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溫和, 打掃的動作不急不躁，對一切都很有數的模樣, 連帶著那頭黑熊都格外溫馴, 喜歡與他呆在一起。

    不時，他會回身看看它, 像是確定它有沒有在聽。

    可是說著、說著……老張的表情陡然悲傷。

    他似笑又似哭的望著熊。

    欣慰的笑容給與它的, 欲哭無淚的原因在于自己。

    黑熊昂首將他凝望, 專注的聽他說著，眼里隱隱約約起著變化。

    老張說完了，抱歉的沖它笑笑，仿佛在說：對不起啊，又對你訴苦了。

    他拿著掃帚轉過身, 彎身去清掃地面上的積水，就在這時，黑熊忽然站立起來, 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來到他身后時，他再一次回身。

    人和熊，面對面，形成對峙的局面。

    但是很奇怪，畫面中根本感覺不到任何危險。

    或許他們只是在玩兒呢？

    老張看到黑熊站起來了，眼巴巴的望著自己，他也并未表現出任何害怕的樣子，先是愣了愣，旋即，彎起眼對它笑，還伸手撓著它皮毛厚實的側頸。

    當他收回手，做了個深呼吸，對它說了句什么……

    下一刻，黑熊忽然仰頭咆哮，釋放出莫大的能量，猛地伸出前肢將他撲倒！

    老張向后仰倒，頭顱磕在身后那座爬滿鐵銹的蹺蹺板的尖銳部分。

    刺目的血液從傷處緩慢向外蔓延開，他瞠大眼睛，半張著嘴，渾身不住抽搐起來。

    黑熊來到他身側，不斷用鼻頭觸碰他的臉，直到他停止呼吸……

    它無措得搖頭晃腦，圍著老張繞圈。

    就這樣過了大約三分鐘、五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鏡頭用了倍速，天色由灰到黑，熊坑邊緣的路燈亮起。

    終于有人發現這里出了事。

    越來越多的人趕過來，越來越多的人影在周圍晃動。

    黑熊瞬間醒然，張開血盆大口咬住老張的手腕，狠狠地、用力撕咬、拉扯……在幾乎要將老張的手成功咬斷前，它又松了口，收回猛獸可怖的姿態，像只忠誠的乖狗狗，安靜的趴在他身邊。

    這一刻，世界靜止了。

    *

    這兩天動協在南城聚會活動，幾十家動物園的管理者，聚集在這座人口不足百萬的小山城里，連日來各家都在自己的官博上接連不斷的宣傳、轉發，匯報進度。

    當地動物園忽然流傳出熊吃人的視頻，事情一下子就在網上發酵開了。

    更有本地人直言，這個動物園就是個老破小，長期存在諸多安全隱患，到今天才出事，都算他們運氣好！

    可看過視頻后，又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那頭熊和飼養員是有交流的，先前得相處那么和諧，怎么會突然發起攻擊呢？

    還有，這也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吃人。

    熊在撲飼養員之前，明顯看得出它在遲疑，在看飼養員的臉色行事。

    當它把人撲倒后，飼養員流了那么多血，它卻沒有表現出野獸對血腥味的興奮，反而茫然無措，甚至試圖求救。

    最后咬手腕的行為，微博上有位動物行為學家直言：【你們可以覺得我瘋了，視頻反復看了很多遍，最后只得出一個結論：這頭熊在單純求死。】

    晚八點，僅有五千關注的南城市公安局發布警情：今天下午5點14分，南城動物園飼養員張某在入熊坑打掃時，突然遭到黑熊襲擊，后緊急送醫，不治身亡。關于熊攻擊張某的原因，還在進一步調查中。

    網上一片唏噓。

    問：那頭熊該怎么處理？

    *

    晚，剛過九點。

    大巴車停在酒店門口，來自全國各地的動物園從業者一言不發的下了車，夜色掩去了他們復雜的臉色，氣氛壓抑至極。

    陳季游讓大家回房休息，不要在公眾平臺上對此事發表言論，一切以警方的調查結果為準。

    王園長著急忙慌的攔住秦初晗，希望她幫忙做危機公關。

    回來的一路上，他的手機快被打爆了！

    此刻動物園外聚集了大量記者，老張的家人也在其中，哭喊著要討個公道！

    “那個老張，目無章法！從來不把動物園守則當回事，每次打掃前都不把熊關進內舍！早知道是這樣，我應該早點叫他走人！”

    王園長氣急敗壞，罵罵咧咧，兇相畢露。

    看起來哪有動物園園長的樣子？說他是個屠夫還差不多。

    “你叫他走人了？”秦初晗就聽進這一句。

    “是他不守規矩，違反章法在先！”王園長神色閃爍，不等她追問下去，轉向陳季游央求道，“會長，我們準備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給園里兩百多只動物找到新歸宿，要是在這里就出了岔子，以后的幫扶活動還怎么展開？小秦年輕，對網絡熟悉，去年在微博上三言兩語就把動物園的口碑扭轉了，這次你們一定要幫幫我！”

