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天氣干冷，護(hù)士腳步匆匆把在房間里大呼小叫的老太太推到院子里。

    老太太精神矍鑠，不太滿意地嘟囔著。

    “今天天氣好，我得曬曬太陽，馬上天就冷了，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受不了凍。”

    護(hù)士笑著安撫:“您說的對，那您在院子里曬會兒太陽，累了就叫我。”

    給老太太找了個地方曬太陽，護(hù)士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只白嫩的手，手的主人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很清秀，就是眼睛無神。

    護(hù)士笑了笑，在小姑娘旁邊蹲下。

    “璐璐在做什么呀？”

    叫做璐璐的女孩在刨土，白嫩的手指很快就沾滿了泥巴，她聲線還是小姑娘的清亮，語氣卻帶著小孩子的稚氣。

    “我要捏小泥人。”

    她露出的側(cè)臉上有一道很長的疤痕，雖然顏色很淡，但近看仍然十分明顯。

    護(hù)士無聲嘆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這個小姑娘還沒成年，幾年前在走夜路的時候遭到侵犯，自己往臉上劃了這道傷口，一度有很嚴(yán)重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她身體情況穩(wěn)定下來之后就被送來了這里的療養(yǎng)中心，兩年的時間都沒能走出去。

    護(hù)士陪璐璐聊了會兒，蹲到腳麻才站起來，本想看看曬太陽的老太太在做什么，余光卻瞥到一截淺色衣角，有些驚喜的走過去。

    “喻小姐，你出來曬太陽嗎？”

    院子里有很多長椅，除了過來養(yǎng)病的老年人，很少有人會去坐，現(xiàn)在卻坐了個身形消瘦的姑娘。

    喻溫很輕地點(diǎn)了下頭，看著地面交織分裂的光斑。

    她來了不到一個月，和這里的護(hù)士們都不熟悉，但護(hù)士們都很在意她，姑娘安安靜靜的，不吵不鬧，比這些的每個病人都更像正常人。

    可她不說話，總是在房間里看書寫字，很少出來。

    護(hù)士在她旁邊坐下，刻意隔了一段距離。

    “今天太陽很好，我站了會兒，骨頭都曬酥了。”

    喻溫垂著眼，撿起長椅上的一片落葉，指腹摸上去時有淺淺粗糙的觸感。

    她動動唇，因?yàn)樵S久不說話而嗓子沙啞。

    “幾月了？”

    這還是護(hù)士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竟然和她想象中的沒多大差別，音調(diào)是柔的，徐徐入耳。

    她心里高興，總覺得太陽融化了不少人心里的堅冰。

    “馬上就11月了。”

    護(hù)士笑瞇瞇的：“房間很快就會開始供暖，這邊冬天寒涼，到時候就不好出來曬太陽了。”

    因?yàn)楣ぷ餍再|(zhì)的原因，護(hù)士們都很愛講話，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能說很久，想著法子讓病人多開口。

    喻溫安靜地聽著，感受著身上落著的淺淺暖意，終于有了些時光流逝的實(shí)感。

    快11月了啊。

    她病了這么久，都快忘記外面是什么樣子了。

    陽光落下的地方，有只渾身雪白的貓兒慢悠悠地踩著草叢踱過來，尾巴一搖一晃的，被喂得很富態(tài)。

    護(hù)士招招手，那只貓就靠了過來，親昵地蹭蹭她掌心。

    這些貓都是療養(yǎng)中心喂大的，為了讓病人們更放松一些，但總有一些病人是連這些小動物都不肯接觸的。

    貓咪的瞳孔顏色很淺，干凈透亮，喻溫看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也有貓，”她眼神認(rèn)真，“比這只還要漂亮。”

    聽她愿意主動說起自己的事情，護(hù)士高興地不行，連忙揪著這個話題繼續(xù)往下聊。

    “也是白貓嗎？”

    喻溫盯著貓咪晃悠的尾巴，輕輕“嗯”了聲。

    護(hù)士把貓咪抱起來，注意到喻溫的眼神，那里不再是黑沉沉的一片，仿佛融進(jìn)了淺淺的亮光，她頗有些期待地摸摸貓腦袋。

    “你要摸摸它嗎？”

    出乎意料的，喻溫拒絕了。

    “不要。”

    她連落在貓咪身上的視線都挪開了，看著自己身上的淺色衣角，輕輕摸了下紐扣，低著的脖頸纖細(xì)易折，薄薄的長袖下是瘦到突起的脊骨，那模樣比這里的所有人都更沉默。

    和這里的人一樣，她穿著自己的衣服，顏色很淡，襯得她整個人都有種單薄感，明明坐在陽光下，卻仿佛下一刻就要隨著陰影淡去一樣，只有手腕上那根細(xì)細(xì)的紅繩是鮮明的，成了她跟這世間唯一的牽絆。

    護(hù)士抱著貓，突然就有些難過。

    她在這里工作了很多年，見過各種各樣的病人，暴躁易怒的、容易受驚的、癡傻瘋癲的，可沒有一個人是像眼前這個喻小姐一樣的。

    她安靜又沉默，始終在避免給別人添麻煩，拒絕和所有人接觸，可大家都覺得，她明明只要多說幾句話，就和一個溫柔漂亮的正常姑娘沒什么兩樣。

    護(hù)士抱著貓，跟喻溫一起曬了會兒太陽，直到那邊的老太太睡完一覺，吵著鬧著要回房間。

    老太太精神頭極好，就是有些嚴(yán)厲，規(guī)矩多，不太好伺候，被護(hù)士推回房間時瞥了喻溫幾眼，拍拍護(hù)士的手背。

    “這丫頭什么毛病？”

    護(hù)士皺了皺眉，不太喜歡她的用詞，但也不想跟她起什么爭執(zhí)，只含糊帶過。

    “沒毛病，就是來散心的。”

    老太太哼了一聲，明顯是不太滿意這個敷衍的解釋。

    “老太太我可不糊涂，沒毛病能來這兒？！”

    她用一種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喻溫一會兒，撥弄撥弄手腕上戴著的佛珠，聽不出什么語氣。

    “可惜了。”

    護(hù)士沒忍住，多嘴問了句。

    “什么可惜了？”

    老太太自己推著輪椅進(jìn)屋，語氣輕飄飄的。

    “看著挺年輕的，比你板正，模樣也好，這個年紀(jì)都該結(jié)婚生孩子了。”

    該結(jié)婚生子的年紀(jì)，卻跟他們這些老頭老太太一起住在這山疙瘩里，可不是可惜了嘛。

    護(hù)士沒說話，落后兩步，又回頭看。

    喻溫仍然安靜地坐在長椅上，身形單薄清瘦，遠(yuǎn)處窩著只白貓，貓都通人性，大概知道面前這位不稀罕摸它，干脆就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人一貓各自曬著太陽。

    不知道為什么，護(hù)士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就好像，這位喻小姐不該對貓這么冷漠，這貓也不該這么不親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