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枕斜欹(9)
印學海顫顫巍巍坐在鵝絨沙發,臉龐早不復先前意氣風華。 “吃咖啡?!?/br> 紀華陽端起描金杯碟,朝他微笑,“這咖啡豆還是專機從加爾各答運來,少帥知我今日約你前來,特讓我拿來待你?!?/br> 見少年并不舉杯,只是避貓鼠般抖晃身子,紀華陽便知他算是徹底廢了,以后莫說開戰斗機,就是當個汽車夫開運輸車,都再不能夠了。 這一旦把膽子嚇破,終生也只能堪堪活在恐懼與陰影之中。 紀華陽淺抿幾口咖啡,將杯子“?!币宦曋寐浯傻皟簳r癡鈍,讀叁國總不喜諸葛亮,只覺他恃才傲物,讓劉玄德巴巴請了叁回,方肯出山相輔。然而至今為人下屬,才略算明曉臥龍深慮,百費心思,所求也不過一明君罷了。” 印學海仍是顫著身子,勉勵讓自己集中精神,聽男人說話。 “我們幾個幕僚參謀私底下常說,比起孔明,大家是幸福的多了,不必隱居深山,苦苦相待。上蒼便把少帥送到諸君面前,要說這少帥,委實千百年來第一英雄豪杰,宅心仁厚,禮賢下士。我們這些做下屬的,還有什么話好說?有這樣英明的主公,當真是肝腦涂地,死一萬次都愿意。” 室外斜陽樹影淡淡映落一方方彩色玻璃窗,攲斜生姿,無聲搖晃。 印學海額頭青筋突突直跳,舔著毫無血色的下唇rou,抖抖霍霍問,“紀……先生,我全部都是照你和少帥意思做的?!?/br> 他們讓他投炸彈,他投。他們讓他害死凌子風,他害。 他們讓他做什么,自己都聽話乖乖照辦,然而為何這些權貴仍不愿放過他?畢竟害死凌子風后,自己每晚都做噩夢,愧疚悔恨像座大山般猛壓心頭,早已是痛苦不堪。 紀華陽見他竟膽有質問之意,紫堂堂面容當即一沉,正欲發作。 恰巧此時擺在卷草紋方桌上的電話機,鈴音大振。 “我警告你們,莫要嚇著含煙小姐,人家可是正經的女學生,最見不得你們這種流氓作態……傳我話下去,把兵油子脾性都給我收起來,過會子要是秦小姐向我告狀,我絕對不輕饒?!?/br> 含煙…… 聽到女朋友名字,印學海只覺渾身血液被人抽干,僵著身體,朝紀華陽發問,“你們抓了含煙?” 言語間滿是恐懼。 “只是請秦小姐來司令部做客,待你簽下伏罪文書。我自可擔保她平安無事,否則……” 印學海緊張得連聲音都變了,“伏罪文書?什么伏罪文書?” 紀華陽從容解釋,“你好生見忘呀!前不久,你親自在北平鬧市區投落叁枚炸彈,后又處心積慮嫁禍給凌校尉。這件事,怎敢忘得一清二楚?” “可這明明是你們逼我做的?!?/br> 當初要不是他們拿秦含煙來威脅自己,任說什么,他都不會害死對自己有恩的凌子風校尉。 紀華陽不回話,只是端起咖啡杯朝他微微一笑,拿起擺在桌面的大公報,后背往沙發一靠,嘩啦嘩啦翻著。 “紀先生,難道赫連少帥是此等言而無信之徒嗎?他明明對我有過承諾!”印學海站起身,憤怒大吼,情緒十分不平穩。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真是大錯特錯,居然相信赫連澈,才會現在又被他推出來當替罪羔羊。 紀華陽抬眸朝他冷笑,“此話差矣。與朋友相交,方需言而有信。然而少帥非你我之朋友,乃你我之君主。事君,能致其身,方為大忠。好孩子,眼下正是你向少帥盡忠的大好時機。這種福分,旁人可是求都求不來?!?/br> 會客廳正面墻壁的黃銅框子裱著一副《賞菊圖》,黃澄澄虎爪菊開滿整張素白熟宣。 他記起含煙最是喜愛菊花,常夸它們是花中隱士。思至此,印學海怔愣片刻,便默認垂下腦袋,認清他螻蟻般卑賤的宿命。 然而再卑賤,他都要竭盡所能,保全他深愛之人。 夜色悵然。 凌靜宜雙手環膝,坐在璇花樓梯,瞧著壁上水晶鐘滴答滴答,已然快要走到十二點。 今日他又沒來。 赫連澈已經很久沒有來看過她了。 自從她上次擅自跑出去在雨中等他,再回來時,赫連府守衛兵力就增了幾倍之多,對她看守也愈加嚴厲。 