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爸爸、哥哥、A01每年都在一起。

    A01收回了讀心功能，仿佛被一片火海燒灼，燙得它失措無防。

    許愿完了就是分蛋糕。

    薛浮看見弟弟多切出來了一塊蛋糕，便多問了一句。

    薛慈一本正經(jīng)：我要吃兩塊。

    然后他把另一塊端端正正放在旁邊，直到家宴結(jié)束也沒去動。

    薛慈心里很清楚。

    那是給A01的。

    參加了一天宴會，薛慈當然也有些疲累。

    薛慈進了浴室，在熱水當中充分地放松了自己的肢體，癱軟得像一塊融化的軟糖。在洗浴干凈后，薛慈換上睡衣，又躺到了床上。

    A01看他一眼，將薛慈的頭發(fā)弄干。

    薛慈困得厲害。他知道A01會幫他把濕發(fā)吹干，于是露出得逞的笑容，說了句謝謝，然后心滿意足地蹭了蹭枕頭，準備進入夢鄉(xiāng)當中。但是A01還站在床邊，問他：你有什么愿望？

    在這個位面待了這么久，A01已經(jīng)順利接受了生日就是可以許愿的設(shè)定。

    薛慈迷迷糊糊地說：啊，就永遠能和

    A01打斷了它：要可以實現(xiàn)的愿望。

    它想到之前窺探薛慈心愿的時候，聽到的愿望。

    薛慈似乎有些茫然。

    他半睜開了眼，黑沉的瞳中還含帶著一年困倦的霧氣。近乎有些無奈地說道：那就A01永遠陪著我吧。

    薛慈當真只是隨口一說。后面幾個字的尾音越來越低，幾乎都已經(jīng)要帶入夢鄉(xiāng)。但是A01在略微的沉默過后，平靜冷淡地說：

    薛慈。要可以實現(xiàn)的愿望。

    薛慈睜開了眼。

    他近乎是強行地將自己從甜美睡夢當中掙扎出來，眼里困倦霧氣濃重得像是淚花一般。他略見茫然：為什么？

    薛慈爬了起來，認真地質(zhì)問道：A01，你不會永遠陪著我嗎？

    神明的意識是學(xué)不會說謊的。

    所以A01只是保持了沉默，然后近乎是殘酷地說道：睡吧，薛慈。晚安。

    薛慈還是掙扎著睡著了，一晚上都睡得很不安分。成年人的第一天，薛慈就被迫接受了即便是從小陪著自己的守護神也會離開的現(xiàn)實。

    當然更糟糕的是，守護神從來就不是守護神。

    薛慈十九歲的時候，這個世界瀕臨崩塌。

    溢出的能量幾乎要撐裂每一處空間，A01不再能每天陪在薛慈身邊，它奔赴于每一處裂隙誕生處，用能力修補極不穩(wěn)定的空間。然而世界位面還是已經(jīng)臨近崩潰極限、千瘡百孔。

    它已經(jīng)無法再等待了。

    唯獨選擇新生，或者毀滅。

    A01收到了來自于神的催促。大概所有的執(zhí)律者都會疑惑，從來效率最高的A01會在一次任務(wù)當中消耗這樣漫長的時間，甚至位面世界都要瀕臨崩潰了

    于是在某個平平無奇的早晨，剛修補完空間的A01將它來到位面世界的原因，還有這個世界最后將走向的軌跡，都告訴了薛慈。

    薛慈一開始當然不想、也不敢相信。他的臉色蒼白，盡失血色，指尖很輕微地顫抖著。

    A01是神明的意識，它說出世界本質(zhì)時會被賦予法則的力量，即是讓所有人類都天然信任它所說的話。薛慈很快接受了事實，并對應(yīng)上了A01口中所說出的角色位。

    所以薛慈的唇微微抿緊，我就是那個核心？

    這就是A01來到他身邊的原因。

    A01以前不會做將世界本質(zhì)告知核心這樣無聊的事，直接將核心用來構(gòu)建逆向世界就足夠了。畢竟讓曾經(jīng)的天驕等待著自己噩夢般的未來，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但是A01將這件事告訴了薛慈。

    并且第一次的，做出了規(guī)則以外的事。

    還有一種方法。A01平靜無波地敘述著，將世界意識的偏愛，核心的能量，自愿交給和你聯(lián)系最緊密的個體，讓他來代替你。

    我會用他來構(gòu)建逆向世界。

    這樣的方法算是鉆了漏洞，但也不算是違規(guī)。不管是對于A01還是位面世界而言，只要最后的世界能趨向平衡，就算是任務(wù)完成。至于過程如何，并不重要，只是從來沒有執(zhí)律者會做這樣多此一舉的事。

    薛慈似乎剛從打擊中回過神來，他的眼里還是帶著許茫然，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他試圖向A01伸手，要牽住它的衣袍，但后來又放了下來，雪白手腕上青筋畢現(xiàn)。

