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篇(三)
江前輩。 他困在這個冷淡疏離的稱呼里近百年而不得出。 她陪了兄長一整個童年。她會偷偷絆倒他又假裝好心地把兄長抱起來,將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樣帶出門招搖撞騙。她有那樣多聞所未聞的小花招為兄長慶生,每一次都能哄得他心花怒放。 兄長十五歲那年,他們改換了身份,溜進了貝城的地下拍賣場。她甚至縱容兄長斷主持拍賣會的貝家長老的右臂。 此事事發后,兄長便被罰去了后山的觀心崖下思過。 項歧拿了手令去探望他時,果然在那里看見了久不上門的江回雪。 兄長坐在壁間的崖柏上抱怨:“那個老匹夫,害得我被罰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禁閉!” “你怎么不說自己斬了人家的手呢?”江回雪打趣道。 “既然不知道手是用來做什么的,斷掉不好嗎?”兄長輕哼一聲,又挑著眉看她,“我是主犯你就是從犯,合該有事同犯,有難同當,你也得跟我一起關禁閉才是。” 江回雪聞聲一笑,報復似地揉搓他的耳垂。當真在崖下陪他關了半年。 如果說項家是一座森嚴的囚籠,血緣親疏結成道道鎖鏈,修煉天賦便澆筑起層層高墻。被關在里面的人便是一抹抹死寂的幽影,幼時身上的些許生氣也在一次次行禮與滿懷算計的心思中被消磨了干凈。 但兄長卻是個例外。他的好友遍布幾大門派,從其他仙城飛來的紙鳶徘徊在他的院子上空經年不散。族中的晨會夜訓也從來不見他的身影,他總是膩在江回雪的身邊。一通不走心的撒嬌賣乖,那把連萬劍山內門弟子也求不來的本命靈劍,眨眼便到了兄長的手里。 他甚至用它斬下了貝家長老的手臂——渡劫后期的前輩,幾千年苦修的歲月,卻喪于十幾歲的孩童手中。 而他?不過區區一個筑基。 項歧起初總是看著鏡子里的那張臉,指尖從眼角的那顆淚痣摸到森綠的眼睛,再到鼻子,到嘴唇,到下頜…… 明明都是一樣的…… 再也沒有比他們更像雙生的兄弟了。 然而他,卻始終像一只陰暗的影子,趴在陰暗的囚籠里貪婪地窺視著在陽光下的兄長。 兄長被他們倆養的那只鸞鳥狠狠啄了手臂,他們在畫舫上醉了酒大鬧了一場,一起行走汶州時又隨手救下了某個被異獸侵擾的小村莊……樁樁件件,通過修真界的流言蜚語傳入項歧的耳中。 他們都說,華素妖女在連著禍害了兩個弟子后,又盯上了項家的小少爺。瞧這孩子的明朗勁兒,可惜了。 項歧收了手指,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陰冷的臉,眼角被摳出一塊淋漓的血痕,血色鋪在他晦暗的眼下,彷彿里面的陰影從眼框爬了出來,身下拖出一道道血印。 項歧恍若未覺,在傷處用力抓撓。不過一會兒,看上去觸目驚心的傷痕就已經開始愈合了。待到出門時,那顆痣還是會生在和兄長一模一樣的位置,皮膚完好,叫人什么也看不出來。 江回雪到底有沒有玩弄了自己的弟子后又將他們棄如敝屣呢? 他狀若無意地問著旁人。 那人沒有瞧出他滿腹的惡毒心思,只是急忙證明自己的說辭。 “欸!我可不是信口胡謅,就在那妖女和劍尊的道侶大典上,她那個小徒弟啊,紅著眼盯著那個妖女,酒一壺壺地灌,整個人瞧著,魂兒都快沒啦!有哪個徒弟會在師尊的道侶大典這副模樣的?這還是她親手養大的呢,也不知師徒倆背地里都勾搭成什么樣?” 親手養大?兄長不也是嗎? 他不可抑止地將項不佞代入那個場景中——意氣風發、驕傲恣意的項不佞,也不過是一場聲色騙局中的丑兒。妖女玩膩了,他還是要走進這個籠子里,甚至陷于更深的、更絕望的黑暗中。 到時候,他要不要拉兄長一把呢? 項歧想著,竟然笑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