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簡單的病理，他自然知曉。但他撐著上朝,原也不是為了在殷夜面前逞強(qiáng)，實在是為了防止朝臣恐慌。

    他雖有六年不在朝中，但大部分官員都抱著總有一天他會再度回朝的心思，勉強(qiáng)安著一顆心。

    然若是知曉他病入膏肓……

    “若是知曉你病入膏肓，他們就另謀出路，另找靠山。”殷夜給他喂藥時，用一雙漂亮又銳利的眼睛瞪他，“一朝知你病重，也容他們心中緩沖，總比一日睜眼便得你駕鶴西去的消息強(qiáng)吧！”

    “朝中更不是非你不可，有謝晗，有昭平，有殷堂，朕有的是賢臣良將……”

    “我不去上朝了。”謝清平笑著截下她的話，示意她喂藥，“我給你熏衣，做膳，等你回來，成嗎？”

    如此，他便也不再出現(xiàn)在含光殿中，只偶爾在勤政殿幫著批閱卷宗，或在裕景宮等著她。

    *

    “眼下深秋，不若待明歲開春再調(diào)兵前往。”

    這一日，裕景宮中，謝清平如常候著早朝歸來的殷夜，給她卸下冕旒冕袍，論起當(dāng)下政務(wù)。

    大軍出發(fā)，自是糧草先行。

    這個點出兵，度過秋冬二季，一來路途難行，二來所需輜重便更多。

    “朕的詔書才送內(nèi)閣六部不到大半時辰，丞相好靈通的消息。”殷夜被他抱著，坐在臨窗看外頭練劍彈琴的一雙兒女。

    小公主彈錯了一個音，她的兄長辨出不對，手中劍微頓，便偏了方向，這一招便算現(xiàn)了頹勢。

    殷夜蹙眉，“丞相是力不從心嗎，這授的都是什么技藝。朕在他們這個年歲，六藝與騎射已經(jīng)聞名隆北，更在這南境郢都，問鼎天下!”

    “一樣的教法，是陛下生來天資。”謝清平吻她發(fā)頂。

    不到一月，豐茂如瀑的青絲間，已經(jīng)有了第一根白發(fā)。

    這樣一吻，她伸出臂膀攬他、回應(yīng)他。

    “不鬧，尚是白天。”他讓開些，“方才的事，你還沒回我，晚些發(fā)兵可好？”

    “丞相是在考朕嗎？”殷夜挑眉，往他身上靠近些，“大軍此刻出發(fā)，確是在嚴(yán)寒時節(jié)，然泗水河寒冬結(jié)冰，便是天然橋梁。”

    “若是等開春再行，冰融水流，東齊本就以此長河為天然屏障，屆時攻伐更難。故，此刻發(fā)兵，朕占著天時與地利。”

    “再者，那東齊國主但凡有些氣性，也當(dāng)奪回胞妹尸身，怎么說姜虞也是為他齊國殉身，然他卻只求自保，毫無氣節(jié)。如此一國之主，并不可懼。朕亦算占了人和。”

    “丞相，朕既占盡天時地利與人和，不伐何為？”

    丞相頷首，再無異議。

    九月二十，五萬兵甲出京畿。十月底，泗水河上已經(jīng)千里冰封，烽煙四起。

    *

    而十一月的郢都城中，也開始下起小雪。

    初雪宮宴后，殷夜同往年一樣，將軍務(wù)盡數(shù)交給了昭平，因為她的腰傷發(fā)作了。只是今年，更是連著大半的政務(wù)都挪了出去。

    而昭平長公主則搬入了宮中，奉值勤政殿，內(nèi)閣六部如常運轉(zhuǎn)，甚至因為東境線上的戰(zhàn)事，更加忙碌。不久，又添了北境狼煙，北戎趁機(jī)再度挑釁。

    冬日時節(jié)，女帝在裕景宮中修養(yǎng)，甚少出現(xiàn)在百官面前，這些年來百官已經(jīng)習(xí)慣。而因兩處戰(zhàn)事同起，原本病重的謝丞相，重新頻繁出現(xiàn)于勤政殿中。而觀其面色，竟有所好轉(zhuǎn)。

    一日事畢，暮色靄靄。

    倦鳥歸巢，池魚入淵。

    謝清平回寢殿的時候，隔著殿門便聽到里頭隱忍又難捱的呻、吟。他掩過喉間涌起的血腥，推門入殿。

    趴在御榻上的女帝見人進(jìn)來，轉(zhuǎn)眼便換了臉色，原本垂在長睫上欲落未落的淚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撐著身子掙扎起來，要人抱。

    哀哀戚戚，委委屈屈，十足一個嬌憨又不講理的小姑娘。

    “什么方外神醫(yī)，還是疼的，針扎得好疼好疼。”小姑娘一顆腦袋蹭在男人腿上，扯著他廣袖擦滿頭細(xì)汗，扭頭望著腰間針灸，抽抽搭搭地哭著。

    “阿焰，你輕些。”這種時候，謝丞相也沒什么理智可言。

    青邙山上的同門無語望天，懶得理會。

    她們原是得了飛鴿傳書，來控制他毒素的，想法子延一延他的壽數(shù)。結(jié)果上月一入宮，搭脈析解，并著太醫(yī)院來回會診，下了判定，左右不過兩年的壽數(shù)。

    這般結(jié)果定下，眾人尚自懨懨。

    反而殷夜最先豁然，只道，“如此，二位且給朕看看吧，毒不能解，給朕治治腰傷總行吧。”

    她的腰疼并不是什么傷病，原是產(chǎn)后落下的疾患。根除不得，全靠調(diào)養(yǎng)。太醫(yī)院侍奉君主龍體，從來用的都是最溫和的法子，故而便也治標(biāo)不治本。況且這樣的痛疾，也沒有人要求治本的。

    但是這遭女帝蠻橫，不能解他夫君的毒，便得治好她的腰傷。

    不能讓她們白下一趟山。

    方外修道的清客，難得面對不能醫(yī)的毒，然除此之外，有的是根除疑難雜癥的手段。

    只道，“陛下能忍下疼便可，待春日花開，保你身體如初。”

    “朕是天子，被針扎兩下還喊疼，豈不為天下笑。”女帝應(yīng)下時，說得鏗鏘又有力。

    但說歸說，喊歸喊，一根根針扎入，她便沒了理智。確切的說，沒有理智的是丞相。

    “和你說了一百遍，等我這廂結(jié)束，你再來。她絕不會哭。”赤焰收了針，沖著她師兄道，“你先前不在，她壓根就沒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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