    聲音低啞地問：代替我？

    誰來代替我？薛小少爺略微顫抖地重復(fù)道。

    最緊密聯(lián)系者

    薛正景，或者薛浮。

    薛慈在這世界上擁有血脈聯(lián)系的兩人，心靈上最依賴親近的兩人。

    父親，或者兄長。

    薛慈頓住了。

    他的唇瓣被無意中咬得殷紅，臉色卻蒼白不見一絲血色。窗簾遮住了外面的朝陽曦光，他的面頰被掩在陰影當中。

    不要。

    薛小少爺冷靜地說：A01，我不要。

    他是薛家的小少爺，受萬千寵愛，本來應(yīng)當被養(yǎng)得任性一些也無妨。他可以貪生怕死，可以天然怯懦，甚至可以覺得自己的命就是比其他人要貴重一些他不想死，可以對著父親和兄長哭泣，只要掉幾滴眼淚，薛正景和薛浮恐怕都會心疼得為他去死。

    可是薛慈被教養(yǎng)得很好。

    甚至有了不合時宜的膽氣。

    薛慈說：我去做核心的話，爸爸和哥哥就不會有事，世界也不會毀滅？

    小少爺嘆息地道：拯救世界，聽上去好酷啊。

    A01。

    那就讓我做一次英雄吧。

    薛慈以為他身為核心，讓A01構(gòu)建逆向世界，是一種死亡的含蓄說法。

    所以臨到關(guān)頭，還是忍不住害怕，忍不住抱著A01一只手偷偷流眼淚。

    死的話是不是很疼？薛慈說，我們關(guān)系這么好，A01，你還是不要讓我太疼。

    A01說：不是死亡。

    薛慈，你會繼續(xù)活下去的。

    但會活得如此艱難。

    放置能量的逆向世界，和世界位面出于同源，但卻相反背離。受位面意識所偏愛的核心，在逆向世界就變成了受位面意識所棄。

    他身邊的一切都與正面世界相反。

    而更殘忍的是，薛慈是意識不到這點的。

    他生在愛意當中，永遠心懷熱忱。于是在誕生在逆向世界的時候，仍留存著曾經(jīng)的痕跡，他敬仰親人，重視朋友，祈盼愛意。

    他對所有一切心懷善意，一次次受挫，次次謹小慎微地試探，但受到的反饋卻永遠和本應(yīng)得到的相反。

    逆向世界當中，薛慈是唯一一個正向行走的人。

    他格格不入，是扎進血rou中的骨刺。

    但當這根骨刺被拔除的時候，留下的痕跡已經(jīng)永遠淡化不掉了。

    在構(gòu)建逆向世界后，A01的任務(wù)應(yīng)當完成了。

    但是在它來到神的身邊時，卻提出了一個極不合理的要求。

    它要變成人類，去往逆命的逆向世界當中。

    作為神的意識體之一，A01前往逆命世界，只能采用化身方法，才能不引起下等級位面的崩潰。

    而作為逆命衍生出來的、由它一手構(gòu)造的、更加不穩(wěn)定的逆向世界，即便采用化身來削弱能量，也依舊會引起位面的崩塌。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變成人類，進入到逆向世界當中，成為它的本源之一。

    神并不固執(zhí)。

    作為繼承了祂最大意識體的A01，祂甚至充滿了寬容。只是對待A01的一意孤行，充滿了嘆息地告訴它。

    變成人類，失去記憶。A01，在對他充滿惡意的逆向世界當中，你能確定自己不會被同化，適得其反地傷害他嗎？

    我不會。A01說，我永遠不會傷害他。

    我答應(yīng)了薛慈的愿望。

    我會永遠陪著他。

    神嘆息著通過了A01的要求。

    A01如愿以償。

    他也并不知道神所預(yù)見的未來。

    A01所化身的人類，叫做謝問寒。

    逆向世界當中，世界意識無法隔絕這個錯誤的、對薛慈擁有善意的存在，于是兩者都在它的針對當中。謝問寒被更改命運，從白家的繼承人到流落在外的少爺，他一生困苦，受盡磋磨。十八歲因殺死繼父鋃鐺入獄，終其一生，從未見過薛家小少爺薛慈。

    謝問寒出獄的時候，孑然一身，什么也沒有。

    某日去祭拜母親時，路過一座山上公墓。有一處墳?zāi)故制茢?，只有干枯蜷縮的假花，燒了沒兩片未燃燼的紙錢。

    謝問寒心有所感地看了那墓碑一眼。

    他頭疼欲裂，還沒看清，眼睛便突然滲出血來，只模模糊糊看清了那上面的兩個字。

    薛慈。

    薛慈之墓

    后來謝問寒回到白家，忽然便發(fā)了瘋。

    他爭權(quán)奪利，成為了人人敬而遠之的惡鬼閻羅，但在得到白家后，又飲彈自盡，死后將財產(chǎn)都捐獻給了慈善機構(gòu)。

    但作為謝問寒的一生結(jié)束了，A01的一生卻還沒有結(jié)束。

    他看著趨向穩(wěn)定的世界位面，將能量分薄給了薛慈殘存的魂魄，一力將他帶回了正面的世界。

    他要將薛慈帶回去。

    到他最開始誕生的地方。

    這一步消耗了A01一部分的能量，而剩下的大部分能量都留存在薛慈的體內(nèi)，護住他剩下一點未消散的意識。大概要穩(wěn)定約十年的時間，薛慈才不至于因此消耗。

