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花深吸口氣，吐出來再深吸口氣。

    他涵養真的很好，直到現在都沒有發火，反而笑瞇瞇道：“好吧，既然是你心目中的名字，那我就欣然接受了。”

    “這么久了，你是唯一一個清醒著前來見我的人。”他轉過身，道，“跟我來。”

    “其他人也有清醒著進入的，但都被你拒絕了。”陸燼朝邁步跟在身后。

    “是啊，我不太喜歡他們，帶著那么強的功利性。”

    可他進來分明也是為了完成目標的，和塔夏以及其他向導的探索沒有區別。

    陸燼朝眉頭皺了下，他能感覺到劉鐵花對自己沒有惡意，但都還不好說，他甚至還不知道對方究竟算個什么類型的存在。

    見到他的第一眼，劉鐵花甚至說了句“你終于回來了，我等了很久”。

    就算后面表示是認錯了人，也非常值得揣摩。

    曾經作為許多人旅途終點的森林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在劉鐵花的帶領下，陸燼朝很快走了出去，霧氣逐漸變淡，能見度一點點提升。

    在道路的盡頭，是個廢棄的游樂園，巨大摩天輪上的燈已經不再閃爍，沉默屹立在空中，如同一只已經干涸的瞳眸。

    “歡迎來到樂園。”

    劉鐵花張開雙臂，他站在腐朽的大門下，叢生的雜草淹沒了小腿，華美衣袍掃過枯枝敗葉，顯得那么荒誕不經：“你是這么久以來的第一位客人。”

    陸燼朝觀察著四周：“那些使用電子芯片后見到你的人們呢？”

    “他們當然還不夠格，一群甘愿墮落迷失靈魂的蛀蟲，只配把一輩子都花在尋找樂園上面。比起和他們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更喜歡透過那一雙雙迷蒙的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

    看來劉鐵花能夠在癮君子使用電子芯片時，暫時獲取他們的感官。

    陸燼朝跟著他繼續往里面走，所見到的游樂設施全都破舊不堪，似乎無法再度運轉了。

    很適合鬧鬼的游樂園。

    四下闃寂無聲，只有兩人的腳步，e7更是全程保持沉默，劉鐵花帶著他們，參觀已經沒什么好看了的樂園。

    “曾經這里有很多人。”劉鐵花站在鬼屋旁立著的稻草人裝飾旁邊，稻草人已經破爛不堪，手里拿著死神鐮刀，腦袋上扯出詭異微笑，他漫不經心地給稻草人整理著披風領口，“但現在就只剩下了我自己。”

    “其他人呢？”

    “都離開了，消失，或者沉睡。”劉鐵花回過頭，皎潔月光在他銀發上流瀉，蔓延至臉頰的鮮紅紋路有生命般正在緩慢變化著形狀，燦金瞳眸在荒蕪中美得奪人心魄，“我也睡了很長時間。”

    如果劉鐵花沒撒謊，他可能就在兩年前醒來，從那之后，沉迷電子芯片的人們就開始不斷在幻覺中遇見他。

    “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因為你算是熟人吧。”

    “但我從來沒見過你。”

    “你對我來說確實是熟人，你長的和他有點像，就連精神力的波動都差不多，不過那家伙現在應該早就死了，畢竟人類的生命是那么短暫。”劉鐵花頓了頓，感嘆道，“我真沒想到竟然還能有再見到你們的一天。”

    他？

    陸燼朝已經開始聽不懂了，進來一趟怎么還能遇見謎語人呢？

    “能說的詳細點嗎？”

    “找個地方坐著聊吧。”劉鐵花笑笑，眉眼間如同籠罩上難言的憂傷，他把陸燼朝帶到了海盜船處。

    曾經最受歡迎的項目早就無人問津，陸燼朝一席正裝，黑西裝胸口處點綴著白玫瑰，而劉鐵花衣袍華美，兩人面對面，坐在滿是銹蝕和灰塵的破舊海盜船上。

    “每天我就坐在這里，看著外面的世界，無聊的時候就弄幾個人類玩玩，等待神再次降臨的那天。”

