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猶剪燈花弄(21)
秋日荒涼,空港烈風呼嘯。 黑色飛行服裹住男人頎長有力的身軀,露出的眉眼桀驁褪盡,多了份看盡世事的沉穩與蒼涼。 遠處,腳步紛雜,赫連澈領衛戍侍從飛奔而來,他張著嘴,似在說些什么,然而發出的聲音皆隨風逝去。 “等我一下。”凌子風目視朝他疾速奔來的男人,筆直的眸光不曾偏移。 站于他身側的德國軍官冷聲提醒,“凌,別忘記我們國家為了你所付出的代價。” 凌子風垂下眼眸,掩住所有情緒,再抬眸時,男人已然走至他面前。 “風子,為什么?” 凌子風盯著男人通紅雙眸,故作輕松,“什么為什么,赫連少帥不是一直想我離開么。” “風子,我……”男人聲音低下去,一直低到塵埃去。 凌子風忽而彎起唇,笑得如同稚童,一口齊哚哚凈白牙齒晃在太陽光里。 “澈,別忘記幼時說過的話,你的存在不會讓百姓痛苦,只會讓他們安居樂業,過上幸福的日子。” 男人說的話字字句句在他胸膛敲打,赫連澈只覺心痛得幾近無法呼吸,唇瓣蠕動,卻什么音都發不出。 他知曉凌子風所付出的代價,他用自己成為殺人機器來交換他的政權安穩,交換北平數萬民眾的一方安寧。 “凌!” 身后德國軍官面容已然十分不悅,在風聲烈烈的空港,如一道催人奔赴黃泉的亡命令牌。 “我走了。”凌子風臉上非常平靜,展平的眉宇只是在提起蘇曼卿時微微蹙起,“……好好照顧小曼曼,再沒有人會從你身邊將她奪走,澈,請用她能接受的方式來愛護她。” 聽著男人的話,赫連澈抿唇,視線迷蒙中,是他沉步遠去的黑色背影,恍恍惚惚,逐漸變成渺小的圓點,像極年幼自己受人欺負時,那挺身而出倔犟傲然的小小身影。 ——“我叫凌子風,以后我來保護你。” 當他被無數男生嘲笑,“喂,凌子風,你是赫連澈的小影子嗎?總是跟著他,真沒用!” 他卻總會揚起臉,用成年人的語調,說得一臉鄭重,“我要保護他。” 言猶在耳,那張稚氣的小臉,那雙一直護自己平安的雙拳,終于徹底消失。 “風子!”他忍不住沖他背影聲嘶力竭大吼,“答應我,照顧好自己!” 男人腳步略停,只見他舉起右臂在半空微晃,似在向身后的男人告別,然后戴上墨鏡,徑直爬上戰機,闔閉座艙蓋。 一碧如洗的天空,幾道白弧悠然劃過,破空聲逐漸遠去,只余戰機駛過的洶洶尾氣。 孤燈照壁,琴音悠揚,女人瘋了般在叁角鋼琴彈奏《少女的祈禱》,直彈得十指痙攣。 淚水順著臉頰蜿蜒,一顆顆劃至心間。身體的痛苦終是抵不過他的離去,抵不過信念的轟然倒塌。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曼曼,跟我走。” 想起他哽咽吐出的這幾個字,想起他拼命吻咬自己的力度。 如果當時她不顧一切跟他走,結局會不會不同。 想到這里,她終是撐不住,伏在鋼琴嚎啕大哭。 …… 北平的冬日到處是一望無際的白,鼓樓的緋紅,鐘樓的石青,皆無情掩在這片冰冷汪洋之中。 無人再有興致去欣賞那金蕊瓊花,雪色光韻,只是在儲存一冬的白菜后,方有閑情靠在門扉,袖著兩手望向空無一人的巷子,將脖頸瑟瑟縮進衣領,嘆句“今年真冷啊”。 赫連澈已許久未回司令府,倒是管家總是每逢禮拜六,來向他報告府內事宜。 管家憂心忡忡朝他言,“近日北風刮得緊,雪又下得甚大,山路崎嶇難走,夫人每次都過了黃昏才堪堪到家。” 男人從堆滿文書的辦公桌抬起眸,眼眶下微微的泛青,兩腮瘦削得不成個樣子,身上這件墨綠制服還是前兩日去巡視陸軍機械學校才換上的,整個人再不復從前那般注重儀表。 他知曉自凌子風走后,蘇曼卿便常常去寺院求神拜佛,短短時日幾乎將北平所有神仙道觀一一拜過。 “她喜歡就讓她去吧,多派些便衣在后悄悄跟著就是了。” 他明白她如此虔誠是為了誰,但……實在不愿下令阻止。 從前的他萬分不喜這些廟宇里的菩薩金剛,因為無論他們雕塑得多威嚴,在他心里,不過泥塑罷了。 然而,現在他方明白,人在世間何其渺小,何其無力,浩瀚宇宙,不過螻蟻般存在。 所以是在求神么,是在拜佛么?不過是找份寄托,尋個支撐。 暖雪捐完香油錢,將寫有凌子風名字的功德遞給女人。 蘇曼卿小心將它藏在身上,牽緊蘇北北小手往山下走去。 “mama,我不想再來了,每天都來……”蘇北北撅起小嘴抱怨,“我想和爸爸去南海滑冰,mama,要不我們一起去司令部找爸爸,他都好多天沒回家了。” “北北乖。”蘇曼卿哄著女兒,即使自己很累了,還是將她抱起摟在懷中,“哥哥不在,北北要連他的那份一起向佛祖求了,佛祖才會保佑爸爸。” 蘇北北摟住蘇曼卿脖子,伏在她肩頭問,“為什么要保佑爸爸?爸爸不是在司令部好好的么。” 聽著女兒稚嫩的童音,蘇曼卿眼眶霎時涌起酸意,不知如何答話,只是將她的觀音兜往下扯了扯,遮得嚴嚴實實,不讓冷風吹凍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