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閣拿著宣紙默然足有移時，終于深嘆口氣，將信送到火燭前點燃，隨后擲在火盆中，盯著它燃燒殆盡。

    他起身緩緩走過來，斟酌著字句吩咐道，頌安，再安排一些仆從，到鳳池老家湖州秦夫人那里去，好生照料，讓她頤養(yǎng)天年。

    末將這就傳令給田梁，叫他去浙地對接。蕭閣這樣一走近，白頌安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主公面頰之上淚痕已干，他不敢再問溫崢的事，只低下頭去答應(yīng)。

    再把紫蘇殿的賀大人請來，我要帶她一同前往云滇。

    啊！白頌安一下子愣住，主公，京城事務(wù)龐雜，我們不留些時日嗎？

    來不及了，傳令下去其一，各地朝臣所有奏報都不再送往秦都，直接由吳軍親衛(wèi)呈給本王。其二，調(diào)撥鄴臺三千精銳，與撫州官軍一起擒拿以宋世義為首的紅巾軍！頌安，你快去安排，這比任何事都重要！蕭閣臉色已慢慢回霽，只是仍掩不住從內(nèi)心生發(fā)的悵然。

    白頌安壓出心頭的疑問，雙手抱拳，末將領(lǐng)命！

    秦 宸天四年 春

    幾個月的守衛(wèi)北疆之戰(zhàn)終于結(jié)束，傅弈亭、陸延青、林益之等人，僅領(lǐng)秦軍六萬，擊退羅剎十萬軍隊，雙方于興安盟簽訂額爾古納河合約，以格爾必奇河、額爾古納河和外興安嶺為兩國東側(cè)國界。烏第河之間諸河流土地均屬大秦，進入到對方國境的臣民需在邊境登記入冊，行商等一切境內(nèi)活動必依條規(guī)，如有侵略違法之舉，當(dāng)即由軍隊扣押遣返。兩國需嚴守合約，永結(jié)睦鄰。

    傅弈亭忙完北疆之事便連夜南下，這才發(fā)現(xiàn)蕭閣并不在京城，幾個臣子勸他在宮里等待蕭閣，他也不聽，把宮里的事順手甩給蘇云浦和陸延青，便去殿外叫湯城。

    湯兒還沒去過揚州吧，走走走，現(xiàn)在收拾行李，帶你見見世面！

    湯城見他猴急的模樣，忍著笑為難道：爺，又要走啊？這

    怎么，不愿意？傅弈亭作勢要打他，又反應(yīng)過來，笑道：哦，賀晨歌前幾天回宮，你這小子便挪不動步了！也罷，也罷！我自己去！

    湯城忸怩著道：還得跟您告?zhèn)€假晨歌說想去西北瞧瞧，我給李大人寫了封信，他都安排妥了，還說讓端木將軍教我武藝估計婚事兒便在金城辦了。

    哎呦！一晃兒我們湯兒都要娶媳婦了！傅弈亭不禁感慨時光飛逝，你去吧，我在京城備份兒大禮等著你回來。

    謝主公！湯城抿嘴一笑，您先給陸大人和李大人備禮吧，我們還小，不著急！

    傅弈亭一聽，心里火燒火燎得急切，轉(zhuǎn)身就去御馬廄牽踏夜，

    好啊你們！一個個都湊成對兒了，我也得抓緊去辦事兒了！

    湯城瞧著他大步流星的背影，在殿前笑得前仰后合。

    傅弈亭縱馬從京北通州沿運河南下，一路繁花如錦，各州春色迷人，他卻沒什么心思欣賞，直到狂奔至揚州城西北郊，望見那熟悉的大明寺，他才怔怔勒馬，回憶如海潮紛涌而至，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揚州，卻已是將一生情意都牽拴于此

    鐘聲再起，傅弈亭滾鞍下馬，從山坡上緩緩走下，暗自想著，這次不請自來，定要給他一個驚喜。

    他正幻想著見面后如何親熱，一抬眼卻見運河旁已是立著幾只銀甲了，為首之人著窄袖靛青圓領(lǐng)錦袍，下擺紋繡的仙鶴似在紛飛，蓮紋玉帶勾勒出頎長身線，笑容較春光還要明麗，靂兒正立在他手臂之上，得意地看著自己的老主人。