    而耗空能量的A01已經(jīng)無法再從人類變成意識體了。

    他的人類身份謝問寒和其他人不同，是憑空出現(xiàn)在逆向世界中的，而沒有對應(yīng)正向世界的位置。如果繼續(xù)留在這個位面，只能繼承逆向世界當中，謝問寒的悲慘命運。

    但A01選擇了留下。

    他的同事A02找到了他，并且表示，出于同事情，它會提供一點幫助。

    A01拒絕了。

    A02很不解：你要永遠留在這個位面嗎？

    A01想，永遠是個很好的詞。如果能永遠和薛慈在同一個位面，似乎是不錯的選擇。無所謂。

    A02：但是你挑選的人類身份很不好。

    A02也見過沉溺在位面世界、人類社會當中的意識體，但它們挑選的人類身份都相當優(yōu)異，不外乎王侯將相。

    但A01說：無所謂。

    A02：好吧，我只是想提醒你，把能量永遠給予一個人類是違規(guī)的。

    A01：我定了一個期限。

    A02：什么期限？

    一個心甘情愿的吻。到此為止。

    A01漫不經(jīng)心地說。

    這像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浪漫細胞，但按照命運的軌跡，他應(yīng)該永遠等不到這個期限。但是誰在乎？他遵守了諾言，他的能量會一直留在薛慈身邊。

    他會作為謝問寒生老病死，痛苦無依，然后經(jīng)歷無盡輪回轉(zhuǎn)世，直到薛慈停止這一切為止。

    這更像是一種轟轟烈烈的自殘和報復(fù)。

    A01想到逆向世界當中，他被澄一白追求，對方超出尋常的熱烈愛慕，讓他覺得詭異奇怪。

    而后來謝問寒知道，澄一白將薛慈當成過他的替代品。少年人的初戀無疾而終，什么也不剩。

    他從來沒有見到薛慈，卻依舊成為了傷害他的一把刀。

    A01要結(jié)束這一切。

    他想薛慈是他的珍寶，他的玫瑰，他從空蕩蕩軀殼當中生出的血rou和心臟。

    他要帶他回到人世。受萬千寵愛。

    第80章 前世記憶

    謝問寒已經(jīng)能夠清晰分辨出現(xiàn)實和虛幻的邊界，他也知道自己并不在做夢。

    意識體是沒有夢的。

    此時A02依舊在聒噪地和他對話。

    謝問寒選擇性回答了其中的幾句。

    他的確算得償所愿但又不像預(yù)想中那樣饜足。

    空蕩蕩的野獸只被血rou填滿了一部分，他剩下的軀干仍然叫囂著毫無邊際，永不會被滿足的欲望。

    只在A02提問，你什么時候回去？的時候，謝問寒才懶洋洋地抬起眼。

    回去？謝問寒似乎考慮了一段時間，然后才懶散地答復(fù)它，等事情解決后，我會自己回去的。

    A02，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的身上，請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wù)。謝問寒平淡的，頤指氣使地發(fā)號施令。

    鑒于意識體是不會說謊的，A02也從沒有考慮過A01在人類世界待了那么久后是否會被人類所污染，它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相信了A01的話，并像往常一樣受它驅(qū)使地答應(yīng)了對方的命令。還非常老實地提醒道：你要盡快，任務(wù)積壓得很厲害。

    謝問寒答應(yīng)了。

    夢境隨之褪去。

    謝問寒睜開眼，耳邊依舊能聽見海浪拍打在陸地邊沿的聲響，風(fēng)聲清晰得仿佛是在耳旁掠過。眼前的世界與先前有些不一樣的瑰麗起來，是由不等的能量構(gòu)成的奇怪物質(zhì)。而在謝問寒的眼中，只有薛慈是和以往一樣的形態(tài)。

    在謝問寒眼里，薛慈一貫的熠熠發(fā)亮。

    黑發(fā)白膚的薛小少爺陷進柔軟的被褥當中，他微微側(cè)身，面容埋進松軟干凈的枕頭里，吐息輕盈。但大概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得并不如何安穩(wěn)，眉眼微攏。

    謝問寒靜靜凝望著他。

    適應(yīng)了很久，謝問寒才將自己的身體調(diào)整至正常人類的機能范圍。

    他想到在月亮明亮的夜晚，薛慈和他說的話。

    薛慈開始對世界的本質(zhì)產(chǎn)生懷疑，只是他所經(jīng)歷的所有磨難，都讓薛慈將事情向最糟糕的方向構(gòu)建。

    比如這個善待他的世界來源虛假，所有讓他沉溺的人或事都是涂上甜美糖漿的砒霜。只有在逆向世界的痛苦是真實存在的那也的確在薛慈的身上留下難以擺脫的印記。

    謝問寒可以抹滅那些有關(guān)苦難的記憶，可這對薛慈而言并不公平。他已經(jīng)承受過那些，那么所有屬于他的記憶都應(yīng)該完整，即便是他也沒有資格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