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是你啊……”泰坦見到她，稍抬起頭顱，沒有光彩的雙眼若有似無的動了一下。

    秦初晗繞到它的面前，強壓下想要抬手放在鐵籠上的沖動，對它擠出笑容：“是我，我又來看你了。”

    她頓了頓，莫名的有些哽咽：“從今以后，你會經常見到我，希望你別嫌我煩。”

    山動真正的霸王是秦初晗，不管去哪個園區，都是橫著走的。

    泰坦愣愣的望著她，干枯的硬須發出輕微抖動，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么：“謝謝你。”

    簡單的一句謝，包涵了太多意思。

    它知道她做的一切，感謝她所做的一切，否則它不會來到這里。

    可是，秦初晗當得起它的謝嗎？

    她驀地轉過身背對，甕聲甕氣道：“你一只孟加拉虎跟我那么客氣做什么？我們關系又不是很好！”

    泰坦緩緩站起，左前爪往上抬到于她肩膀等高的位置，看上去像人類一樣要去觸碰她、安慰她。

    但在下一刻，泰坦放下前爪，低沉的笑了起來：“任何情況下，不要背對猛獸，這只會向我們傳達一個信息——你是獵物。”

    秦初晗悶笑著轉回去面對它，抓緊時間交代道：“這里是動物園的獸醫院，專門給你們檢查身體、治病的地方。待會兒會有人來給你做麻醉，稍微有點疼，打完麻藥你會慢慢放松下來，也可能昏睡過去。沒有力氣，不能站起來都是正常的，你別害怕，別掙扎得太厲害，不然醫生只能再補一針，那你就睡得更久了……給你做身體檢查的是一位國際上非常厲害的動物學家，和你以前遇到的那些壞人都不同！你可以相信他，做完檢查我們就能掌握你目前的身體情況，以后為你做營養的早中晚餐，還有恢復訓練。對了，你的新籠舍暫時在醫院的后面，環境還不錯，正式籠舍比那邊更好！總之，你要加油！”

    泰坦見她小嘴不停動，巴拉巴拉了一大堆，對它非常放不下心的模樣，它的眼睛里也逐漸有星零的光彩。

    “嗯，我加油。”

    *

    今天是山動難得的大日子。

    鬧得沸沸揚揚的孟加拉虎刻板行為事件，終于以動物園將孟加拉虎泰坦購入園區，畫上階段性的句號。

    獸醫院外來了不少主管。

    負責園區安全的，管著全部動物做統計的，搞營養搭配的，銷售部買門票的……幾乎都到齊了。

    好像這輩子沒見過孟加拉虎……

    銷售部的孫恬恬聯系了江城地方電視臺的記者，恨不得搞個大場面。

    秦懷遠和祁應琛商討待會兒給泰坦做體檢的細節，秦初晗走出來，對二人點頭示意一切順利，然后在人群中找到伍力文。

    伍力文也有話要跟她講，得了她的眼神，主動挪到獸醫院對面的花壇邊去。

    秦初晗一走近，他先愁苦道：“今早我還沒出市區，文團長就心急火燎找我交易，我想啊，他一定是看到你在官博上發的那二十萬的用途了。”

    “不如我現在找文愛華當面問問，你跟他談的最終價格到底是多少？”秦初晗說著就要去找人。

    伍力文連忙拉住她：“別別別，文叔年紀大了，給個臺階下。”

    秦初晗連白眼都懶得翻，只道：“我們打算再向馬戲團買幾只動物，這次由我舅舅親自跟他們談，你先和文愛華對好臺詞，別等到時候露出馬腳，我舅可沒我那么好說話。”

    伍力文點頭如搗蒜，要不是對話環境不允許，都想掏出香煙，把她當上賓招待起來。

    *

    趕在記者來之前，秦懷遠做主讓圍在獸醫院外的大家都散了。

    今天周末，游客會比工作日多一些，不能因為從馬戲團轉移一只老虎就亂了方寸步調。

    泰坦就交給獸醫院和祁應琛了。

    因為要檢查的項目很多，麻醉是必須的。

    祁應琛跟泰坦的馴獸員了解它的一些基礎情況，然后和獸醫們商量，由他先單獨進去。

    人多的話，怕泰坦情緒不穩定。

    獸醫院的王老頭是山動的老資歷，從來不站隊，也不愛搭理誰，憑本事吃飯，伍力文見了他也得客氣點兒。

    祁應琛雖然是園長請回來的，但見他年紀輕輕，穿得干干凈凈十分講究，說什么海歸動物學家，業界頂流？

    誰清楚？誰知道？

    反正王老頭和他的一名同事、兩個徒兒，都不了解情況。

    既然祁教授主動要求‘單挑’那么大一只成年孟加拉虎，王老頭大手一揮——去！

    幾斤幾兩，一試便知！

    于是祁應琛拎著一只配好劑量的麻醉/槍進了衛生室……

    泰坦還在籠子里，見到陌生的新面孔，便自言自語的說：“我沒見過你，是園里的人嗎？”

