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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醉揚州在線閱讀 - 分卷(43)

分卷(43)

    湯城剛要說不知道,傅弈亭卻已再次開口,像在對他講述,又像在自語,朕的母族是興安盟的草原上一支藍姓部族,牧馬放羊,采參捕獵,與山河為伴,與日月同息。那地方夏日清涼青芃、花香四溢,冬日寒冷,漫山遍野的厚雪冰泉多美的地方啊,多悠閑舒坦的日子

    她十歲那年,毛子越了國界,跟山上土匪沆瀣一氣,掠了村莊,燒了草帳,昔日的天堂,到處都是焦土尸油之氣親戚死去多半,只她和舅舅身型小,一塊兒藏在柴垛里活了下來,后面又在戰亂中走失

    國舅去年來京,你已是見過的,他臉上那疤便是當時燒的。而她卻因生的美被人販賣到秦地咸陽

    結識父親之后她并無名分,最后郁郁而終,臨死都沒能回到北疆,朕寧愿她沒有生下朕,也不愿她來到咸陽受此般非議詆毀。這一切都是毛子所作得孽朕自幼被姊兄欺辱不算什么,可是那樣純良的人民、那樣壯闊的河山,那樣美麗的少女,憑什么遭此戕難?!

    湯城已是聽得淚流滿面,他再抬首,皇帝也剛剛拭去面頰上的眼淚,這筆帳朕早該與羅剎算算了說到這里,他臉色忽而變得慘白,幾與外面飛雪齊色,至于蕭閣朕如果是他,此刻也會攻上來的

    殿外的北方回旋著嗚咽,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揚州

    天際灰濛陰沉,恰如前年秦軍撲到邢臺反殺吳軍、蕭閣帶兵退守鄴臺的那個冬日,只不過,這才只是秋末而已。

    秦地的雪還在下。溫崢用火盆暖著手,依我之見,再過一個月,便是進攻的最好時機。

    再熬一個月,百姓會不會受難?蕭閣問道,他這話其實還包含了一層對傅弈亭的警惕,除了暴雪不可控制,如果傅弈亭還為出軍強征糧草,那對于大秦百姓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溫崢沉默了片刻,照實回答,探子來的消息是,他沒答應羅剎國的要求,僅從世家大族那里買了一部分糧。現下整個大秦,都在這一片風雪中硬捱算他有點兒良心,沒強征百姓的口糧。

    蕭閣蹙了蹙眉,就算如此,凍尸餓殍也一定不少。

    溫崢看了他一眼,恐怕是的。

    蕭閣深吸口氣,不能再拖著了,這是在拿無辜百姓士兵的性命做我們勝利的籌碼。

    溫崢張口想勸,濕風卷積而來,冷的他一個寒戰,終歸沒有言語,算是默許和贊同。

    明日鄴臺點兵。后日,北上伐秦!蕭閣將手中杯子落于桌上,斬釘截鐵道。

    吳軍進入了這幾年當中最亢奮的時刻,齊兆瑞率軍進入川蜀之時也沒有這般令人激動,因為強秦與川軍不可同日而語、等量齊觀,雖然如無此次天助,勝負難定,可自古以來,哪次歷史之變革,沒有天時地利的推動呢?

    上古涿鹿之戰,即有應龍蓄水、風伯雨師之因素,風沙埋沒蚩尤;到了西漢,一場厚霧將高祖從白登山解救;三國混戰之時,赤壁借東風自不待言

    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天機降臨,也只有強者可以把握得住,蕭閣這些年來的辛勤努力與扎實鋪墊,造就了吳軍強大的實力。

    銀甲渡江,船艙里壓著滿滿當當的湖稻,降者一律不殺改收,一切以百姓生命為重,相較于攻克川軍的狠辣穩準,蕭閣對秦地的行動,已是極致懷柔。有兵士笑言,這哪是去打仗,分明又是去賑災罷了,咱們王爺就是做慣了菩薩!

