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百米高空都能聽到的隆隆悶響，廢墟，殘骸，植物，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更大面積的空洞。

    陸燼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意識到，眼前的這顆星球正在死去。

    地表上的飛船連接起飛，載著成功緊急撤離的居民前往臨近星球的避難點。

    陸燼朝深吸口氣，他用力閉了閉眼，轉身從窗邊離開。

    陸燼朝強忍不適就著營養液吃了頓飯，他必須盡可能地保持狀態，無論精神上還是身體上。

    維多利亞完成手頭的任務，疲憊地來到他身邊，她沉默地盯著地板，忍不住小聲地哭出來。

    如此大量的吸收哨兵們情緒，對她來說負擔還是太大了。

    陸燼朝輕輕拍了拍她后背，他其實并不贊同維多利亞利用家族身份前來救災現場，她年齡太小了，很有可能無法承受得住。

    但同樣他也敬佩維多利亞有這樣的決心和勇氣，來進行力所能及的幫助，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盡量照顧好她。

    也是在這時候，陸燼朝驟然發現，相比起兩年前還在南天星的自己，他已經堅強了太多太多。

    “吃一點東西，然后睡覺吧，等會兒可能還會有其他任務。”

    維多利亞點點頭，她擦去眼淚，前去向導的休息室，向導們身體普遍柔弱，飛船專門為他們安排了有床的地方。

    陸燼朝一語成讖，完成對救援隊哨兵的疏導后，他們沒能休息太久。

    新的任務緊急下達，隨著星蝕的推進，許多哨兵還在廢墟中就陷入狂化，如果任憑發展，根本無法將其運送到空中電梯，哨兵自我毀滅式的舉措讓除了向導以外的任何人都無法靠近。

    “精神力水平最新測試結果達到a級及以上的向導請過來一下！”

    符合要求的向導們紛紛動身，粗略看上去大概有上百名，但陸燼朝仍忍不住皺起眉頭。

    他們這波最先到達天矢一星的向導可都是從中央星域過來的，數量說實話并不少，在這么多人中間，竟然才有這么些a級以上的向導嗎？

    維多利亞站在陸燼朝身邊，她沒有睡醒，但緊張壓抑的氣氛讓她困意全無。

    他們迅速在各自的終端上接受了詳細的心理狀況測試，又有不少人被刷下來，剩下的不過一半。

    維多利亞也通過了評定，她的內心比表現出來的要堅強許多。

    軍部的人為他們下發裝備，地表隨時都有可能坍塌，所有地面救援部隊都裝備隨身飛行器，一旦傳感器感知到失重墜落狀況，飛行器會立刻啟動，保證救援人員的安全。

    最后檢查一遍設備，陸燼朝站上電梯，被送往地面。

    負面情緒的強度終于到了頂峰，絕望、痛苦、焦慮、緊張、悲傷……屬于無數人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和血腥味一起，如同實質般襲擊著敏感的向導，他們只能將屏障加固再加固，竭力維持著自身情緒的穩定。

    維多利亞的手在發抖，陸燼朝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塊他為了預防低血糖帶著的巧克力，都有些被體溫融化了。

    他將巧克力放進維多利亞手中，低聲道：“跟在我身邊，如果有不舒服的情況，一定要立刻提出來。”

    雙腳終于踩到堅實的土地，又有誰能想到，這片堅實的下方，其實是一片隨時可能發生坍塌的空洞呢？

    陸燼朝跟隨隊伍來到救援現場，這里曾經是一片城市，如今化作斷壁殘垣，這些建筑足以在十級地震中安然無恙，然而，再結實的建筑也難以抵擋星球崩塌的自然之力。

    救援隊中的普通人盡可能佩戴著生命探測儀進行搜救，而哨兵和覺醒聽覺嗅覺的護衛直接使用自己的感官，不斷地聞嗅讓鼻腔干燥，同時不可避免地吸入灰塵和其他東西。

    他們一次只能搜救兩小時，就必須回去接受疏導，就這樣一批又一批地進行輪換，陸燼朝過來時，恰好有一批哨兵需要上去，這些年輕臉龐上浮現著難以抑制的痛苦神色，有些人的眼神甚至都開始渙散。