    祁應琛關上門，隔空看著它，回答道：“姑且算是動物園的合作對象罷。”

    泰坦吃驚得瞳孔微縮：“你……聽得懂？”

    “是的，嚇到你了嗎？”祁應琛表現得很從容。

    至于友好，說不上。

    泰坦見過很多人，一眼判斷出眼前的人對自己沒有威脅。

    “還好，前幾天我見過一個小姑娘，她也能和我對話。”它在籠子里站起，“你就是來給我做檢查的人，對嗎？”

    問時，那雙獸眼緊盯著祁應琛手里的東西，流露出幾分難得的懼意。

    祁應琛站定在它跟前，索性把麻醉/槍展示給它看，還故意問：“相信我嗎？”

    泰坦笑了，低下頭，裂開嘴，露出鋒利的獠牙：“我說不相信，你會終止這個行為嗎？”

    祁應琛遺憾的聳了聳肩，同時側首看了眼室外：“不相信我的話，只能換獸醫院的醫生來做，不過待會兒還是由我來給你檢查身體。”

    麻醉是必須的，他不指望這只大半生都在人類支配下，活得毫無尊嚴的孟加拉虎理解。

    他只要確保它的健康就可以了。

    它是否喜歡自己，這不重要。

    泰坦站在籠子里，籠底的高度讓它能與祁應琛保持關系對等的平視，半響，得出結論：“你真是個矛盾的人。”

    第16章 現代動物園存在的意義……

    麻藥被推入身體時，確實有輕微的刺痛感。

    不過這點疼痛和訓練時挨的毒打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很快，泰坦感到暈眩，頭變得很重。

    它不得不趴在籠子里，任由感知一點一滴的從身體里流逝。

    “感覺怎么樣？呼吸順暢嗎？除了無力之外，有沒有哪里特別痛？”祁應琛雙手抄在風衣口袋里，隔著鐵籠，肆無忌憚的觀察它。

    “還好。”泰坦只感到些許的不自然，“我快要睡過去了。”

    它在和那陣來得強烈的睡意做抵抗。

    “那就睡一會兒，檢查很快就會結束。”祁應琛在進門旁邊的窗臺上找到鑰匙，將籠子打開，拎著一只簡易醫療箱，躬身鉆了進去。

    他蹲在泰坦身側后方，將它的尾巴擺到方便自己cao作的位置，扎上止血帶，用剃刀剃掉部分毛，消毒，抽血，一氣呵成。

    “不怕我咬你嗎？”泰坦遲鈍的移眸看他，說不抗拒是假的。

    麻藥確實有效果，但并不表示它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會。”祁應琛盯著被逐漸血液填滿的膠管，口吻篤定。

    是的，泰坦不會。

    好不容易脫離馬戲團，更好的生活就在眼前，如果在這時候傷害人類，它會怎么樣呢？

    最壞的可能是被執行安樂/死。

    它都知道。

    泰坦還看得出，這個來給自己做身體檢查的家伙，對待動物的態度不像小姑娘那么友好。

    他是不喜歡動物的。

    甚至，他可能連人類都不喜歡。

    “為什么？”泰坦問他，“你們人類有很多選擇，你不喜歡我們，為什么要選擇和我們打交道的職業？”

    祁應琛愣了下，沒想到自己竟然被一只老虎看穿。

    “官方的回答是：非要和外界打交道的話，在人和動物之間，我肯定選后者。”人性復雜，人心難懂，還是動物簡單些。

    泰坦好奇道：“聽你的說法，還有另一種回答？”

    “你剛不是說快要睡過去了嗎？”祁應琛真心期待那一刻到來。

    泰坦發出低啞的笑聲：“我知道你這句話的意思，是逃避。”

    祁應琛不可置否。

    過了一會兒，他淡道，“也不是不能說，只不過想給自己尋找一個正確答案罷了。”

    泰坦追問：“什么答案？”

    祁應琛抽掉針管，用消毒棉按壓在它尾巴的針口上，保持靜止動作，抬首注視它安詳的后腦勺。

    “能和動物交流，讓我覺得自己像個……怪物？”他不是很確定。

    因為能和動物交流，同時也給了他職業上的許多便利。

    泰坦確實沒辦法給他答案。

    或許是知道自己安全了，也或許是麻藥的效果在加深，它越發放松下來，話也變得多起來——

    “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有個女孩子偷偷溜進來看我。”

    “我們對視的那剎，我在她眼睛里看到自責、愧疚，還有難過……”

    “她向我道歉，我反過來安慰她。”

    “富有同情心的人類我見得多了，她是其中一個。”

    “她也是特地來看我的，我一直在等她說出那句——我一定會把你從這里救出去。”

    “但是那天，直到她離開之前也沒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