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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死的那一年 第66節

    宣春暉回過神來,手指一揮,那廂圍看熱鬧的人群后邊擠出一二十個精壯年輕人,看體型,并不似那些放在莊子里的人。

    竟是帶著府兵來的。

    楚明玥的視線從那些人臉上掃過,不由彎眸笑了起來。

    宣珩允雖早已下旨禁止私自豢養府兵,可京中貴人各府邸,總還是留了些,在戶部那里,按照府丁載錄。

    兩廂帶來的人若是在此打起來,未免要驚動此處縣衙,昭陽郡主和春暉公主大打出手,傳出去,指不定要被如何妄議。

    可讓楚明玥放下花芷蘿,獨自離去,她當真做不到。

    今日這番鬧過,往后再想帶花芷蘿走,會更難。

    而楚明玥帶來的人和薛家的人,個個橫眉冷視對方,儼然兩軍對峙之景。

    “郡主,”宣春暉忽然放緩幾分語調,改為語重心長勸慰之態,“芷蘿和小兒的親事,是皇兄當年親自賜下,縱然你今日把人帶了出去,又能作何?”

    言下之意,花家已無人,誰來護她。楚明玥聽懂了宣春暉未說出口的話。

    這門親事是皇家賜親,宣春暉說的不錯,她今日帶走花芷蘿,往后呢?于外人眼中,那是薛家的兒媳婦。

    介時,坊間會如何議論?他們會如何編排小六?

    楚明玥陷入為難境地,垂眸凝思。

    如果此時宣珩允在,是不是就可以廢棄這門婚事。這個想法兀自鉆進楚明玥腦海,她忽然意識到,此刻困境下,她需要宣珩允,唯有他,能幫小六擺脫眼前局面。

    楚明玥抬眼望天,少有的無助。

    穹頂云海流動,金烏已墜至西邊,往西看去,一片璀璨橘光。

    突然,楚明玥瞇了瞇眼,仰望云海,一個黑點沖破云層,越來越近。

    黑羽鳥俯沖而下,勢如流火,在靠近楚明玥之時,才放緩速度,輕扇羽翼,輕飄飄落在楚明玥肩上。

    楚明玥肩頭一沉,愕然側目打量肩頭墨隼,詫異之色浮在額心。

    宣珩允的黑羽鳥識人,不會輕易落在旁人附近,莫非,這京城里還有他人豢養鷹隼?

    黑羽鳥轉動著漆黑豆眼,在楚明玥肩頭停了幾息,雙翅一劃,似浮云輕松騰空,在院子里低空盤旋兩圈,往院門口而去。

    楚明玥的視線跟隨黑羽鳥移動,直到門口人群中走出一人,玄衣墨發,面色冷白,漆黑的眸子里燃著煌煌明光。

    “都堵這兒干什么,閃開!”崔旺從人群里擠出,罵罵咧咧把人群往旁邊推,隨之,尖細的聲音一聲高喊,“陛下到!”

    院子里眾人烏壓壓盡數跪倒,只楚明玥驚愕注視著來人向自己走來。

    他的眉宇里涌動著她讀不懂的欣喜,這抹情緒,又被刻意壓抑著,未得釋放。

    他展唇向楚明玥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宛如尋遍千山暮雪,終得所愿,深不見底的眸光落在她臉上,他走近她,輕握她纖細皓腕,帶一層薄繭的指腹壓在她跳動的脈上。

    第64章 64、64

    他的指尖微涼, 像一束山澗冷泉覆在她跳動的脈搏上,順著肌膚沁入躁動的血液,冷卻她心底的憤怒與委屈。

    楚明玥怔怔眨動如扇長睫, 尚不及反應, 只抬頭望著青年鬢邊濕漬,照夜白在院外一聲長鳴。

    他仿佛御風而來, 帶著guntang又湛寒的詭譎氣息。

    敞開的院門陸續有人跟著進來, 張辭水、數名內宮禁衛, 楚明玥明眸輕眨,視線越過瘦削硬朗的肩骨,還看見太醫署的孫太醫被張辭水拖著, 氣喘吁吁。

    待孫太醫走近,宣珩允一聲暗啞輕語, “皇姐莫怕。”把她手腕以掌托起, 孫太醫覆上一張凈帕,三指搭脈。

    楚明玥愈發困惑,但她像是被抽離一半神魂般,只剩下翦眸輕轉, 詫異注視著二人古舉止。

    她望著孫太醫闔眸探脈, 屏息幾刻, 突然擰眉發出不解鼻音,她的心跟著一揪。

    繼而又一喜,孫太醫可為花小六診治。

    為花小六瞧病的大夫,是薛府后宅里養著的的自家大夫, 口風緊得很, 楚明玥這才聲勢浩大來別莊探病。

    就在她眉梢染上喜色之際, 孫太醫擰緊的眉心展開, 收回那張帕子躬身對楚明玥道:“冒犯郡主了。”又轉身對宣珩允道:“稟陛下,郡主脈象平穩,身無異癥,不過適逢夏日,心火旺盛,平日里煮些去火涼茶便可。”