    即便如此,蕭閣卻又是幾個晝夜未眠,他一是擔憂秦軍負隅頑抗,給雙方都帶來不必要的慘痛傷亡,二是惦念著傅弈亭,他那樣的性子,難免做出些極端之事。

    他真想即刻沖到龍門與他推心置腹地談一談,但又怕此舉刺激到他,讓那狷狂之人更難接受

    包括溫崢在內,蕭閣身邊的將領都已漸次帶兵北上,唯他還留在揚州,等待著最后的消息與結果。

    十月初八的清晨,白頌安一大早便從外面回到王府,蕭閣正將拿著那鳳首箜篌放進匣箱里去,他以后也定是要北上的,此時焦灼不安,索性開始收拾起物件兒,身側的竹林被雪壓得吱呀所響,更顯得府中靜謐。

    白頌安深吸口氣,緩解了一下自己萬分激動的心情,努力使語氣變得平穩,主公!大秦皇帝已經下詔秦軍降了!

    蕭閣猛然抬起頭望向他,手指被箜篌上的鋼弦頭兒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登時便涌了出來。

    主公!白頌安心中一澀,忙進屋尋紗布給他包扎,他每天瞧著蕭閣長吁短嘆,其實也琢磨出了個一二,這些年主公心里的結,無非就拴在秦皇身上

    待他出來時,蕭閣已回過神來,急切地囑托道:頌安,我的手不打緊,你快去傳令給豫地齊將軍,叫他看住了傅弈亭,斷不能讓他自戕!!

    白頌安發愁道:行宮目前還是大秦的禁軍在看守,我們的人過去少說也要兩天傅弈亭若真存了這個心思,恐怕也是攔不住的。

    去備馬。我跟父王道個別便北上與大軍匯合!

    白頌安領命而去,蕭閣穩了穩情緒,轉身上了石橋,向左拐到廣陵王府清泉深處的出闕泮臺上,此處自蕭文周病逝之后,便無人來過,落葉盈尺,被風一卷飛旋的老高。

    蕭閣推開一旁那扇陳舊的雕花木門,里面還是原樣擺布,與他幼時無異,東側書立桌椅寂然,西南角畫著勁松的香爐落了厚厚一層灰燼,床帳已掉落下一半,看起來太過頹靡了,與它主人生前的整潔清雅迥然不同。

    蕭閣走過去攏起墨藍色的帳簾,掛在銅鉤上,他對著床榻輕聲道:父王,我不負你所望,大夏已滅,南北歸一可是,可是我絲毫都不欣悅

    他臉上一顆晶瑩淚滴滑落下來,轉身坐在榻上,用極小的聲音說,我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父王,他若真的自盡離世,我該怎么活下去

    屋室靜空,自然沒有人回應他的話,良久,蕭閣才自嘲地輕笑一聲,是啊,為了吳軍,我也不得有輕生之意;為了百姓,我當宵衣旰食不敢懈慢可能這條命,從不是我自己的

    他長嘆一聲,正欲起身離開床榻,卻無意間看到,壓得嚴嚴實實的榻角里側隱隱露出了紙張的邊緣。

    蕭閣原還急著出發北上,不打算拿出來瞧,走了幾步卻又鬼使神差地折返回來,俯身將床榻移開,取出那兩張發黃的宣紙來,其上正是自己父親書寫的兩首小詞。

    蕭閣的心無端狂跳起來,他凝神看去:

    《滿江紅 憶玉門關外初雨》

    長煙連漠,入瀚海,月冷湖皺。

    城灣孤壘,回撥騮首。

    西沙獵卷陳旄旗,翎鞭朅軍擁金胄。

    咽澀凝,疑身幻蓬瀛,忘移眸。

    燭影濕,聆羌悠。風霖蕩,釋情稠。

    驪松起云雨,不夢揚州。

    匪鑒難茹癡人訴,星玉易革英雄籌。

    盼清寰,颯沓破山河,甘俟候。

    金色甲胄、翎鞭、驪松云雨、不夢揚州、匪鑒難茹、甘俟候

    蕭閣看得幾乎要昏倒,此詞中太多字眼典故都讓他心驚rou跳,他何等聰慧之人,怎品不出詞中nongnong情意,這哪里是憶玉門關外初雨,分明是憶人罷了。

    他強壓著驚詫再向下看,已全然明白:

