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猶剪燈花弄(24)
男人聽著醫生話怔在那兒,深邃的眸黯淡如夜。 “那么,孩子會怎么樣?傻子?癱子?” 他想若只是殘疾,大不了躺在床上,他養他一輩子。 這是他和那女人的孩子,他怎舍得這孩子連看看這光明世界的機會都無,便成為一胞腥秾血水,沖進下水道,灰飛煙滅。 中西醫聚在那里商討,片刻,一位從前在太醫院任職正堂的老者,朝他長長作了個揖。 “回少帥。那毒對胎兒的損傷是一定的,只是不知會不會連帶傷害母體,對夫人鳳體有損。” 話落,室內是長久的緘默。 “用藥,把孩子拿掉。” 聲音陌生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身體寒意浸浸,她慢慢睜開眸,正對上男人黑沉的一張臉。 他手里端碗酸苦的湯汁,眸間兩道泠泠的光朝她射來。 “吃藥。” 她伸手摸了摸平坦的腹部,嘴角勾出抹笑意,歪過身去,瞧著紗幔上繡的雙雙金鷓鴣。 “我讓你吃藥,你聾了?” “孩子折騰沒了,你稱心如意了!”他勉勉壓住火氣,仍是呵斥,“吃藥。” 說畢,便強硬捏住女人下頦,將一勺黧黑藥汁灌進她嘴里。 曼卿不作聲,含著那藥,從床上坐起,朝他兜頭兜臉啐去。 她見他渾身狼狽不堪,眸間似有怒火燃燒,整個人簡直要被火光噬盡。 揚起的右手懸在半空,終是沒落在她臉上。 “蘇曼卿,是我犯賤!我給你養著蘇北北,我給你當著這個剩王八,結果你卻連我孩子都要殺!” 男人站起身,將桌幾上幾個粉彩花瓶通通掃落地面,摔個稀巴碎。 他的孩子,他那么無限期待的孩子,沒有了…… 女人睨著他,唇角慢慢扯出一抹笑,嗓音在初夏時節聽上去猶入冰窖。 “你的報應,赫連澈,這是你的報應,蒼天有眼。” “報應……” 他頹然,嘴里翻來覆去念叨這兩個字,失了魂魄般吼,“蘇曼卿,你為什么不沖我來?有什么報應都沖我來。” 她強撐起床,形如枯槁,字字泣血。 “沖你來,赫連澈,那你為什么不能沖我來?為什么要去傷害風子!” 男人重重搖晃她肩,“凌子風,凌子風,你心里只有他么!” “在我心里,你永遠比不上風子,永遠。” 門扉在夜風里訇訇作響,遠處是男人決絕離去的背影。 …… 梁城老宅,盛夏燠熱的光線穿透庭院古槐樹的枝縫葉隙,碎銀片似地篩落地面。 男人如千年雕塑般,依舊抱著貓咪蹲在房間角落。 赫連澈薄薄的唇勾起含義莫測的笑,他望向不停顫抖的男人,冷聲朝女人下令,“喚他,喚他鋒。” 女人果盈盈上前,用柔媚如水的聲音朝他輕喚,“鋒,鋒……” 窗外烏云遮住金陽,淅瀝落了纏綿雨絲,赫連城黃濁的眼似乎倏然恢復清明,他望向面前穿旗裝的女人。 她笑得這樣純然,如同他們在書店初見般,像是山谷里叁月微潤清冽的風,輕輕巧巧便拂上他的心頭。 那時的天也是這樣朦朧暗灰,點點滴滴的雨墜落在街巷。 他支開衛戍侍從,悄悄躲進一家書店避雨,那時她就穿這樣一身旗裝,立在書柜前靜靜翻動書頁。 再然后,他央了父帥許久,方得他松口,可以明媒正娶迎她進門。 迎親那日藍瑩瑩的天亦飄著細雨,她乘著他命轎行新制的朱泥漆金的八抬大轎。 轎上和合二仙浮雕栩栩如生,小宮燈小鈴鐺搖曳清脆地響,繪了圖的鏡面玻璃,金銀彩繡的轎衣,一切皆在光線中熠熠生輝。 