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辯論
聽到韓長風的問話,韓明珠突然頓住,“大哥問這個做什么……” 韓長風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有著他獨特的溫柔, “沒什么,就是問問,從前家里的事我也不知道……” 韓明珠這些日子憂慮交加,腦子卻清醒的很,有些事能說,有些事卻不能說。 她紅著眼睛對韓長風說道, “大哥,你為何要知道那些,父親讓我去施粥,不過是女眷用這個更能做名聲罷了。” “我也就是牽個線,其他的事情具體我也不知道。” 韓長風看著窗外,明白這個meimei的意思,就是不肯告訴他的意思。 他不是不能查清楚,問韓明珠不過是想要試探一下她。 這么一試探,就知道這個meimei確實很不簡單,否則不會才剛剛和他訴苦,馬上就警惕起來。 “大哥,對不起,我幫不了你。”韓明珠急切地抓住韓長風的袖子, “大哥,清河郡王那里,我只要想到他可能娶一個不如我的女人為妻,我心里就像刀割一般難受,我快要控制不住我的情緒了。” “大哥,你幫幫我好不好?” 韓長風看著韓明珠,“好,我會幫你的。”他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靜。 從丞相府出來,天色已黑,道路兩旁的店鋪都把燈點了起來,大街小巷都籠罩在紅彤彤的溫柔燭火中。 小廝牽著馬兒過來,小聲地勸慰韓長風,“公子,回去歇著吧,您昨夜就一宿沒睡,小的見你書房的燈,亮了一整夜呢。” 韓長風沒說話,小廝還想勸,卻聽到了韓長風低低的咳嗽聲。 小廝急得不行,上前想要攙扶他, “公子,是不是著涼了?今早我發現屋子里的炭盆早就涼了,您也不喊小的進去給您加個炭火,送個熱茶。” 韓長風推開小廝,低聲冷淡地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小廝:…… 他不懂不過加個炭火和熱茶,就選擇了什么?選擇著涼嗎? 聰明人說話真讓人傷腦子。 韓長風當然不知道小廝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了,以他的性子也不會在意。 他最后看了眼丞相府,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他的臉色因為生病的緣故透著些潮紅,步伐卻依舊很穩,身子也依然挺拔如同修竹。 當初,他既然選擇幫助自己的父親做了那樣一件事,做了就是做了。 無法抹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去彌補。 哪怕不需要。 從丞相府前大街轉出后,韓長風本要去衙門,在見到街角停著的一輛馬車,改了主意,抬腳走了過去。 阿瑯今日進宮陪皇后娘娘說了好一會的話,還幫著她改了一件首飾的機關,陰天,天色暗的早。 過正陽大街時,她想起出門時答應明鳶要帶果脯回去給她吃,讓胡七將馬車停在街角,去買了來。 她靠在引枕上想事情,青檸受不住車里安靜的氣氛,忍不住掀開了些車簾往外看。 “可是雅和郡主的車架?”一道無比熟悉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青檸想要放下車簾,又覺著太不禮貌,手僵在半空,另只手捂著嘴。 “郡主,奴婢錯了,不該貿然掀開簾子。”青檸看向阿瑯賠罪。 阿瑯睜開眼,不在意地道, “無事,咱們的車停在這里,總是惹人眼的。” 外頭那人繼續用他溫柔和煦的語氣道,“不知可否耽誤郡主一小會兒。” 阿瑯皺了皺眉,原本不想理會外頭那人的,又想到一點其他的事情,正好,可以和他說清楚。 于是吩咐青檸,“你在馬車里呆著,胡七回來,讓他等一會。” 阿瑯掀開簾子,下了馬車。 韓長風站在街角的墻根,靜靜望著她緩步過去。 他整個人,依然如初見那般,仿若春風。 