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代大廠子弟 第33節
午休過后,想著昨天掃盲班才來了十七個學員,還有五個缺席的,戴譽決定親自跑一趟車間,給這五個人做一下動員工作。 今晚是他負責講課,考勤率太低可不行。 包裝車間這會兒剛換了班,他進去的時候,幾個女工帶上套袖,正要上工。 瞄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戴譽忙不迭喊道:“秦少妹!你等一下。” 叫秦少妹的女工見了他停住腳步,眼神有些躲閃,磕磕巴巴地問:“戴,戴干事,你找我啥事?” “你說我找你啥事?掃盲班開課,你怎么不去上課呢?”戴譽見她瘦弱成這樣,心里已經有了模糊的答案。 “我沒,沒時間去上課,爹媽都不在了,我下了班還得回家給三個弟妹做飯,最小的才兩歲,還得讓人喂飯哩。” “掃盲班可以帶著孩子來上課,你要是實在不放心,可以把幾個孩子都帶過來,讓他們跟著學認幾個字也行啊。”戴譽勸道,“能學一些知識,對你以后在廠里的發展也是有益的,你還這么年輕,總不能當一輩子的洗瓶工吧!” 秦少妹囁嚅道:“當洗瓶工也挺好的。” “秦少妹!已經到點上工了,你磨蹭什么呢?”一個三十多歲,身材魁梧的獨眼男人從門外走進來,見她還在跟人閑聊,不禁出言催促。 “誒,牛主任,我這就過去!” 戴譽一把拽住要跑的秦少妹,看向那個牛主任確認道:“您是牛洪彪牛主任嗎?” “嗯,你這個同志是怎么回事?生產車間不能隨便進不知道嗎?”牛主任那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像牛眼。 “這不是站在門口沒進去嘛。”戴譽不想糾纏這些瑣碎,直言道:“廠里給女工們辦了掃盲班,我是今天講課的老師,秦少妹同志拒絕參加掃盲,您是領導,您看……” 他的話還沒說完,牛洪彪的火氣就蹭蹭地上來了,對著秦少妹便聲如洪鐘地問:“怎的?掃盲這么好的事你為啥不去?” 戴譽見她被嚇得夠嗆,搶著將原因替她說了,又補充道:“我們掃盲班可以帶著孩子來上課的。” 牛主任點頭,問他:“這么好的事,你怎么只叫了秦少妹一個,我們車間里好幾個cao作工不識字呢。” “名單上的人我只認出她了,還有四個缺席的,也是你們車間的,我一時對不上號。” 戴譽將名單遞給他。 “你在這等著!” 牛主任拿著名單進了車間,不多時,領著四個穿工作服的中年婦女過來了。 “其他車間的女工都去掃盲,就咱們包裝車間的不去,你們五個是怎么回事?為啥都不去?想搞特殊啊?”在掃盲這件事上輸給別的車間,牛主任覺得十分沒面子。 女工們七嘴八舌地倒起苦水來,難處大同小異,除了秦少妹是回家照顧弟妹,其他人都是料理男人和孩子。 “別給我扯那些沒用的!都多大的人了,你不做飯,他們還能餓死啊!”牛主任大手一揮,果斷道,“我的車間里不能有文盲!既然廠里給了你們學習的機會,就一定要抓住!男人孩子餓幾頓死不了,學習的機會可是稍縱即逝的!” 戴譽心道,別看這牛主任脾氣火爆,看事情卻通透得很。 有個中年女工小聲嘀咕:“你自己就是個文盲,還你的車間里不能有文盲咧……” 牛主任一噎,梗著脖子,聲音驟然拔高,虛張聲勢道:“我怎么是文盲了?文盲是你們這種大字不識一個的!我認識上百個字呢!再說,我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才整天在車間里對著你們這群老娘們的!但凡我當初多識幾個字,現在早就當副廠長了!” 