    楚明玥無聲聽著,心念這火是方才氣出來的。

    而宣珩允稍側頭垂眸俯視孫太醫,沉聲問:“可確診無誤?”

    孫太醫沉默一霎,“微臣以性命擔保,郡主身體康健。”

    至此,宣稱云閉眸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嘆出,沉積于他胸間的萬頃巨石終于在確認楚明玥無恙的瞬剎,化為粉齏,被一口長息吹散,悠悠散于燦燦霞光里。

    而他的視線,也終于從楚明玥臉上移開,掃過院子里跪成一片的人頭。

    被眾人簇擁在中心的宣春暉,對于宣珩允的到來顯然是措手不及的。

    都道當今圣上沉迷求仙問道,每日下了早朝后從不踏出寢宮半步,怎會。

    楚明玥垂下手臂,腕上涼意退去,她眩懵的意識逐漸回攏,“陛下可是來救人的。”

    黑衣騎辦事,向來神速,若說他已然洞悉薛家及這里的一切,她是信的。只是她卻不知,他竟會為了一樁門庭內宅家事,親自來此嗎?

    是因為這是先帝賜下的親事,所以才會重視?他似乎也并未真的崇敬先帝。

    撇開這些疑惑,她的心里還是喜悅的,方才,她本也想過要入宮去找他解除這樁親事。

    而他來了,這世間就再無險阻,這處陰暗潮濕的院子再不是困住花小六的囚籠。

    她信他,卻不是出于對至高皇權的盲從,是什么呢,她未深思,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她去做。

    “朕……”他的目光灼熱,籠著一層被壓下的猛烈情緒,薄唇含笑,“朕是來自救的。”那個淡淡的笑容猶如浸在最烈的酒里,被釀成最深的夏日。

    這個舉動被楚明玥歸類到了陛下近日言行怪異的范疇里。

    宣珩允邁出一步,近到熾熱的吐息灑在楚明玥似皎月的額頭、發鬢,他微俯身,裹挾著血腥氣得陌生感傾壓而下,他修長的指節微屈,從楚明玥晃動珠釵的側頰而過,指尖勾起掛在釵珠上的絲白蛛網。

    楚明玥錯眸躲閃,心尖上猛地跳了跳,這個人真的太陌生了,可撲面而來的陌生感里又夾帶著遙遠的熟悉。

    鳳眸垂落,她驀然瞧見宣珩允掩于闊袖袍下的左手腕,露出纏繞著、滲出血跡的繃帶。

    她櫻唇輕啟,尚未出聲,突然一聲尖利的哭喊響徹四野。

    是宣春暉。楚明玥退開數步轉身冷視。

    而宣珩允的眸底則陡然一暗,來時路上,他收到黑衣騎送來的訊息,知曉楚明玥入薛莊遲遲未出,至于莊子深處、屋里里邊的事,黑衣騎不知。

    跪滿院的府婢、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私兵的府仆,皆跪在院門,正是堵著院門阻人離去之姿,這番景象,在宣珩允的腦海里稍微一延展,就是以下犯上、試圖謀逆之行。

    誰讓,九五之尊的人生經歷中,多的是與謀逆相關的事情呢。

    宣珩允大步擋在楚明玥身前,以身作盾將她護住,右手以無人察覺的瞬息打出一個手勢。

    須臾間,“颯”一聲響,張辭水手臂一揮一落,似一陣風掠地而起,斬風刃寒光凜凜,只是眨眼功夫,寒刃架在宣春暉頸上。

    同時,不知何處而來的黑衣騎從天而降,數十把斬風刃直晃得那些私兵抱頭閉眼,一動不敢動。

    變故來得突然,宣春暉剛喊出一聲“求陛下”,就覺脖子上一涼,利刃寒光晃在她眼皮子上。

    她不敢再發出任何哭喊,嘴巴尚大張著,忘記合上,而那句“做主”被卡在喉嚨里,生生嗆得她雙目大睜,淚花滾下,硬是不敢咳出一聲。

    而被擋于身后的楚明玥,這次是真被猛然出現的變故整懵了。

    她仰望著擋在身前的玄衣脊背,訝色躍然臉上,眼前的人影,真的不似那個隱忍、不形于色的宣珩允。

    這個人,情緒外顯而不穩,像是青稚的、有脾氣的,可他這些時日于政務上,又一切如常。

    但此時,她真的分不出心思在宣珩允身上思忖。

    “陛下。”楚明玥輕喚,“請容孫太醫為芷蘿診治。”