    好啊！定是湯城這小子告的密！看我不好好收拾他！傅弈亭嘴上罵著，卻忍不住上前攬抱住那人腰肢，鼻內(nèi)涌入一股熟悉的蕤蘭香氣，撩得他幾乎沉醉，靂兒知趣地飛起，周遭吳軍也都輕咳一聲移開目光。

    蕭閣輕輕一笑將他推開，拉過踏夜的韁繩遞給白頌安，又引著傅弈亭下到河岸去，那里已是備著一條烏篷船了，蕭閣熟悉地解繩起櫓，小船緩緩飄蕩出去。

    身子已好利索了？

    毒素已經(jīng)被完全驅(qū)散，晨歌說沒什么問題了。傅弈亭舒展筋骨，深深吸了口河上飄渺的嵐氣，覺得周身舒爽痛快，到底是哪味藥可以根除此毒？

    蕭閣只笑不語，拋了船櫓，任小舟漂浮在水面，而后從懷中掏出一朵花來遞給他。

    傅弈亭接過端詳，此花共有七瓣，色澤潔白，其上紋理猶如藏地的冰川，這是什么？好生奇異！

    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在東山上，你已見過它了。蕭閣無奈，伸指戳他新生濃發(fā)的鬢角兒，你救那獵戶的孫女，正是去采這個龍川花！

    噢！傅弈亭這才想起來那件對他來說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好奇道：你是怎么尋到川西去的？

    蕭閣不禁想到溫崢，深嘆口氣，他根據(jù)溫崢的提示，這些天在云滇已把整件事情摸了個水落石出。其實說到根兒上，都是那死亡之水惹的禍。多年前，鄭遷之父鄭猛與宋平從少林還俗之后，都做了傅峘親衛(wèi)左翼軍，二人交情不錯。后來，鄭猛跟著主公執(zhí)行敦煌任務(wù)，宋平則與另一只隊伍前往云滇，兩人自此分離開，也就是這一段時間里，傅峘與蕭文周在莫陽發(fā)現(xiàn)了死亡之水，兩人心知此事要遮蔽隱藏，在除掉地道里的禺知人之后，蕭文周向朝廷請造莫陽佛寺，掩蓋了死亡之水的入口原本此事風(fēng)平浪靜，卻不想被鄭猛所窺探到。

    鄭猛當(dāng)時把此事藏在心里，隱而不發(fā)，卻在三年后離開傅峘的親衛(wèi)軍，自己來到川西，娶了一個山匪大王的女兒，掌控了整個山上的勢力，他又將老家豫地的媳婦拋棄，只將兒子鄭遷帶到山上來，排布著奪取死亡之水的計劃。

    傅峘何等敏銳之人，他其實早對鄭猛有疑，自他離開便一直在暗中觀察，因為在戰(zhàn)場上，鄭猛曾經(jīng)救過自己一命，傅峘便一直沒有將他封口，可眼見鄭猛已開始行動，死亡之水的秘密即將泄露，為了天下安定，傅峘思量之下，帶人攻上山區(qū)，放火燒毀了這座匪窩鄭遷，便是在這場大火中僥幸脫逃的人。

    事發(fā)之后，宋平聽聞此事，驚恐之下，也以假死之法脫了秦地軍籍，回到家鄉(xiāng)撫州，化名宋世義，自己創(chuàng)建了紅巾軍。

    傅弈亭稱帝之后，鄭遷與他聯(lián)絡(luò)，誘他奪取酋云會的秘籍，為自己父親報仇，但并未向他透露死亡之水的事，其實這已算不幸中的萬幸，否則還會有更多的人卷入到這場風(fēng)波之中。

    為撬開他的口，我對宋平用刑了。蕭閣嘆道：本想將他留到你過來的時候，讓你親自給青龍報仇，但他年紀大了，沒有扛住，前些日子已死在獄中。

    說到底三哥是為國而死這次南下，我也是想去清涼峰瞧瞧他。傅弈亭濕了眼眶，但他心里清楚，如果是他處在父親的位置上，他也會這么處理。

    我與你一起再去看看朱雀，酋云會現(xiàn)在重建的速度很快。蕭閣撫了撫他的臉頰，把龍龍養(yǎng)大成人，青龍會欣慰的。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眼前河道漸寬，兩岸草木招飐、春柳依媚，水波潎洌瀲滟，鷗鷺撲打嬉戲，兩人心境開闊明朗起來，也都不自主回想到多年前在這條烏篷船上的情形。