    陸燼朝額角一跳，如果他沒猜錯，劉鐵花是個類似于人工智能的存在，才能如此暢通無阻的生活在電子芯片的世界中。

    又一個信仰神的人工智能，也許街溜子的存在并非偶然？

    街溜子是三年前他在m342號星球遇見的人工智能，本體為穆爾制作的永恒之心號，平時以咖啡機的形態生活在在穆爾的礦道基地里。

    它是個堅定的有神論者，陸燼朝曾和他辯論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神的存在，差點被氣急敗壞的街溜子抄著托盤揍了一頓。

    劉鐵花并不知道陸燼朝在想什么，張開手掌，一盒還熱氣騰騰的烤冷面出現。他把小吃遞給陸燼朝，道：“嘗嘗吧，這是他之前最喜歡吃的。”

    陸燼朝接過來嘗了一口，西裝革履坐在廢棄海盜船上吃烤冷面，聽起來似乎有點奇怪，但這玩意是真的好吃。

    “他是誰？”

    “可能是你爺爺，也可能是你二大爺，反正應該是什么有血緣關系的親戚，你們的精神波動很像。”

    有血源關系的親戚。陸燼朝呼吸一滯，他有種即將揭開自己身上最大秘密的強烈預感，眼前的人工智能極有可能是曾經神圣家族留下的。

    他強忍著急迫，道：“但我是被人收養的。”

    “什么？”

    “二十多年前，我養父母在一顆冰天雪地的星球上發現了被遺棄的我，我從沒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

    劉鐵花輕輕啊了一聲：“你是向導對吧？”

    “是。”

    “那就沒問題了。”

    對方半天都說不到正點上讓陸燼朝開始焦躁：“所以？”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么會流落在外，但很顯然，家族的天賦仍然在你的身上體現，不管你有沒有發現，這都已經是他們留給你最好的禮物。”

    劉鐵花說著看了e7一眼，似乎饒有深意。

    他接下來的話更是出乎陸燼朝意料：“既然他們選擇了離開，就不要去尋找，像我一樣默默等待吧，等待著重逢的那天。”

    “他們問星蝕生物要了一顆星球，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百年來都沒有任何動靜。我不像你有著漫長的生命，還可以陷入沉睡，我只是個壽命有限的人類，不主動去找，難道要一直等到老死嗎？”

    陸燼朝頓了頓，聲音冷靜：“你是知道他們在哪兒的，對吧？”

    劉鐵花：“我不能告訴你，我必須要保證他們的安全。”

    陸燼朝：“但我也是那個家族的人，我有知曉的權利。”

    “正因為你屬于家族，就更應該明白，他們幾乎抹去了曾經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寧愿將我和大家拋棄都不愿再次出現是因為什么。”

    劉鐵花眼中流露出悲傷，他凝視著陸燼朝，道：

    “當能力成為負擔，天賦被打成巫術，無知被利用成為排除異己的武器，曾經的推崇和尊重變為忌憚和恐懼，在場的每個人都是兇手，除了跟隨神的腳步遠離這一切，我們別無選擇。”

    陸燼朝：…………

    劉鐵花站起身：“也許之后你會遇見愿意為你吐露更多的人，但絕不會是我。我將繼續留在這里，等待可能永遠也不會到來的那天。”

    隨著話音落下，濃霧開始逐漸包裹而來，劉鐵花的身影明明就在眼前，卻越變越淡。

    “等等！”

    既然無法從他口中打聽到神圣家族更多消息，那起碼得辦成一些別的事情，陸燼朝趕忙道：“你可以給我提供一些電子芯片上癮者相關的身體數據嗎？這對我來說很重要，還有我現在正處在某個很不安全的地方——”

    “我會幫你離開這里。”

    劉鐵花的聲音已然不甚清晰，陸燼朝再度聽見了那段旋律，古老而圣潔的，仿佛要獻給神明。

    “至于你想要的數據，已經傳輸進了終端。一定要記住，不要讓與生俱來的天賦成為被忌憚的詛咒，這是我對你最后的忠告。”