    《念奴嬌 悼司珉 四月廿二陰雨》

    漘岸萋草,頹空攔行舟,雁過哭峰。

    瓶沉金井難執手,魂牽縈回滇城。

    銀漢迢遞,松泉永隔,失約漁樵翁。

    相擁猶記,毒鳩甜罟擭深。

    箜篌弦破失音,飛蛾沉翅,扶膺滅闌燈。

    寅虎空守芙蓉帳,寺鐘磬音絕冷。

    相思無盡,輪回有還,剖心作情僧。

    萬斛遺恨,煉爐化羽飛升。

    司珉是誰的字,蕭閣心知肚明,何況這首詞用語更加大膽,瓶沉金井、松泉永隔、飛蛾沉翅、寅虎空守、相擁猶記、相思無盡

    若不是用情至深,怎如此錐心泣血、字字盈淚

    為何驪山之上、廣陵王府中都有勁松臨泉之景?

    為何翡翠寅虎在傅弈亭的身上,如海卻又只將翡翠金佛授予自己?

    為何自己父親留下此詞之后于四月廿八去世,又要挫骨揚灰沉于千里之外的洱海?

    原來他是為去尋他,原來他所掩飾所緘默的一切都是為他

    這是番怎樣刻骨的情意,蕭閣拼命地想著多年前他們經歷的一切,似難以置信,又似情理之中,他此刻才知曉,他的父親在揚州只留下了燈下之影,他的魂魄,他的心,都早隨那人牽動。

    情網似輪回,網住了這二人還不夠,還讓他對傅弈亭動心,可是現下情形,當真難以收場

    蕭閣呆立在床邊足有移時,才把這兩首詞折起放進自己懷中,再低頭一看,胸前衣襟竟已被淚水全部打濕。

    主公主公!門外傳來白頌安的急切慌亂的聲音。

    馬備好了?蕭閣強拿鎮定,大步推門而出。

    主公,北邊傳來消息,說是傅弈亭孤身前往嵩山在少林遁入空門了!

    天上打了個響雷,隨后豆大的密雨斜侵而下,滾滾烏云席卷揚州,遮天蔽日的黑暗陰沉揪得人透不過氣,蕭閣只覺得自己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他的思緒已全然混亂,只得拼命撐著一分清明說道:傳令鳳池暫理軍中一切事務。頌安,你帶上龍龍隨我去嵩山!

    白頌安剛應下,蕭閣已飛身上馬,狠狠揚鞭從西側府門奔出,連一旁侍衛遞上來的油衣都沒披。

    作者有話說:

    埋了這么久的伏筆,上一輩的感情終于揭曉了,下章倆人見面!童叟無欺!

    第68章 古剎重逢

    峨然肅穆的皎白山門被岫云雪煙籠罩,列戟般雄拓聳立的嵩山一時通體銀光,雪仍扯絮不斷地落著,蕭閣自牌前滾鞍下馬,踏著倒映天光的青石板向內奔去,碑林岑寂得無半點聲息,絳紅寺墻外的千年銀杏也如被深夜塵封一般默默凝視。

    少林僧人是最惜身的,此時多已就寢,只一些弟子在天王殿前守值,問明蕭閣身份便吃了一嚇,前些天他們方渡了大秦皇帝,此刻又來了個即刻一統天下的王爺!僧人思量片刻,還是打算去請方丈過來,此刻少林方丈如塵卻已緩步從大雄寶殿內邁出。

    阿彌陀佛,王爺的來意老衲知曉可湛明現已堅決閉門不見任何人。如塵的眉目舉止之間都讓蕭閣覺得熟悉,但他此刻來不及細思,只雙手合十低頭行禮,再抬眼時眸中已晶瑩淚閃。大師我蕭閣若見不到他,是斷不會離開少林的。外邊的情形大師知曉,如我執意不出此門,勢必再起紛爭禍亂,出家人諸惡莫作,諸善奉行還望大師心念華夏蒼生