    他說得句句在理，但給人感覺好像每一句話都在掩蓋什么。

    南動出了熊吃人的事，就算網上一股腦的罵，也不影響大動物園幫他們分擔養動物壓力。

    這都鬧出人命了，你一門心思的想著做公關危機？

    還有網上那段視頻，分明是有心人放上去的！不查查背后是誰在cao作么？

    陳季游拿不準，覺得眼前一團亂麻，他理不清，只好把決定權交給秦初晗：“你的意思呢？”

    *

    秦初晗答應幫忙，但她有一個條件，單獨見見那頭黑熊。

    姓王的把她當救命稻草，忙不迭答應下來，這就帶她進園。

    黑熊撲死人是沒錯，被麻醉/槍制服后，動物園里的人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總不能把它送派出所吧？

    外面沒有適合它的地兒，最后還是關后舍里了。

    夜里的動物園，總是有種危機四伏的可怖之感。

    熊坑里那座蹺蹺板被吊車吊走了，老張流的那癱血也沖刷干凈，只留下一大片不規則的水痕。

    秦初晗打著手電從旁邊繞過，來到內舍的鐵門前。

    手機光往里照去，黑熊縮在角落里，動也不動，死了一般。

    秦初晗卻能聽到它的抽泣。

    很粗的聲音，呼哧、呼哧……喘不來氣似的。

    它很難過。

    秦初晗腦中浮現出視頻過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關了手電，很直接的開場：“聊兩句吧，我能和動物說話，為什么撲老張？”

    內舍里的抽泣戛然而止，黑熊回頭來看了她一眼：“你是誰？”

    “另一家動物園的管事的，如無意外，你本來是要去我的動物園，在那里開始新的生活。”

    可是現在意外發生了，它的將來會是什么樣子呢？

    秦初晗不確定。

    黑熊起身，緩慢走到鐵欄前，夜色下，它面龐的毛發上還粘著干枯的血跡……

    “去你的動物園，過新的生活，你有沒有問過我？”它很兇，殺氣十足。

    秦初晗逼問它：“這就是你撲老張的原因？”

    “當然不是！”它眼睛濕了，涌出熱淚，伴著艱澀的哽咽，“老張啊，他就像我的爸爸一樣……我怎么會、害他呢？”

    *

    夜又深了一些，外面下起淅淅瀝瀝的雨，南城被包裹在白茫茫的水霧里，像是陷入難以掙脫的絕境。

    祁應琛趕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

    林笙在大廳接他，直接把他往樓上的室內游泳池帶。

    “本來我們今天玩得好好的，離開景區上車的時候，聽說動物園出事了，然后網上還傳那個過程視頻……回到城里，王園長希望老師幫忙做公關危機，老師也答應了，但是她要先去看那頭熊。她自己去的，回來以后整個人都不對勁，喪得我心肝顫！我就拉她去游泳解壓，暢暢買的酒，老師坐下就開始喝……一直到現在。”

    電梯里，林笙顫巍巍的匯報情況。

    祁應琛聽得直皺眉頭：“喝到現在？”

    林笙快哭了：“本來只有幾罐的，老師喝完了，就拿眼色命令我們去買，沒人敢逆她的意思，阿詞說不如讓她喝醉了舒服點，可是老師也喝不醉，還邊哭邊喝，我從來沒見她這個樣子，您能來實在是太好了！”

    “行了，我知道了。”祁應琛徑自沉吟，預感不妙。

    熊撲人的視頻他看過了，結合網上最新爆料出來的信息……真相往往更讓人難以接受。

    電梯停在四樓，走出去就是游泳池。

    偌大的空間，秦初晗孤零零的坐在落地窗前，兩側散落著啤酒罐，有的還沒打開。

    她手里也握著一罐，垂著肩，望著窗外煙雨中的南城，一口一口的把酒往肚子里灌。

    祁應琛走過去，在她身旁蹲下。

    她側首望到他的臉，整個人都怔了怔，眼里變得更加洶涌，用力吸了吸發紅的鼻子，開口自嘲：“我還以為，我、酒量驚人呢，這都……出現幻覺了。”

    滿身狼狽。

    第92章 你也是我的孩子

    “我是真的, 本來打算給你個驚喜。”祁應琛綻出個不具備任何意義的笑容，語速慢而溫和，生怕不小心觸動她此刻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神經。

    崩潰只在瞬間。

    “原來、是真的啊……”秦初晗頻繁的眨巴著眼睛, 想把模糊視線的眼淚擠出來。

    等淚珠子奪眶而出, 在臉頰上帶起痕跡，她又連忙用手拭去。

    倔強的抿著唇, 連表情都在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