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河崩朽之雨三
嘶吼聲、哀嚎聲、零星的槍聲在樓外交織成一支悲凄的血曲…… “進吧,先換了鞋。” 李光啟首先進了門。戚衛光似乎是有些拘謹,只是一直攥著那只鋼筆,愣在原地。 看到那雙滿是破口,甚至連鞋底都磨破一大片的布鞋,李光啟頓時感到脖子后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 用這樣的腳走路,該有多疼啊…… 戚衛光換上了何津冬天穿的毛絨兔子拖鞋。 “謝,謝謝。” “不用謝,你先熟悉一下吧。” 李光啟答應著,小跑著跑到房門前,有節奏地敲打著房門:“何津!出來吧,安全了。” 然而,并沒有回答的聲音傳出,也沒有聽見接近的腳步。再往下一按,門把手沒鎖。 李光啟心頭一緊。 “何津?” 他甩開了臥室的門。 房間里沒有開燈,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的,還頂上了書架,昏暗一片。 何津一個人正坐在床上,身子微微起伏,傳出微弱的啜泣聲。 她回過頭,看著李光啟,晶瑩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燈光探入,似一只無形的手,輕撫著她的臉。 “我去,嚇死我了,還好你沒事……” “光啟,我,我好害怕!” 她終于再也沒克制住自己,一把扎進了李光啟的懷中。淚水緩緩淌出,將李光啟的胸口整個浸濕。 李光啟原本已經做好了讓何津放聲哭一場的心理準備,但他沒有料到的是,何津只是用涓涓細流吐露心中的焦慮和迷茫。 李光啟亦鼻子一酸,將她整個摟住。 “別哭了,你看,我沒事!” “嗯嗯!你沒事就好。”她使勁點點頭,卻又想起什么,眼淚更加洶涌。 “可是,可是還有爸爸mama他們啊!” 何津將頭從他的懷中抬起,五根纖細的右手指不住地抹著眼淚,眼淚卻是越抹越多,“他們都上了年紀了,身體也不好,又遇上這么一遭天災,會不會,會不會……” 何津不敢說了,又將腦袋埋進李光啟的懷中,只是默默地淌著淚。李光啟可以感覺得到,那兩只顫抖的小手揪住自己的襯衣,隨著她的身體一同微微顫抖著。 房間里只剩黑暗,黑暗似潮水一般沒過頭頂,甚至要湮沒呼吸,給人以死一般的壓抑。 但那從門外透入的一縷光明,依舊很耀眼。 “別怕,這次流感侵襲的主要范圍是南方省份,北方雖然也有但沒這么嚴重。爸媽都在漾泉那邊,一定會沒事的!” 李光啟將她摟住,輕輕拍打她的后背,“爸媽肯定沒事的!只要我們能好好活下去,肯定還能見到他們!” 何津的眼淚止住了。眼眶中蓄著的淚水一絲一絲地蒸干,在客廳透入的光芒的照耀下,她脖頸上所佩戴的國之心放射出質感深厚的紅光,又閃爍著金燦燦的微芒。這光似是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重新給予人以生的希望…… “嗯嗯!” 她用力地點點頭,就像之前一樣。 李光啟立刻起身出了臥室,這時候一定要做足充分的防災工作。他沒有去別的地方,而是直直奔向洗手間。一進門,他便順手抄起洗衣機邊的臉盆,另一只手快速擰轉起水龍頭來。 拜托啊,拜托啊。 水是生命之源,沒有水,就相當于提前宣判了死刑! 水龍頭被李光啟擰得飛快,李光啟的心也跟著飛快地旋轉。 出水,出水啊! 老天這一次并沒有再眷顧他。已經擰到底了,可愣是一滴水未出。望著那濕潤的龍頭口,李光啟內心咯噔響了一下,手中臉盆不由得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真的,一滴都沒有嗎? 李光啟心中的萬絲縷絕望攪在一起,化作一根麻繩將他的脖子死死勒緊,纏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沒有水,要怎么活…… “光啟,在你剛才出去的時候,我已經在接水了,差不多有十分鐘。只接了快一桶就停了。為了防止蒸發,我就用保鮮膜把桶口封住了。” 就在這時,何津從門口探出了腦袋。回頭看去,她已經擦干了眼淚,只是眼角邊還有些泛紅。她神色中的害怕也少了許多,更多的是一種信念,要活下去的信念。 再一扭頭,洗衣機邊被保鮮膜封住桶口的塑料桶中儼然是將近整整一桶清澈的水。 “而且咱們本來是打算洗澡的,熱水器里預熱的水也有幾十升。” 好,這足夠挺一段時間了。 李光啟激動地扶著水桶,臉上的興奮與近乎癲狂的喜悅在水中波動。 想都沒想,他回身猛親在何津的臉上,然后將她高高舉起——有些沉甸甸的,那是生命的分量。 “哈哈,真是愛死你了!” “討厭~平時怎么不多這么親我兩下!” 何津的臉上也漾起笑容,抬手輕敲兩下李光啟的腦袋…… 哦,對了,還有客廳的窗簾! 想到這里,何津輕輕掙開了李光啟,小跑到客廳落地窗跟前,將窗簾一把拉住。 雖然現在看好像沒什么必要,但小說里不都這么寫嘛?有備無患! 她的目光順著滑過窗簾,卻落在客廳里的小藍毛身上——他剛剛一直在旁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和李光啟。 他有一雙很特別的灰色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 兩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咦?這個是?” 何津歪了歪頭,戚衛光也跟著歪了歪頭,兩人的動作出奇地同步,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愛。 “哦!想起來啦!” 何津忽地拍了拍掌。 戚衛光有些不知所措,像炸毛的小狼一樣下意識往后退了退;手中剛從茶幾上拿起的書也緊緊地攥在手里,不知道該放下還是繼續拿著。 李光啟認出了那本書,那是昨天剛買的戴朝安詩集,現在它嶄新的綠色封皮被戚衛光攥得起了一層皺。 不過他并不很生氣,甚至有點驚喜——混社會的小青年原來還有對詩感興趣的。 借著客廳比較明亮的燈光,李光啟也真正看清了他的臉:不像他想象中賊眉鼠眼的社會青年,戚衛光的五官非常端正,可能長久的饑餓讓他瘦脫了相。一張枯黃的皮膚緊緊勒在臉頰兩側的顴骨上,才讓他的面相顯得有些滲人。 那雙深灰色的眼睛顯得也更明亮了,這種漂亮的瞳孔是少有的。只不過……從他身上,李光啟總是能嗅到一種匕首般的鋒利。 “你是超市的那個孩子!” 何津眼睛一亮,臉上竟有幾分驚喜。 原本擔憂相處問題的李光啟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氣,看來何津對他也沒有太多隔閡。 “嗯,他叫戚衛光。剛才在樓道里多虧有他和趙叔幫忙,我們才能脫離險境。” 戚衛光的目光中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那一聲“他”似乎咬得特別重。 躊躇片刻之后,他還是伸出了右手——那甚至沒有擦干凈塵土的右手:“你……您好。” “你好!我叫何津,你叫我jiejie也行!你的名字很好聽呢,我就叫你小戚吧!” 何津友好地迎了上去,并沒有如戚衛光所想的那樣,拒絕這只大多數人都會拒絕的骯臟的手。他很震驚,只是感受著那溫暖,細嫩,而纖細的五指與自己的五根手指彼此間合攏,隨著何津的搖擺上下起伏。 “就把這里當自己家就可以啦!如果光啟欺負你……告訴我,幫你收拾他!”何津沖戚衛光得意地揚揚眉毛。 李光啟也配合著自己的媳婦吐了吐舌頭,背過身去,將窗簾拉好…… 夜深了。零星的槍聲漸漸止了,吶喊與哀嚎也漸漸停止。 原本金碧輝煌的居民樓瓦頂,籠罩上一層血色的悲涼,與廢墟的破敗。 這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 李光啟再三勸說,終于讓何津回屋睡下,他與戚衛光對坐在窗邊的兩張藤椅上,透過窗簾的一點縫隙輪流守著夜。 一方面,這樣他可以隨時注意戚衛光的動作,好觀察這個新識的房客;另一方面,如果他真地由于今天被撓的那一下發生變異什么的,戚衛光也能很快作出反應。 街上,只剩下一團又一團稠密的黑影繼續晃悠著,血跡斑駁的翻倒的轎車將整條街堵塞。高樓大廈也化為鋼筋水泥的尸體,在死夜中昏睡下去。 李光啟一邊檢索著手機中的電話號碼,一個一個試著打過去;一邊依舊好奇而緊張地端詳著手背的傷口。 傷口已經愈合得基本回到原來狀態了,就像所有日常中的擦傷一樣。隱約留下的痂痕鋪了一層月光,幾乎和周圍的皮膚融為一體。 是不是哪里搞錯了?