    蕭閣笑道：那年你來，兵荒馬亂的，沒招待成，這次帶你好好轉(zhuǎn)轉(zhuǎn)。

    傅弈亭看向他的絕色容顏，認真說道：早跟你說過，揚州風(fēng)月，我已領(lǐng)教了。

    那人知他言中所指，不禁紅了臉龐，眉目卻舒展開來，嘴角微起笑靨，真?zhèn)€豐容玉肌、傾國傾城。

    河畔書院隱隱遙遙傳來誦詞的童聲，傅弈亭默默聽著，那詞倒真應(yīng)和此間情形，他伸手與蕭閣十指相扣，并肩立在舟頭，烏篷隨著水流蕩漾遠去，泊岸盡處的一輪紅日遲遲不落，向整個華夏傾灑著萬丈夕光。

    墨云拖雨過西樓。水東流，晚煙收。柳外殘陽，回照動簾鉤。今夜巫山真?zhèn)€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轉(zhuǎn)星眸。月華羞，捧金甌。歌扇縈風(fēng)，吹散一春愁。試問江南諸伴侶，誰似我，醉揚州。[2]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1]蕭閣聽到的馬頭琴曲是《嘎達梅林》by包朝克

    [2]蘇軾《江城子墨云拖雨過西樓》

    溫崢的信在番外里。

    第71章 番外一 溫崢的信

    主公親啟：

    主公，當(dāng)你看到此信時，我已遠出京城，所去何地、所往何方，我自己亦不知曉

    時光若溯洄至十六年前的那個初夏該有多好，父親將我領(lǐng)到廣陵王府中，我?guī)Я藥追朱咔痈谒砗螅宦劦皿眢筱鰞簦偬а蹍s是怔住簾櫳慢卷，鳳尾搖曳，你著一身天青色襕衣，低眉垂目，輕歪著頭，撥弄著那鳳首箜篌，轉(zhuǎn)眼看到我，禮節(jié)性地頷首微笑，清澈眸光中卻透出欣喜來，我一下心跳變得很快，自己都說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當(dāng)下便拉了父親的袖子道：我愿意留下。

    從那以后，我成為你的伴讀，父親也時時囑托我，應(yīng)事事照顧服侍小主子。最開始我秉承著主仆之禮，拘束而謹慎，久而久之，愈發(fā)熟絡(luò)起來，你我相攜相伴長大，形影不離，你也不再喚我溫兄長，而是溫柔而冷靜地叫我的表字：鳳池。

    鳳池，書房內(nèi)新進了一批古籍，得空去瞧瞧，有心儀的就直接拿去。

    鳳池，我須去會見幾位靈樞閣遺老，新一批輜重運到軍營了，替我打點著些。

    主公，你的話我都記在心里，我愛聽你喚我，也愛替你做事，及舞象之年，你出落得愈發(fā)風(fēng)流，更兼揚州絕色之名，我因此生出了幾分驕傲慶幸，尤其是在老王爺過世之后，能親密陪伴你的，只剩下我一人。

    可是你知道么，雖然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有些少年心事，我從未對你坦誠流露過

    每當(dāng)你開玩笑提到要給我說媒，我便惶恐不安起來，只好打趣，若叫你去說媒，人家姑娘定要移情別戀了。

    你埋怨我拿你開心，我只好騙你道，待天下安定后，再考慮兒女私情。

    你貴為王爵，卻事事尊重、考慮我的感受，其實我早該知足感恩，可我卻愈發(fā)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有時候甚至自私地希望，天下永不要統(tǒng)一，這樣我便能一直陪伴著你

    這樣的希冀?jīng)]存留多久，豫王便開始東進，你在驪山遇到了他，就是從此時起，仿佛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無論是大夏時局還是你我的心。

    你開始瞞我一些事情，我亦開始心里不快，我拖著傷腿自贛地回來，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來過，當(dāng)時我心寒絕望，負氣離去，默默祈求你不要來找，可你偏又是來了，還把自己喝醉

    主公，其實那一晚我險些乘人之危，做了錯事，還好就在那一刻，床前窗外落下一只剛生下不久的雛鳥，嘰嘰啾啾，天真可愛，我望著它的模樣，驀然想起父親多年前所說：你要陪伴這只雛鳥，輔佐它長成雄鷹。