下轎前需射箭,他害怕她會受傷,向來弓馬嫻熟的他,只虛虛彎弓將箭射在離花轎數步遠之遠。 她跨火盆時,又擔心火舌會燒著她,叫停整個儀式,親自去端了一銅盆的涼水,擱在一邊,惹得在場所有親眷師長哄笑不止。 洞房深處,龍鳳燭高燃,他用玉如意挑起她的紅蓋頭,牽起她的手,十指對扣,便有無數溫熱的繾綣的愛意流穿過彼此掌心。 那一刻,他以為是永生永世。 她抿著潤紅的水唇兒,輕輕掙開他,用小剪子剪下兩人的發,一壁用紅繩子束起,一壁小聲地念,“儂既剪云鬟,郎亦分絲發。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 言猶在耳。 赫連鋒猛地從回憶中驚醒,嘴里不停喃喃,“敏嫣,是你,你回來了,我知道的,你會回來的,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刻滿皺紋的眸驟然涌出熱淚,聲音卻是那般激動快活。 然而下一秒…… 女人太陽xue赫然被抵上一管手槍。 “鋒,救我。” 赫連鋒瘋了般在地上磕頭,他朝他的小侄子拼命求饒,“澈兒,是我錯了,我該死,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的父親,對不起你的母親。求求你,千萬不要傷害敏嫣。” “哐啷——” 男人從腰間抽出把瑞士軍刀,丟在他面前。 …… “啪——” 臉龐驟然傳來火辣辣的燒疼,面前的男人已泣不成聲。 “為什么。”男人重重跌落在座椅,聲音蒼老而痛心,“澈兒,他是你的大伯!” 馬靴沿著監獄黑暗潮濕的走廊橐橐響起,腦海里回蕩的依舊是叔父沙啞的叱責,以及那剜遍他全身的淚。 “少帥。”獄卒打開牢門,恭敬請他進去。 牢房木門矮小,他不得不彎下腰進入,高大的身姿瞬間遮住里面所有暗黃的光影。 躺在茅草堆上的女人,一副破衣裳爛爛筋筋,本嬌嫩柔白的肌膚被跳蚤臭蟲毀之殆盡。 她聽見軍靴橐橐的響聲,虛脫地抬眸望去,幾盡不敢相信。 迷蒙的視線中,是男人板正齊楚的軍裝制服波起的綠。 他戴著矜貴的白手套,寬皮帶將勁腰扎得硬挺,腰間別了把锃亮烏油的美式手槍。 他只是淡淡站在那里,無需言語,便割裂了暗與光,割裂了死與生,象征著絕對無上的權利,象征著主宰這個國土的一切力量。 女人臉頰一痕痕還未來得及凝痂的鮮紅傷口,開始如蚯蚓般猙獰扭動。 她喘著氣,竭力笑得燦爛,在令人作嘔的牢房,費力地朝男人爬過去,如同一條母狗,一寸一寸地朝他爬過去,指甲漚滿地面穢物,如此用力地,拼盡性命地朝他爬去…… “少帥。” 她將自己骯臟的手心在臉上拼命擦拭,然后小心翼翼托起他軍褲一角,輕輕地,莊嚴地托起。 她知道,這個男人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男人甚至沒有低頭看她,只是冷漠地注視墻壁,注視那上面一灘又一灘暗沉的血跡。 “你名字犯了我小嬸的諱,以后你改叫溫暖。” 終于,如天神般的聲音沐浴在她頭頂,璀璨著亮澄澄的金芒。 女人只覺心頭仿佛有什么東西落了地,她不停地點頭,嘴角咧出鮮血淋漓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