為什么是這個劇本? …… 如果病毒是血液傳播的話,自己恰好沒有接觸到它的血液,這樣似乎也說得通? 可是……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超出服務區……” 李光啟有些無奈地關了手機。 照目前這個情況,手機只能當手電筒用了。等沒電了,說不定也能當暗器使。 這一角只是灰燼,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我用殘損的手掌……” 李光啟發現戚衛光很愛看書。 現在已經是后半夜,每次輪完班,自己總會抓緊時間趕緊打上一小會兒瞌睡,而戚衛光的雙目卻總是炯炯有神,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仍借著微弱的星光孜孜不倦地讀著。 這會兒發掘出這樣的興趣,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光,光啟哥……我可以叫你光啟哥嗎?” “沒事,想問些什么就問吧,正好寡得慌。” 李光啟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不禁揉了揉飽受折磨的雙眼。還好,畢竟平時也不總是早睡。 今天就當成熬夜趕稿的那些日子好了! 心里一邊想著,十根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敲打起來。 戚衛光的喉結上下蠕動了蠕動,還是鼓足了勇氣,將詩集送到李光啟的跟前:“能不能,能不能告訴我這一段的‘手掌’是什么意思?” 李光啟接過了書。 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因為只有那里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 因為只有那里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 恍惚之間,李光啟也失神地念出了聲。 “寫下這首詩的時候,這位詩人剛剛出獄,抗戰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他以手掌比喻對祖國的思念,展開想象,去摸索支離破碎的祖國。” 李光啟說著,仿佛自己也沉浸在了詩中那個泣血山河的年代,雙目放光:“只有那遠方,民族的希望仍在不斷成長。手掌最后終于摸索到了,感受到了那一角的溫暖與希望尚存。于是,他將所有的力量都寄托在這只手掌上,融入民族的希望之中,融入光明的未來之中。” 大腦下意識地帶動身體猛地一顫,這才讓李光啟回過神來。他又扭頭看看戚衛光,明顯也沉浸到了這首小詩中,正在那愣愣地點著頭。 “那一角,就是詩人向往的祖國與家吧。” “那現在還能找到那一角嗎?” 簡單的一問,卻問住了李光啟。 還能找到那一角嗎? …… 他沒有急著回答,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做出回答。于是他拉開窗簾縫,往外看了看。 遙遙相望的另一棟樓中又傳出一聲凄厲的哀嚎,緊接著便是唯一亮著的一扇窗戶前慌慌張張地跑過一個人影。 他似乎是想打開窗戶,可是手掌剛搭在窗戶框上,便是大片血漬濺射出來,將整扇窗染紅。 “能吧……我覺得能。” 李光啟下意識將目光挪開。目光升上云端,沉入漫天的星光里。 “……但世界已經變了。” 戚衛光的眼中有了一絲微漠的冰冷,似針鋒一樣,又緩緩流露出犀利的光。 李光啟注意到這些,只是將書遞還給他,繼續默默守夜。 “你呢,光啟哥?你有想過在接下來的世界中要怎么辦嗎?” “……想過吧。秩序崩潰,在求生的強烈欲望與饑餓的折磨面前,人的陰暗面會很快地爆發出來…… 但我們仍有選擇的權利。 我的選擇就是保護好何津,保護好我們的孩子,還有你,趙叔……在這樣的世界里,先保護好自己,讓自己能活下去,讓自己愛的人能活下去,再照顧好大家一起活下去。如果現實條件允許的話,再力所能及讓更多人也能活下去……就是這樣。” 兩人繼續輪番守夜。 黑夜漸逝,太陽緩緩撕裂長夜,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