只是因為站在墻根,這會天色又暗,阿瑯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是想必也是一如既往的清潤吧。 阿瑯走過去,和他之間隔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不至于聽不到對方說話,也不會讓人懷疑舉止親密。 “韓大人有事?”阿瑯虛偽客氣地問。 韓長風的視線越過阿瑯,停留在她身后的馬車上。 那輛馬車,是宮中的,只有公主才有資格坐這樣的朱車。 “你和從前一樣,有些出人意料。” 阿瑯仔細品味著這句話,不像是罵人,也不像是夸贊。 她一時有些捉摸不透韓長風話中的意思,于是暫時保持沉默,等他的下文。 韓長風低低一笑,“你做的事情,一環扣一環,著實不錯,是我小瞧你了。” 總以為她還是那個小姑娘。 阿瑯聽到這里,皺起了眉頭,打斷道, “這件事,難道不是你在背后推動的?” 韓長風并沒有說話,默認了。 阿瑯心中升起一股怒意,冷冷地說,“你的目的是什么?別告訴我說,你不想要韓家的富貴榮華了。” 韓長風垂眸一笑,似是嘲諷又似是冷漠, “韓家的富貴榮華,同我有什么關系呢?” “是么?韓長風,你覺得你偷偷的使人丟了東西到江叔的院子,我就會感激你嗎?” “你是不是覺得推動這一切,就都是你手中的棋子,按照你的計劃走?你以為你是誰?” 若不是這里人來人往,一點也不隱秘,阿瑯恨不得揍他一頓,讓他長長記性。 不論他想做什么,彌補,愧疚,都無法換回父親的性命。 是的,她就是遷怒,身為韓丞相的孩子,還寫過那樣的信,這一切都是原罪。 韓長風知道阿瑯會憤怒,他將目光轉向她,平靜地說, “你們誰都不是我的棋子,我推動一切,不過是想要快些結束而已。” 他的眼神,很深很黑,像是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恕我直言,韓大人如此的沒心沒肝,就不要做這些無用功了。” “對了,回去轉告你的家人,不要再找人上門提親了。” “我們,絕無可能!” 阿瑯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了,她再不想聽韓長風說半個字。 韓長風的目光一直跟隨著阿瑯的身影,直到她上了馬車,馬車緩緩而行,漸漸遠去。 提親? 呵! 他嘲諷地勾了勾唇,轉身往丞相府大街走去。 阿瑯不想跟韓長風浪費時間,因為她還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城外。 她答應今日要去城外的疊山書院接顧瑞照。 馬車出了城,往城外的疊山書院行去,到了書院門口,胡七停好馬車,前去敲門。 這個時候,疊山書院中的學子散的七七八八,尚未離開的學子,要么不是上京人,留宿書院。 里面有人應聲前來,并沒有草率開門,而是隔著門問清了何事,方才揚聲道, “你且稍后,我這就叫你家公子出來。” 不多時,書院的側門緩緩打開,顧瑞照率先從里面出來,身后跟著幾個人,里面還有兩個服侍的小廝,挑著兩個箱子。 想必里頭是些被褥衣裳之類的。 書院馬上要放春假,東西得帶回去清洗,若是放在書院,等到回來,約莫就要發霉了。 跟著顧瑞照出來的,還有一位老夫子,見著坐在車轅上的車夫,以及馬車前一道頎長的身影,當即吩咐道, “你在府中,也不可耽于玩樂,荒廢了學業,改日開課時,我囑咐的功課,可是要一一檢查的。” 顧瑞照深深行了一個禮,“弟子謹遵先生教誨。” 那夫子點點頭,揮揮手,示意顧瑞照可以離開了。 “阿照……”阿瑯揚揚手,朝他走過去。 跟著顧瑞照一起出來的還有幾個書生,就見一位青衫少年,緩緩朝這邊走來。 既有少年的英氣,又有少女的秀美,雌雄莫辨,雅致風流,仿若疊山深處走出來的山神,又像是梅林里幻化出來的梅仙。 不要說書院里的書生,就是老成的夫子,都晃了一下神。 顧瑞照瞪了一樣那些書生,朝阿瑯作揖,“兄……兄長好。” 阿瑯笑呵呵的,“阿照,前些日子答應你來接你的。好了嗎?走吧。” 她在眾人跟前站定,朝夫子行了一禮。 