    無邊的痛苦席卷上來，我踉蹌拄拐奔出房去，屋外孤月晦暗，樹影婆娑，我怔怔吹著夜風(fēng)呆了整晚，終于明白過來，其實我的角色永遠是陪伴，我不應(yīng)當(dāng)越矩，更不應(yīng)有非分之想忐忑慌亂之下，我回到屋中將一切歸置整齊，然后默默離開。

    如若你記得我的失禮，那我永不會再見你，所幸你酩酊大醉，不記得這難言的秦淮秘事，我也得以，再輔弼你最后一場。

    我也不是頑固不化、不懂變通之人，也曾想過、試過放棄，只是我做不到，遇此傾世之人，又怎么能忘卻！老天當(dāng)真殘忍！既讓我與你幼時相識，又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念著別人

    主公，我不甘心。你雖然從不流露出對他的特殊，可我還是能品味得到。有時我對鏡更衣，黃銅鏡中映出頎長的身影，也自是翩翩瀟灑我與他相較，又怎會落了下風(fēng)，更何況那人狠戾惡毒，幾次三番欲至我們于死地

    主公，你何必鐘情于他？

    你對我仍溫柔體諒、親切交心，可我還是難抑心中之痛，憑什么對他的特殊情意，未曾給予我分毫。

    這情意帶來的鞭笞如此殘酷，我當(dāng)真是無處遁逃。原篤定人定勝天，如今卻因情而信命。我都覺得自己可悲。

    我漸漸地有些變了，不僅是在感情上，處理政事也更加老辣狠心，我開始享受權(quán)力帶來的快感，也享受自己在吳軍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你也曾時不時敲點我，暗中派人觀察稟報，我知道你仍信任我，不想剝奪我的權(quán)力，只是有些擔(dān)憂，可是主公，我終歸，對不住你的信任。

    主公應(yīng)該還記得閩地是如何拿下的，那時我深入琉球，與宋世義的紅巾軍聯(lián)手克夏，后面回到贛地，本來已經(jīng)將宋世義的民兵改收，不過兩年之后，他又上書陳情，自己年事已高，也沒什么其他的祈望，只想帶著百十來個兄弟回家養(yǎng)老種田。我與他在戰(zhàn)中相識，也算有些交情，于是便扣了這封文書，直接批復(fù)下去。

    宋世義見我應(yīng)允得痛快，又開始前來打聽浙地的事情，對于酋云會的事情，他尤為關(guān)切，我這才明白過來，他的真正意圖。也從他口中知曉，青龍的真正身份。

    在龍門我看到過一只鼻煙壺，也從頌安口中了解到主公對酋云會的忍讓，出于一種陰暗而隱秘的妒忌，我對此情報緘默不言后面的事情，主公已是能猜到了，我也不忍再講下去。午夜夢回，我都會夢見清涼峰上的那場大火，都會夢見無辜的幫眾來向我索命，我更害怕見到天真可愛的龍龍，看到他清澈的眼眸，我都會想起自己的骯臟和罪孽。

    可是我還在衍生出更可怕的想法來，我看到主公對秦軍的忍讓，我居然在想，其實龍龍也不該活在這個世上還好我沒有繼續(xù)做下錯事

    我怎么會變成這樣？我曾自詡是一個無愧于裘影的堂正君子，為什么我會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主公，你不必因此自責(zé)，說到底，這份情意只是我對自己罪孽的掩護，內(nèi)心的貪欲才是始作俑者，宋世義給了我多少銀子封口，我都沒有臉面講出來。

    所以，主公，我只能離開。自盡于宮內(nèi)，會讓你難過痛惜；當(dāng)面坦白領(lǐng)罪，又會使你為難；裝作無辜留下，我亦是寢食難安。

    我已深切悔恨，卻全無補救之法，只能將我所知道的一切說出來，把我這些年貪存的銀兩交出用于充實軍餉。那宋世義多年前曾在秦軍部隊里呆過一些時日，而且與一個叫鄭猛的豫地部將關(guān)系熟絡(luò)，我不知道他對酋云會的仇恨，是否由此而來？主公或可由此入手追查，擒得兇手，以慰青龍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