    如塵怔愣片刻,旋又和藹大笑,蕭王爺貌若潘安,體態風流,卻又有這么一張利口!當真讓老衲驚嘆罷、罷他轉低了聲音,其實老衲也有兩件事想要拜托王爺,王爺請這邊行。

    *

    蕭閣自方丈室內出來之時已近丑時,他慢慢向藏經閣移步,卻在門前停住,連續策馬奔波數日,這一刻他已是心力交瘁。

    蕭閣暗自運氣調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推開門來,眼前的一幕又讓他頭暈目眩起來那人三千如瀑青絲已盡數被剪去,幾縷月色穿透層層經閣落在他袈裟之上,溢出炫暗的金光,他獨坐漢白玉臥佛之前,只留下一個挺拔的背影。

    蕭閣心中又寒又苦、又憤又惱,一雙瀲滟水眸被氣得通紅,他邁進經閣,回身掩上了古舊斑駁的木門。

    傅弈亭自然知道來人是誰,他還不會念經,只闔眸敲著木魚,胡亂撥著手上念珠,蕭閣顫抖著走上前去,借著紅燭痛心地凝視他的側臉:兩簇長睫不安地輕顫,高挺的鼻梁擋了燭光,在臉龐上落下暗影。不得不說,傅弈亭即使除了發、受了戒,卻還是極英俊倜儻的。蕭閣曾無數次幻想過再與他相見的情景,卻萬萬未料是此般境地。

    他艱難啟唇,聲音都啞了幾分,傅弈亭,你瘋了!

    傅弈亭睜開了眼,緩緩看向身旁的人,不由得一驚,他還未從見過蕭閣這幅模樣。

    這兩年蕭閣仿佛憔悴了很多,腰細得不足一握,銀白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空蕩蕩的,濕發有些凌亂地掛在蒼白如玉的頰畔,當真惹人憐惜疼愛。那令他朝思暮想、標致精美的五官此刻竟有些扭曲,仿佛壓制著極大的痛苦,桃色雙眸里的東西更是讓人不敢逼視,未化盡的雪水順著他的深衣流下,在青石板上匯聚成一灘水漬。

    傅弈亭心里已如駭浪驚濤般翻涌,可他卻迅速收回目光,冷冰冰地道:我沒瘋。我輸了。

    這輸贏,在你心里就這么重要?!蕭閣又氣得渾身發抖,好,你還做你的皇帝去,跟我回皇宮擬詔!

    因為輸給了你!傅弈亭再忍不住,憤然從蒲團上站起,手上佛珠被他拽斷,噼啪落了一地,換做了旁人,我傅弈亭眼都不眨一下!

    蕭閣對上他漆黑如墨的雙眸,怒道:羅剎國一事,你沒輸了華夏天朝的骨氣!此役當中天時因素占得幾分,你比我更清楚!

    那都是借口!我還是輸了! 傅弈亭梗著脖子,執拗地強調。

    輸便輸得坦然!為何要入佛門?!你算什么英雄好漢!蕭閣氣得心頭發堵。

    我入佛門與你有什么干系?! 傅弈亭立刻把話頂了回來。

    蕭閣聽聞此言,竟不知怎樣應答。

    傅弈亭見他啞然躊躇,冷笑道:這應當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結局,或者他從香案上抽出寶刀來,給蕭閣遞過去,現在把我殺了,省得爺爺我哪天寺廟呆膩了,嘯聚山林,扯旗拉竿,反你的天下!

    啟韶,你怎么就不懂蕭閣再難抑制心中情愫,只長嘆一聲,兩滴清淚滾落出來。

    傅弈亭聽他這樣叫自己,心軟了半分,緩和了語氣道:你要我懂什么?抬眸又見蕭閣此番傷神模樣,實在楚楚動人,索性扔了刀在地上,背過身去,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