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忙碌的盤星教教祖夏油杰，推了他房間的紙門。

    而清水眠正在廊檐下坐著，看庭院那棵鳳凰木。木屐頓響，跫音漸生。

    走到清水眠身邊，夏油杰立住，站在他身后，語含調(diào)笑：“從前我不知道，你還會跟悟一樣氣哭小姑娘。”

    “唔”了一聲，清水眠看著鳳凰木晃動的陰影：“氣哭小姑娘，的確是我不好。”

    身后的男人輕笑了一下，“下次想見我，直接說。”

    說著，木屐再響。然后，夏油杰坐到了他的身邊。

    不再望著那鳳凰木搖動的陰影，清水眠扭過臉，靜靜地看著夏油杰。夏油杰卻沒有看他，抬頭望著碧空。

    學(xué)著坦率的表達(dá)……

    對，坦率的表達(dá)。

    清水眠看著他的側(cè)臉，開口道：“因?yàn)榻苣愕膸椭乙姷搅耸旰蟮膍eimei，知道她過得很好，放下心了。”

    “但我，還是想知道自己在這個(gè)未來，為什么而死亡。”

    他改變的原計(jì)劃，推敲再推敲，規(guī)劃再規(guī)劃，想要的未來，卻只實(shí)現(xiàn)了一半。

    “更想要了解杰你這十年里，發(fā)生了什么。”清水眠緩緩地說道。

    夏油杰沒有說話。

    云影吹過來，悠悠飄落在庭院下方，落在坐在走廊上的二人腿上，垂下一片深色的印記。

    時(shí)光悠長而愜意。

    很久，夏油杰都沒有開口。清水眠安靜地等著他的答案。他正視著夏油杰，哪怕夏油杰側(cè)著臉沒有看他。

    再過了一會兒，夏油杰終于說了話。

    “我們還沒一起正式看過夏日祭的煙花。今晚，我準(zhǔn)備了煙花，一起去看吧，眠。”

    突如其來的話，清水眠想這也是肯交流的開端，便鄭重答應(yīng)。

    “好。”

    當(dāng)夜。

    郊外的一處低矮山丘，清水眠跟著夏油杰，一步步地爬上了這小山坡。最后的時(shí)候，前面的夏油杰伸手拉了他一把，清水眠也沒有推卻，握著他的手踏上山坡。

    山坡之上，遍布著嬌軟白嫩的銀蓮花。嬌嫩的白花瓣搭配蛋黃的花蕊，樸實(shí)又可愛，在月下隨風(fēng)搖曳。

    今晚的月色也很淡。

    站在山坡，越過底下的灌木叢影，便看見一整片粼粼發(fā)光的湖面。霜淡月薄，湖面如鏡，折射著銀藍(lán)的淺光。

    “手抬起來，張開。”夏油杰開口道。

    清水眠依言照做。

    骨節(jié)分明的纖瘦五指，舉過頭頂，在夜里張開，像是一朵綻開的煙花。

    他一陣恍然。

    這是那晚他對夏油杰施展的小魔術(shù)，清水眠記得。而十年后的夏油杰，依舊記得。

    夏油杰也抬手，張開了五指。

    “你如果緩緩把手舉起來，舉到頂，再突然張開五指，那恭喜你，你剛剛給自己放了個(gè)煙花，一次最多放兩個(gè)。”

    頓了頓，他低聲繼續(xù)說，“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里爾克的詩歌。而且，還有后半句。”

    ——你如果緩緩把手舉起來，舉到頂，再突然張開五指，那恭喜你，你剛剛給自己放了個(gè)煙花，一次最多放兩個(gè)。

    五指張了張，清水眠忽然不敢動。他僵硬地把手舉過頭頂，一動也不動。

    依稀聽見夏油杰的嘆息。眼角余光中，他看到夏油杰放下手，放下的左手似無意觸碰到他舉起的右手，那只垂落的右手手指勾了勾。

    ——可你知道嘛，如果你緩緩把手伸過來，牽住我，那么我心里，是煙花千千萬萬朵。

    這就是里爾克的后句詩歌。

    可是，他們還是沒有牽手。

    “砰——”

    煙花來得不早不晚。

    一束束燦金的光柱向天竄去，炸成夜空里無數(shù)暖色的花朵。璀璨又絢爛，像是宇宙里一顆顆星體炸裂，一個(gè)又一個(gè)，全部散落。

    蒼藍(lán)，薄紅，燦金……夜空不再是乏味的深藍(lán)底色，成了涂抹繽紛色彩的畫板，記錄著這些盛開過的美麗煙火。

    夏油杰雙手?jǐn)n在袈裟里，紫眸里映出綻放的煙花，忽然開口：“菜菜子和美美子是我的養(yǎng)女，我遇見她們時(shí)，是高專三年級。

    “我去偏僻山村出任務(wù)，看見村民把當(dāng)時(shí)還是幼童的她們關(guān)在籠子里，百般虐待。因?yàn)槊烂雷铀齻兪侵湫g(shù)師，與那些普通的村民不同。

    “你覺得我在排除異己，把他們斥之為猴子。難道，他們沒有這么做過嗎？”

    “……”清水眠艱難地開口，“我那時(shí)候……”

    “你那時(shí)候，已經(jīng)不在了。”夏油杰平淡地接過話。

    “一米七五，五十六千克，焚燒干凈，最后不足二十一克的灰燼，連靈魂的重量都達(dá)不到。”

    說著話，夏油杰還是沒有看身邊的少年。而清水眠聽著，覺得前面兩個(gè)數(shù)值很熟悉，很快想明白過來，這是他的身高與體重。

    一米七五的身高，五十六千克的體重，到最后焚燒成了一撮骨灰。

    “那天下著小雨，又起了大風(fēng)。”夏油杰忽然又說道，“桃瀨哭倒了，悟捧著不合時(shí)宜的玫瑰花，花的倒刺嵌到掌心里，他也沒什么表情。

    然后，他笑了一下，由衷地。俊雅的臉被頭頂?shù)臒熁ㄕ樟粒S著煙火的寂滅又隱沒在黑暗里。

    “好奇怪。”他喃喃道，“為什么這些都過了快十年，我還是記得一清二楚。”

    清水眠古怪地看著他，聽自己死亡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是件很怪的事情。而訴說的這個(gè)人，靜得像是一截?zé)莸慕鼓荆Z氣平靜到將情緒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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