今日進宮,因要幫皇后娘娘拆機關,穿的不是裙衫,而是騎裝。 她并沒有對身形做什么掩飾,故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位小娘子。 夫子有些好笑,“不必多禮,如今天色已晚,還是趕緊回去,莫要在路上耽擱。” 那兩個挑著行李的小廝已經把箱子放到馬車上。 書院門口,陸續有一些其他府上的馬車來接人。 這些馬車,有些很普通,有些很光鮮。 再看那些被接走的書生學子,有些看上去很精細,也有些雖同樣穿著學子服,依然看起來灰頭土臉的。 倒不是阿瑯看不起那些家境窘迫的,如今這世道,讀書是一種途徑,但也還有更多好的途徑。 不過,士農工商,士總是高高在上的。 只是她覺著有些奇怪,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人集中在一起,這個書院,不知是怎么教導的。 見東西已經裝好,阿瑯拍拍顧瑞照的肩膀,“走吧。” 同時朝剩下兩個書生頷首。 顧瑞照盯了盯自己的肩頭,然后才低眉順眼地跟了上去。 “不是說顧家只有顧瑞照一個男丁嗎?怎么……”有個書生悄聲道。 “這是個他的jiejie吧,那個在外面找回來的姑娘,陛下封了郡主……” “哦,我知道了,怪不得顧瑞照以前鼻孔朝天看人,現在收斂了許多。” “這是有正主回來了。” “哦,大家族,爭斗多,沒準兒憋著什么壞呢。” 顧瑞照走在阿瑯的身后,忽然回頭過去,冰冷之色從面上壓了下去。 胸口緊緊堵著,如同有利器將他的五臟六腑都翻攪了起來。 阿瑯回了下頭,神色不變, “靖安侯確實是大家族,也有著你們畢生都不能得到的富貴。” “兩位哪里來的底氣指指點點?” 阿瑯口吻淡淡,姿態卻是倨傲十足。 那兩位書生看起來并不是什么高門之子,見不得有人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態。 立刻憤聲道, “我們和你不一樣!” 書生拿腔捏調的,挺起胸膛,“我們讀圣賢書,通史書,明治國之道,你呢?會什么?不過承了余蔭罷了。” 一人接嘴道, “說不定郡主連女四書都沒看呢。” “天下哪個女子,如她一樣,時時在外拋頭露面的?聽說她還習武,把個武狀元都打倒了。” “可見脾氣兇悍非常。” “沒錯沒錯,大家閨秀就該有大家閨秀的樣子!這般彪悍,誰人敢娶……” 阿瑯輕笑一聲,她面容美麗端莊,笑聲也是溫柔的。 “哦?你們讀圣賢書,通史書,明治國之道,那怎么還是滿腦子的污穢?你們若是繼續說下去,想來你們的祖宗先輩,都要被你們從土里氣跳出來了。” 她這樣不緊不慢的溫柔,反倒更戳人了。 一時間,兩個書生臉色都變了變。 而顧瑞照忍不住從心底低低地笑出聲來。 她真厲害呀。 是他想得太多,這些酸腐書生,怎么能傷害得了她呢? 他忍不住去悄悄地打量身邊人的模樣。 “你,你,你懂什么……你這樣的女人,毫無婦道可言,羞恥都沒有。” “就是倒貼給我靖安侯府的爵位,我都不會娶。” 阿瑯掀起眼皮,“不是你不會娶,而是你娶不起。” “娶不起是因為你廢物,莫要將罪怪到別人的頭上。” “你如此不知羞恥地在我面前表現你的無知,真是好一個讀圣賢書。” 書生受不住她的辱罵,深感屈辱,怒極反笑, “你這個女人真是好大的口氣,你們顧家的家風就是這樣的?” “不必你來問我家風,我倒是好奇你家的家風。”阿瑯高高地抬著下顎, “你的父母給你身體發膚,你先生教你識文斷字,可到頭來,你一無所長。” “哦。”阿瑯頓了頓,勾了勾唇角,“唯一長的就是舌頭,不僅長,還多。” “可惜了,這樣的一個好書院,竟然收了你這樣有長處的人。” 顧瑞照站在邊上,看著那書生呼吸急促,恨不能趕緊暈過去。‘你你你’個不停。 他看著阿瑯,已經變成一種仰望的姿態,莫名覺得她的身影無比高大。 怎么有人可以罵人罵得如此精妙?還不失格調啊。 不愧是名震京都的顧六娘。 “雅和郡主,我的同窗今日確實措辭不當,他有錯。” “只是,女人當做女人該做的事,你瞧瞧你現在的做派,成何體統。” “你這樣,難道不是給靖安侯府,陛下和娘娘丟臉么?” 