    作者有話要說：　　陸燼朝：謎語人滾出宇宙！

    第156章

    霧氣越來越濃，最終整個淹沒了陸燼朝。

    陸燼朝只覺一陣難以言喻的困倦，身旁的e7試著起飛，幾次都沒能成功，聲音更是淹沒在一片陰冷潮濕之中。

    劉鐵花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只剩下歌聲還在縹緲回蕩在耳邊，陸燼朝竭力記住它的旋律和調子，意識最終沉于一片混沌。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才終于醒來。

    勉強睜開眼，看到正皺著眉頭站在床邊的塔夏，哨兵雙手撐在床沿，盯著儀器表盤上的數據，見陸燼朝醒來，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

    “你的腦電波中途出現了很大的波動，安全起見，我把你和受試者暫時分開了。”塔夏并未立刻問他有無得到什么重要情報，而是道，“感覺怎么樣？”

    “還好，有一點點頭痛。”陸燼朝重新閉上眼睛，檢查精神力的狀況，一切正常，劉鐵花只是把自己踢出去罷了。

    塔夏立刻叫人調低了燈光，不再出聲。

    隔壁床的哨兵還沉浸在電子芯片造成的刺激中，他本來就是個重度成癮者，被塔夏招來做這些實驗，既有錢拿又能免費使用最高級的芯片，何樂而不為呢？

    陸燼朝盡量詳細的回憶，加深記憶的細節，讓自己能記得能加清楚。

    再也不見廢棄的樂園和孤獨守望在那里的人工智能，銀發金眸、頸邊生長著鮮紅紋路的樂園主人那動人心魄的美麗都變得不甚清晰。

    如果不是陸燼朝清楚記得劉鐵花這個名字，一切更像是一場電子芯片刺激下的幻覺。

    劉鐵花和街溜子一樣，屬于人格相當健全的ai，生活在電子芯片營造出網絡世界深處。

    在塔伯星系上一定存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小型網絡，讓劉鐵花托付于此而存在。

    這讓陸燼朝想起了曾經被神圣家族托付給張家的星網產業。

    電子芯片能夠讓人的意識進入這一網絡世界，于是兩年前從休眠中蘇醒的劉鐵花借此接觸眾多成癮者，用他們的“眼睛”了解如今世界。

    而向導的精神力作用于精神圖景，說到底也是調節意識的一種方法，就這樣，精神力和電子網絡奇跡般結合起來。

    如果劉鐵花沒騙他，終端里已經被暗中導入了電子芯片成癮者的樣本數據。塔夏就在旁邊，e7不敢出聲，陸燼朝也無法和它進行交流。

    劉鐵花的謎語人行為弄得陸燼朝很煩，但不可否認，這一趟他收獲了許多。

    根據眾多線索，能夠推斷出的東西幾乎揭開了神圣家族的神秘面紗。

    曾經的神圣家族掌管星網產業，并在人工智能方面有著極大建樹。

    家族可能盛產強大向導，甚至每一個都有著首席的能力，陸燼朝24歲才終于覺醒，經過短短三年的學習都能有如此強橫實力，很難想象那些16歲正常覺醒的神圣家族向導究竟會強到什么程度。

    他們太強了，以至于能力到達了一種可以被當做邪術的地步，也觸動了統治階級的利益，最終不得不選擇離開，去一個再也沒人能找到他們的地方，創造獨屬于自己的樂園。

    時間緊迫，他們來不及帶走所有東西，像劉鐵花這樣的ai只能紛紛陷入沉睡，等待著重新被喚醒的一天。

    一切就都能說得通了，這也導致聯邦自此之后嚴禁精神力相關的研究，并且不再制造高度擬人化的ai。

    聯邦想要抹掉神圣家族存在的全部痕跡，同時也避免另一個神圣家族的出現。

    至于劉鐵花口中的神……

    就算家族名為神圣，數次聽到帶有極強宗教意味的旋律，族徽上更是有著十字架，陸燼朝仍然非常堅定地相信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神明，那極有可能是一種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