她站起身,躡手躡腳下了樓,繞過紅豆木雕花屏風,悄悄挪到門口,兩眼無神望向遠方。 秋風蕭瑟,草木搖落,門口是深夜依然站崗的成群守衛。 “欸,我煙抽完了,來支煙,過兩日管還你兩包駱駝牌?!?/br> “去去去,每次借你煙,都他奶奶rou包子打狗。你老兄哪次還給我過?” “嘿嘿,這次不同了,咱少帥同凌府少奶奶的花邊新聞想不想聽?想聽,快來孝敬我根煙。” 門口傳來士兵議論聲,凌靜宜剛想往回走,卻被凌府少奶奶五個字牢牢釘在原地。 指尖捏著火柴咔擦劃過,墨色深深間燃起一朵橙紅微曳的火花。 “我哥哥在司令部當差,他說這幾晚,天天看到凌府少奶奶半夜去司令部,穿的衣裳那領口,一件比一件低。每次都第二早上才出來。你說孤男寡女呆一晚,啥事都沒做,這可能么?” “不會吧,少帥不是登報替凌校尉洗脫冤屈,說他是被人栽贓陷害的嗎?眼下凌校尉都沒入土為安。少帥他怎么敢碰自家弟弟的女人?傳出去,可是luanlun的大丑聞?!?/br> “luanlun算個鳥,男人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自家弟妹的感覺肯定更好,要不然少帥能跟抽大煙一樣上癮?聽我哥說,那女的可浪可sao了,半夜還啞著嗓直叫喚呢。你說要沒點手腕,能把少帥迷成這樣?所以別以為是少帥來硬的,八成是這女人水性楊花,死了男人,逼就癢了,兩腿一叉,主動送貨上門?!?/br> “嘖嘖,怪不得少帥急著登報要和……離婚。看來是眼瞅著要娶新夫人進門了?!?/br> “我啊,就擔心少帥把我們打發在這兒,一輩子守著這位。到時別人都去北平吃香喝辣,咱兄弟們陪著這位冷宮娘娘,可就真沒什么指望了?!?/br> “說得也是,希望菩薩保佑這位能啥時候上吊抹脖子,省得平白耽誤咋們奔前程。” 一番話說得其他士兵也忙點頭應和。 凌靜宜躲在門后聽得一愣一愣,完全不敢相信,赫連澈不來找自己的這些日子,居然是在同其他女人耳鬢廝磨,而這個女人還是她的弟妹,蘇曼卿! 他將自己關在這個如牢籠般的赫連府,不許她見客,不許她出門,不許她看報,自己卻溫香軟玉,瀟灑快活。 她拼命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往下砸落,提起裙擺,不顧赤著雙腳,就往門外沖。 門口守衛都未來得及反應,她便一道離弦之箭飛了出去。 她一面狂哭,一面雙腳不知痛往前奔跑,直到兩道刺眼雪亮的車燈,閃打在臉龐。 男人戎裝利落,筆直長腿從司徒貝克邁下,走至凌靜宜面前,卻見她穿著薄薄睡裙,赤著雙腳站在瀝青馬路,整個人狼狽不堪。 他濃眉微皺,二話不說,將軍裝上衣脫下,披在凌靜宜肩胛,伸手將她攔腰抱起,擁在懷里往赫連府走去。 門口守衛早嚇得魂不守舍,跪在地上不住求饒,然而下一秒,便悉數被他下令推出去斃了。 屋外子彈砰砰砰響徹云霄,凌靜宜卻如失聰般,只是坐在那里怔愣出神。 丫鬟端上木盆,想為夫人洗腳。 男人沉聲阻攔,“放著,我來?!?/br> 只見向來高高在上的赫連澈,此時已卷起襯衫袖口,露出結實有力的小臂,半蹲在地,握起小姑娘腳,輕柔送進木盆。 熱水瞬間從四面八方包涌過來,凌靜宜只覺痛徹心扉的寒涼。 赫連澈垂下眼眸,一面往她腳上打玫瑰洋胰子,一面輕聲說,“風子的事解決了,確有人成心加害他,我已在中外各大報刊,登報恢復他的軍銜,于此,靜宜你無需再擔心?!?/br> 他見凌靜宜一聲不吭,遂又繼續道,“請了卜官根據風子生辰八字進行推算,下月初六是黃道吉日,很適宜他落葬。不過眼下找不到尸首,只能建衣冠冢。你要是想去送送他,那日我可以帶你去?!?/br> “嗯?!?/br> 小姑娘聲音冷得像是從雪山頂簌簌飄來。 赫連澈拿起毛巾將她左腳擦凈,送進拖鞋,頭低得不能再低。 “還有……靜宜,我要結婚了,是同曼曼?;槎Y……就定在下月初八?!?/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