邊上的書生連忙點頭附和。 阿瑯轉過身去,指著那輛馬車,“你知道那輛車,是哪里來的嗎?” “是今日我進宮,娘娘派的。” “我的做派,娘娘和陛下看在眼里,并未以此為難堪。” 書生聽得眼皮直跳。 明明這位雅和郡主,口口聲聲都是在推崇‘地位’的高高在上,強調高門的優越。 可書生就是說不出半點能夠反駁的話來。 “那又怎么樣?”有個書生口是心非地說,目光忍不住往那輛馬車飄去。 好像真的是宮中才有的朱車。 阿瑯笑笑,說,“所以,我現在是告訴你們,不要在那里說些酸腐的話了。” “你們想要成為我這樣的高門,那還有得努力,也許你們這一輩子都進不去。” “不是說幾句慷慨激昂的話,抹黑幾句我,就能成為人上人的,雞犬是升不了天的。” 書生一下呆住了。 萬萬沒想到,最后阿瑯說的是這樣一段話,重重戳上了他們的心窩子。 他們十年寒窗苦讀,就是為了能夠出人頭地,過上好日子。 所以,他們才會對阿瑯指指點點,塑造自己不畏強權的形象。 “你們處處詆毀我,不過是敗壞圣賢名聲來為自己搏名。” “請問圣人何時提過婦道?你們如何敢言之鑿鑿,辱人清白?” 書生道,“我等勤學苦讀,將來能為國效力,總過好過你一個女人。” 阿瑯笑出聲,“十載長安得一人,何須空腹用高心。” “醒醒,切實些吧,莫要做個笑柄了。” 書生跳腳,實在是可惡,可惡,太可惡。 一個書生用力拂起袖子,“你別以為你是郡主,任憑你口齒伶俐,也顛倒不了黑白。” “你盡可以詭辯,今日之事若是傳揚出去,你看看世人如何看你。”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阿瑯抄手,說,“不過是一丘之貉,你們如何說,于對錯有何關系。” 兩個書生一輪一輪地接著上,可是無論他們如何的氣急敗壞,跳腳,阿瑯都能輕飄飄地一句話堵回來。 原本只有兩個書生,里頭又出來幾個,加上接人的車夫等。 人竟然是越來越多。 眾人見阿瑯和兩個書生的你來我往,紛紛都驚呆了,尤其是辯論到了最后,對比也越發的明顯。 一方狼狽不堪,一方從容不怕,或許……或許這位雅和郡主,不僅僅是武藝,畫技好,就是其他的…… 也不比一般的書生差。 那兩個書生同樣是心里頭慘淡,失算失算。 這個時候,書院門口,又過來一輛馬車,從馬車上下來一個丫鬟。 “少爺,三少爺。”丫鬟高聲叫著。 有些圍觀的人分出了條路。 只見那丫鬟轉眼就擠進人群。 “三少爺,太太讓我來接您。” 小丫鬟跑得氣喘吁吁,心下焦灼,出了一聲汗,一陣冷風吹來,打了個哆嗦。 “我們是來接我們府上的三少爺,你們是?” “我們郡主來接瑞照少爺,還需要你們的同意么?” 丫鬟微微變了臉色,不敢盯著阿瑯看,“見過郡主。” “我們少爺自然有我們府上來接,如今各家已經分家,大家都是互不相干的吧。” 阿瑯笑了笑,這個丫鬟,到底是丫鬟,還是主子? “俗話說,長姐如母,我為何不能管阿照呢?” 那丫鬟臉色一變,“府里已經分家,雖還是一個老祖宗,可你也不能搶人吧。” “就算是郡主,那也不能搶別人府上的孩子啊。” 阿瑯輕輕擰了下眉頭,當初說顧瑞照是過繼的,怎么聽這丫鬟的口氣,竟好像是沒關系的? 邊上的兩個書生,聽見丫鬟的話,頓時哈哈大笑起來,覺得自己找到了可以攻殲阿瑯的把柄。 “靖安侯府成了絕戶,這是要強搶別人家的孩子來過繼嗎?” “靖安侯才真的要從地下跳出來了吧。” 這是赤果果的嘲諷靖安侯府了,更是說阿瑯仗勢欺人。 “躬自厚而薄責于人,責遠怨矣。” 書生面紅耳赤,要上前再理論。 “說得有理。”擲地有聲的四個字,把眾人震的鴉雀無聲,瞠目結舌。 回頭去看,從書院里走出來幾個人,為首的竟然是穿著普通常服的皇帝老爺,后頭還有蕭珩等。 書院的山長,甚至石大學士也在。 阿瑯一望過去,正巧蕭珩也看過來,正好與她視線交錯,頓時微微一笑。 他的眼睛亮得發燙,阿瑯被他這樣一看,摸著耳朵移開視線,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