    話落,她未等宣珩允回應,側目朝孫太醫點頭示意,又吩咐丹秋、水月二人扶花芷蘿在廊下靠柱而坐。

    安排完這些,她稍許思量,估摸著宣珩允如此大動干戈,是有誤會,就將方才在莊子里發生之事盡數詳述,言語并未有任何偏袒。

    于理,宣春暉當真是宣珩允姑母。

    宣珩允聽罷,眉宇間肅色并未消退,反之,眉心越發陰沉。

    他在為薛家敗壞定遠侯聲明而惱怒,或者說,他在心疼楚明玥。他自是知薛家的齷齪之行,真正傷到的是楚明玥的心,定遠侯愛惜聲譽,楚明玥尊愛父親。

    是他之錯,枉他這些年黑衣騎廣布,自認洞悉朝中所有,怎會大意讓這家子以籍籍無名打了掩護,在京中做下這諸多惡事。

    傷天害理之行不曾有,殺人奪財這等高門貴胄常做之惡亦沒有,可他們就像不見光的老鼠一樣,做著惡心人的行徑。

    宣珩允瞇了瞇眼,讓薛府這些人直接死于深夜的斬風刃之下,就是最好的,依國法懲治,辱沒律法。

    全都死了吧,傷害阿玥的人,都該死。

    心底的愧疚化為狠戾的刃光,刺向半張著嘴的婦人。

    他朝張辭水瞥去一個眼神,張辭水心領神會,收刀入鞘,手臂一抬,黑衣騎手中玄鐵利刃齊聲入鞘。

    可笑宣春暉此時,竟認為是陛下顧念皇家血脈情深,要為她做主。

    她跪地向宣珩允挪了幾步,哭唱一聲,“求陛下做主啊。”這一聲,終于是如愿喊出來了,喊聲凄厲慘絕。

    宣珩允如劍眉峰蹙動,長臂背于身后,覆下鴉色睫羽勾唇冷笑。

    “陛下,芷蘿與我兒是先帝親賜婚事,楚明玥闖入我宅強搶我薛家兒媳,敢問是何道理!”她怒目圓睜,以掌拍胸,聲嘶力竭之態恍有天大冤屈。

    宣珩允側眸輕掃,沉湎不語。

    楚明玥卻是鳳眸微顫,對于宣珩允的熟悉在方才他的一個眼神里拾回幾分,至少那須臾之間他和張辭水的無聲言語,她讀懂了。

    他要殺薛家。

    宣珩允并不在意花芷蘿與薛家的親事,他本想現下就帶楚明玥走的,但他見楚明玥頻頻向廊下孫太醫那廂張望,顯然很是擔憂那名昏過去的女子。

    遂漫淡撩了下眼皮,幽幽開口,“你兒與花家女的事,全憑昭陽郡主主理。”

    宣春暉本跪地挺胸,聞言眸色瞬黯,方才猶如飛蛾撲火之勇氣頹然傾瀉,幾欲癱倒在地。

    楚明玥若有所思,放下心來,她要等花芷蘿醒過來,聽一聽她的意愿,另外,她也不希望薛家悄無聲息就消失于上京的林宇里。

    她要當朝諸部光明正大去查,依國法去判,縱不是死罪,哪怕流放、抄家、亦或貶為庶人,都無妨,她要此案戳上紅泥寶印,張貼于榜,廣之于眾。

    她要的從不是誰人的性命,而是,要那些曾經向薛家上貢過金銀、又自認為這些好處流入了定遠侯手中的人知道,他的父親未得他們分毫。

    這時,孫太醫頷首過來,“稟陛下,稟郡主,病人脈象虛弱無力,依微臣拙見,已是……”

    楚明玥聞言心上一跳,掐緊掌心細rou,“是如何?”

    孫太醫斟酌一二,卻未找到足以替代病人眼下境遇的詞,只得如實回稟,“怕是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