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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令嘉從來不吝于承認這一點:“被一個人當成家,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肯定不是說離開了就能放下的。我開始也沒想管,但看他要踩碎鳴劍峰的牌子,姜橈又不出手,沒忍住就過去了。” 從接任的那一刻起,鳴劍峰就代表著他所有的榮辱、生死,每日在峰頂上萬劍的呼嘯中醒來,這種認知早已經刻入了骨血,他走到哪里,都跟到哪里。 景非桐道:“所以你想為了鳴劍峰和氣宗打敗林越。” 舒令嘉道:“那……那倒也不是,我是為了我自己吧。其實我已經想通了,‘雜念叢生劍’,‘雜念叢生’的意思,不就是劍生于情嗎?” 其實一直以來,他們修行的人都講究的是“無情”,天若有情天亦老,而只有當你不被情感所左右的時候,才能使出最快最利的劍,飛升大道。 但是人又天生便會產生感情,所以要通過后天的修煉來進行克制,煉氣,煉心,所謂的“殺妻證道”,就是由此而來。 舒令嘉的傷便是因為根基毀了,心就不凈了,靈氣就散了。 但如今他卻發現,有情,其實也很好。 當你有想要保護的人,有想要證明自己的念頭,有無論如何也要得到的東西,才會鋒之所向,盡皆披靡。 他曾一朝跌落谷底,因為失去和毀滅而痛苦不堪,迷茫失措,但如今,重新握起劍,為了點什么東西去拼一把,他竟然也就一步步地,走出來了。 舒令嘉本來以為景非桐不明白,便沒深說,但景非桐卻點了點頭,輕聲道:“以身死國,前定久矣,蹈白刃而不懼臨,死生之際而不亂,生平所養至此乃見,壯哉乎!天下之至勇也。③” 他轉向舒令嘉,沖他一笑:“比如我,小時候就天天想著有個魔頭什么的出來滅個世,讓我能夠發揮一下才能,一人一劍阻止他,從此世人尊稱景大俠。” 舒令嘉沒想到景非桐作為一個大反派的地位,還挺有志氣,居然有跟威猛劍如出一轍的渴望,那他可能自己打自己就可以實現夢想了。 他說道:“我這個人天生倒霉,只要出了門,倒是總能遇見各種各樣的人過來挑釁,下回碰見你想要的大魔頭,我一定記得告訴你。” 景非桐道:“我以前就遇到過,那時候……” 兩人說話投機,他原本興致勃勃,可說完了那時候,覺得后面的話都到了嘴邊,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突然就想不到自己要說什么了。 舒令嘉見他愣住,還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問道:“怎么?你遇見誰了?” 景非桐道:“我……” 他將話頓住,心里一沉。 景非桐之前做了那些夢,雖然知道自己應該是忘記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人,但卻不知道那人在哪里,是前世的緣分抑或其他。 而這是他頭一次發現,先不提是否有著玄之又玄的前世,自己今生的記憶中似乎根本就存在著斷層。 他生于碧落宮,身份貴重,血脈獨特,自幼便有名師專門指點,文武兼擅,后來閉關悟道多年,出關之后感覺到劍鏡有所進益,又進入凌霄,進一步鉆研。 一切的生活死板順遂又中規中矩,他從未察覺有哪里不對,可此時回想,那每一個階段的事情究竟發生在自己多大的時候,卻是十分模糊。 方才明明要講述一件真切經歷的事,腦海中卻空空如也。 這種感覺太可怕了,仿佛他無聲無息地把自己弄丟后,一轉身變成了一個靈魂殘缺的陌生人。 他本不該如此,本不該是這樣。 大概是景非桐的臉色太難看了,舒令嘉問了一句,見他不答,便上前兩步扶住了他,又道:“師兄,你沒事吧?” 這句“師兄”與夢里的少年重疊,景非桐轉過頭去,看著舒令嘉,一時恍惚悵惘之情難以言說。 景非桐突地道:“小嘉。” 舒令嘉從未被他這樣叫過,怔了怔,還是應了一聲。 “如果有一天…… 景非桐慢慢地說,“我是說假如,你發現一個人和你認識的不一樣,那個人或許還有其他的過往,又或許會忘記很多曾經和你相處過的事情,你會覺得失望嗎?” 他的問題有些古怪,舒令嘉卻認真地回答了:“不會的。” 他說:“不管忘記了多少,或者經歷了多少,人都還是那個人,想不起來的事情,可以再做一遍,再做十遍百遍,總會有能夠記住的時候。” 琵琶的弦被接好了,遠處的歌聲再一次響了起來。 “來時楊柳東橋路,曲中暗有相期處。明月好因緣,欲圓還未圓。卻尋芳草去,畫扇遮微雨。飛絮莫無情,閑花應笑人……” 景非桐聽著那歌聲漫漫飄來,身側細雪與飛花交織如夢,面前舒令嘉的臉被月色映的素白,但眉眼與薄唇卻又都明晰得如畫成一般,秀美動人。 他是此夜中的最明亮。 景非桐幾乎移不開眼睛,但舒令嘉帶給他的這一刻動容,并非單純是相貌上的吸引,而是他身上從未褪色過的熱忱與純粹。 景非桐感到對方的手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臂,他一直在支撐著別人,卻頭一回從他人的身上感受到力量。 他胸口一熱,從舒令嘉清澈的眼底看見了兩個小小的自己,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眼中也已經帶上了明亮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