    唯有和向導結合過的哨兵，能不知疲倦地進行搜救工作，向導疏導著自己的哨兵，哨兵保護著自己的向導，相互支撐，相互鼓勵，將救援效率提升至最高。

    許多向導見到了他們這一生中最殘酷、最血腥的畫面，受傷的人，死去的人，不會再睜開眼的小寵物……曾經是家的地方，成為眼前染血的廢墟。

    但沒有時間留給他們陷入情緒，這地方還不知道有多久就會崩塌，他們需要抓緊一切時間，盡可能救出更多人。

    廢墟之中傳來異常的精神波動，陸燼朝盡量靠近，將精神力散發出去，找到了被掩埋的那位哨兵。

    石板壓在她右臂上，雙腿也被擠壓，疼痛讓她瀕臨狂暴，狂暴之中她會失去所有理智，甚至可能掐死懷中拼命保護了十幾個小時的孩子。

    正是這種可能讓她至今仍苦苦堅持著，守著最后的那根線。

    距離會讓精神疏導的效果變差，陸燼朝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將精神力凝結成無數細密的絲線，將痛苦中的母親纏繞，屏障脆弱如紙，仍在作著艱難的抵抗。

    在沒有語言指令的情況下盡可能關閉她的痛覺，清理幾乎要溢滿出來擠爆意識海的痛覺信號，一點點疏導著瀕臨損壞的精神圖景。

    陸燼朝一邊進行著疏導，一邊分出神來，對搜救隊員喊道：“這里有人！大概在四米深的地方！一位mama還有孩子！”

    三分鐘時間內進行暫時修補和梳理，保證她不會再短時間內陷入狂暴，陸燼朝立刻收回精神力，搜尋下一個異常波動所在的方位。

    陸燼朝如同不知疲倦的機器，不斷重復著深度探知，發現被困人員，告知搜救隊，進行精神疏導的過程。

    他表情堅毅，不見絲毫情緒崩潰的前兆，見到血腥畫面也不會太大反應，以絕對的冷靜挪動在廢墟之中，就像是……就像是一片深沉的海，能夠將所有負面情緒盡數吞沒。

    這真的是如此年輕向導能夠做到的嗎？

    維多利亞哭得眼睛腫了，自來到廢墟的那一刻起，她就和身邊絕大多數向導一樣，再也不能控制住悲傷，她看到有太多人被從廢墟中挖出，卻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

    而她只能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為廢墟之下還活著的人提供希望。

    陸燼朝和哨兵們一起，行走在斷壁殘垣之中，林嘯鳴堅持讓他訓練的好處如今切實體現了出來，他深入到更復雜、更混亂的地方，精神力蔓延形成灰白兩色的精神圖景，以哨兵或向導散發出的光芒為指引，探測生機。

    根本沒人敢像他這樣做。

    將精神力擴散開，意味著勢必會接收到更多強烈的負面情緒，極有可能面臨過載或者混沌的風險。

    每一個向導自覺醒起圣所學到的第一節 課便是：無論如何都要先保護好自己。

    很快陸燼朝就深入了這片區域中央，身上已滿是沙土污跡，汗水將貼身的衣物完全打濕，但他像根本感覺不到來自身體的不適，繼續將精神力擴展到更廣，更深的地方——

    波。

    從地面之下傳遞而來的波。

    “小心——！”

    和陸燼朝喊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地震檢測儀滴滴的警報聲，所有人立刻尋找合適的落腳點，陸燼朝迅速從廢墟上下來，想要去相對平坦的地方。

    但他還沒來得及到達目的地，震動便從腳下產生，強烈到陸燼朝身子猛然搖晃，不穩地一腳徑直踩在了碎石上——

    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他。

    穩重，溫暖，有力。

    陸燼朝立刻回頭，看到陽光下熟悉面容的瞬間，瞪大雙眼。

    “嘯鳴？！”

