年來只是在各處凡世選出萬千花木中有靈性的一百位族長代掌王權,行花主之職。 在古白蘭聽過的傳說里,其實他們花妖一族原也是有王的。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墮為妖物。他們有過兩任花主。 第一任花主雖并非自他們族中遴選而出,但身份極尊崇,乃是九天之上天君之子、掌領天下水域的水神,那位殿下當年代領九重天瑤池總管之職,順道做了他們的花主。 第二任花主出身雖沒有那么貴重,卻十分傳奇,自幼生于魔族,乃是株魔性極重的紅蓮。魔性重到那個程度,又是株紅蓮,本就為神族不喜,想要修仙,難于登天。但她偏偏修成了仙,還做了瑤池的總管,成了所有花神、花仙和花妖的宗主。九重天上有一十二場千花盛典出自她手,每一場都精彩紛呈,曾載入仙箓寶籍;第三十六天有七百二十場天雨曼陀羅之儀由她主理,深得挑剔的東華帝君贊譽;而她自培的五百種花木曾助力藥君新研出一萬三千個藥方單子,無量功德惠及六界蒼生……她在位時,世間花木常得萬千尊崇加身。 一十二場千花盛典,七百二十場天雨曼陀羅之儀,是九重天上的七百二十年。 這位花主共在位七百二十年,而后卻因闖二十七天鎖妖塔搭救友人而死。天君震怒,她雖身死,亦革了她花主之位意欲另立新主,未曾想萬花不從,竟甘愿墮為妖物追隨供奉已逝之主,惹得天君更為惱怒,原本要將萬花滅族,幸得東華帝君攔勸,才只將他們革除仙籍四處放逐罷了。 但從此世上便再無花仙花神,萬千花木便是如何修煉,也只能修成個妖物。九重天也再懶得管他們的死活,而他們自己,在凡世中久遠的時光流轉里,也再沒有立過一位花主。 可十五年前,便是在這一處凡世,他們的百位族長竟重新迎立了一位新主。 這位新主還是個本該同他們妖物全無關系的凡人。 這是唯有他們花木一族才知曉的私密,皆知不可與外族道之。 聽說這位新主雖是凡人之軀,卻生而非凡,因初生之軀不能承受體內的非凡之力,故而百族族長合以千年修行,鑄成一枚封印扳指令小花主常年佩戴。 那枚扳指由百族族長中最具聲望的牡丹帝王姚黃親自結印,親自命名,名字就叫希聲。 白蘭瞧著眼前的白衣少女,見她微微垂著眼,月光下側面有些冷淡,但格外美。若世間有一個凡人夠格做他們的花主,那這個凡人必定是該這么美的。 少女微微抬頭,眼睫眨了一眨,她年紀小,看著原本該有些天真,但那眸子卻似笑非笑,又很是沉著,令白蘭心中一顫,只覺那美竟給了她許多壓力,不自覺地便自半空中跪伏在地,嘴唇顫了幾顫:“花主在上……” 少女微揚了揚手:“行什么虛禮呢?”平緩道,“《麗川志》《十七道注》《幽山冊》《寂夢錄》……談及麗川地理風物的這些書我大體都看過,大約知道jiejie是整個南邊修行最久的一棵花樹。”她停了停,“jiejie雖未化形,不能離開扎根之地,但數千年來隨風而至的花種,南來北往的鳥群,一定給你帶來了許多消息吧。” 白蘭定了定神,嗓音中再無猶疑:“請花主示下。” 少女微微一笑:“我想知道,南冉古墓,jiejie熟不熟呢?” 白蘭停頓良久:“兩百年前南冉族曾有大亂,大亂之后,再沒有一個凡人能活著進入那座古墓深處。”聲音縹緲,“我知道這座王府的主人想要得到墓中的古書,但終歸不過白白送命罷了,他們拿不到那些書冊的。” 少女挑了挑眉:“那你覺得,我能拿到么?” 白蘭訝聲:“即便是花主您,也要耗費無窮心力,不過是凡人間的無聊爭斗,花主何必插手呢?” 少女漫不經意:“麗川王府待我有恩,”她的目光放在未可知的遠處,“這恩,是要還的。” 第十五章 蜻蛉覺得自她們去拒霜院探病歸來后,成玉便有些不同了。 她話少了些,笑也少了些,整日都有些懶懶的。 上個月天兒不好,十日中有個七八日都風大雨大,那些風雨亦將她熬得有些懶,卻不是如今這種懶法。那時候她要么讓自己作陪,要么讓伶人作陪,看書下棋聽小曲兒,是公子小姐們消磨時光的尋常玩法。 如今她卻愛一個人待著,找個地兒閉目養神,屈著腿,撐著腮,微微合著眼,一養起來便能動也不動地待那兒半日。 蜻蛉將這些一一報給了季明楓。 季世子倚在床頭看一封長信,聞言只道:“她沒有危險便不需來報了。” 如此孤僻了十來日,有一天,成玉有了出門的興致,說想去訪一趟漕溪。 漕溪縣位于麗川之南,背靠一座醉曇山,醉曇山后頭就是南冉。 天下名硯,半出漕溪,成玉她平日里愛寫兩筆書法,想去漕溪瞧瞧無可厚非。 去一趟漕溪,馬車代步,路上要走兩日,這算是出遠門,且漕溪臨著南冉,蜻蛉琢磨著雖然郡主她此時還沒有危險,但去了說不定就能遇著危險了,這個是應當報給季世子的。 季世子沉默了片刻:“她原本便是來游歷,出門散一散心也好,讓季仁他們四個暗中跟著。” 漕溪之行,蜻蛉騎馬,成玉待在馬車里頭。 路上兩日,風光晴好,因此馬車的車帷總是被打起來。自車窗瞧進去,成玉屈腿臥在軟墊之上,單手撐腮,微微合目,是同她在府中全然一致的養神姿態。 這是蜻蛉頭一回如此接近地端詳成玉這副姿態,心中卻略有奇異之感,覺得她這副神態不像是養神,倒像是在屏息凝神細聽什么。 她聽力算是卓絕了,亦學著她閉眼凝聽。但除了遠方村婦勞作的山歌、近處山野里婉轉的鳥鳴,卻并未聽到什么別的聲音。 到得漕溪縣后,成玉終于恢復了初到麗川王府時的精神,日日都要出門一逛。 先兩日她訪了好幾位制硯大家;第三日特去產硯石的漕溪領教了溪澗風光;第四日她意欲進醉曇山一觀,不過蜻蛉同她進言山中不太平,她便沒有強求,只在山腳下歇了個午覺,便同蜻蛉重回了鎮中。 后頭幾日她日日去街上瞎逛,今日買幾粒明珠一壺金彈,明日買一張彈弓兩匹綢布,后日又買一把匕首幾雙軟鞋,沒什么章法,瞧著像是隨便買買,碰到什么就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