    第109章

    更加猛烈的震動發生，陸燼朝腳下的碎石被踩飛，幾乎就要摔倒，林嘯鳴顧不得說話，一把將他帶進懷里，以自己的身體作為陸燼朝的支撐。

    兩人緊緊貼在一起，都能感受到對方急促的心跳。

    林嘯鳴按著陸燼朝蹲下盡量降低重心，震動持續了整整一分鐘，才終于平緩下來。

    所有人心里都無比清楚——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這片區域很快就會坍塌。

    陸燼朝重新站起身，他沒有問林嘯鳴為什么會在這里，因為很顯然：他是被軍部派來的。

    “過來多久了？”

    “十二個小時。”

    陸燼朝點點頭，林嘯鳴來的比他稍微晚一些，估計是軍部剛開始沒想著動員如此年輕的新兵，他沒有再多廢話，短促道：“繼續吧。”

    林嘯鳴的出現讓陸燼朝鎮定了許多。

    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了，每當危險之中，只要林嘯鳴在他身旁，陸燼朝都能奇跡般的安心下來，就好像……少年本身就是安全的代名詞。

    已經開始有向導表現出了不適，被緊急送回飛船，陸燼朝繼續忙碌，看起來似乎沒有大礙。

    他會被負面情緒影響到嗎？當然會，甚至陸燼朝自小就因為這種敏感，不敢出門去玩，才在不知不覺中鑄就了如此堅實的屏障，希望能夠保護自己。

    但人必須要克服許多東西，去戰勝許多東西。

    陸燼朝偶然間也看到了旁邊不遠處的金發身影，路德維希投身于緊迫的救援工作中，應該同樣是被軍部派來的。

    但他不知道，路德維希確實因為軍部前來此處，而林嘯鳴，則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身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一道陰影籠罩而來，轟鳴聲自天空中傳出的那刻，地面上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抬頭向上看去。

    噴著溫莎家族族徽的巨型星艦自云層中緩緩浮現，停留在醫療星艦的千米級層處，在此時此刻，送來了彌足珍貴的，最高端醫療物資。

    以及數十艘專業的醫療飛船。

    “物資！是救援物資！”

    歡呼聲涌起，所有人都知道有了溫莎家族的援助，醫療壓力會減輕太多太多。

    許多道目光投向廢墟中的維多利亞，不少人都認出她正是溫莎家的小小姐。

    被旁人贊嘆的目光籠罩，維多利亞感受到的，卻是致命的羞恥和愧疚。

    只有她知道，這些搭載著救命醫療物資的醫療飛船，明明可以提前好幾個小時就到達的，若不是自己那通怒氣沖沖的通訊，可能還要更晚一些。

    如果它們可以早一點到，就不會有負責人為了避免交叉感染，強行關閉電梯入口的情況。

    她低下頭，用力吸了吸鼻子，手腳止不住的發涼。

    維多利亞不明白，為什么就連如此重要，人命關天的大事，都會變成政治籌碼？

    陸燼朝望著天空中逐漸落位的飛船，心里放松了些許，聯邦正從全國各地調動人員和物資，隨著時間的推移，擺在面前的困難會越來越少。

    只要捱過最艱難的這段時期——星球徹底崩坍之前。

    只是短暫看了眼，眾人便緊接著投身緊張的救援之中。

    林嘯鳴的出現給了陸燼朝更多底氣，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慎陷入過載或者其他意外，嘯鳴會立刻注意到，讓他不至于陷入絕對的危險。

    兩人和身邊的其他搜救隊員迅速組成一支小隊，竭盡所能地探查挖掘，以救出更多的人。

    如果……如果沒能在坍塌之前獲救，被掩埋的人們就只能墜入下方深淵了，星蝕生物的分泌物會奪走他們的生命。

    每支隊伍里都有一名向導，維多利亞同樣跟隨在其他哨兵身旁，她一邊保證著搜救隊員的狀態，一邊盡力安撫受困人員。

    建筑倒塌形成許多幾何形狀的支撐結構，維多利亞矮身鉆到一處縫隙，想要更清晰的探知內部，在起身時卻不慎撞到了腦袋。

    “啊！”

    發帶被斷裂墻體不平的邊沿勾住，維多利亞倒抽一口氣，捂著疼痛腦袋起身。

    勾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