戴譽頗感興趣地問:“牛主任當初是自學的認字?還是也上過掃盲班?” “在部隊上的掃盲班。不過我腦子笨,人家都用那個速成識字法,記了好幾百個字了,我才記了一百來個。這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當初學的都還給了部隊,如今也就能認得錢票和酒瓶子上的字了。” “國家這幾年在推行漢語拼音識字法,六七歲的小娃娃都能學得會。我侄女學了一個月就可以對照著拼音朗讀課文了。廠里這次辦的掃盲班,老師們教識字用的就是這種最新教學法。” 牛主任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知他與自己說這些干啥。 他還著急進去上工呢。 戴譽覷著他的臉色,樂呵呵地建議道:“牛主任要不要來參加我們的掃盲班,用漢語拼音法重新學習識字?” 若是能把較真的牛二彪子忽悠去掃盲班,那班級紀律和出勤率就可以放心了。 他也就不用整天來車間勸人向學了,高枕無憂矣! “不行不行,跟一群老娘們坐一起上課,那不是招人笑話嘛!”牛主任慌忙擺手,他老牛可是很珍惜羽毛的。 戴譽見他不上鉤,無奈激將道:“您不會是怕自己學得不如女同志好吧?” 等在一旁的婦女同志們,這時候也不怕他了,紛紛道:“要是牛主任敢去掃盲班上課,那我們也去,到時候我們肯定比你學得好!” 戴譽添了一把柴,將他的原話送回去,“牛主任,學習的機會稍縱即逝!若是有文化,您不就當上副廠長了嘛!而且,我們掃盲班可是有結業證的。” 傍晚下班后,戴譽帶著教案來到一樓掃盲班教室時,里面已經坐滿了人。 聊天的,哄孩子的,織毛衣的,納鞋底的,滿教室的女同志鬧鬧哄哄,像個菜場。 戴譽對于混亂的場面不以為意。 先站上講臺,在心里默數了一遍出勤率。 然后,雙手一拍“啪啪”兩聲脆響,又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霎時,教室里除了偶有小娃娃的稚語,大家漸次平靜下來。 “麻煩牛主任幫我記一下考勤,應到二十二人,實到三十三人,今天的出勤率是百分之一百五十!”戴譽將記錄本遞給坐在第一排第一個位置的牛主任。 有些知道前兩天考勤情況的女工已經帶頭鼓起了掌。 不容易啊,終于將人湊齊了。 “小戴干事,今天唱不唱歌啊?昨天你和張老師唱的歌老帶勁了!”食堂打飯的嬸子在下面起哄,想讓他上課前再唱一首歌。 戴譽呵呵一笑,指向下了班就換上綠軍裝的牛主任,解釋道:“要說唱歌,那還得是咱們軍歌嘹亮,大家都知道牛主任是從戰場上下來的戰斗英雄。當然啦,咱們女同志也是巾幗不讓須眉的。這樣吧,以后每節課上課前,都請牛主任帶著大家一起唱一首歌,怎么樣?” 女同志們齊齊鼓掌叫好。 牛主任的嗓音是很有磁性的男中音,他對自己的歌聲挺自信,卻還是問:“要是有人不會唱怎么辦?” 有上了年紀的婦女直接喊:“老牛,你快帶頭唱吧。下課后再把第二天要唱的歌告訴俺們,俺們回家練一練,明天跟大伙一起唱!小戴干事覺得怎么樣?” 戴譽沒答話,給她豎了個大拇指! 好啊,以后的考勤率不用愁了! 牛主任雖然長相粗莽,但到底是長期當領導的人,他心思還算細膩。 考慮到有些人可能對軍旅歌曲不甚熟悉,他起了個調,帶領女同志們唱了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團結就是力量》。 廠子的大喇叭里經常播放這首歌,朗朗上口,幾乎人人會唱。 合唱完一首歌,教室里眾人的熱情空前高漲,精氣神明顯就與剛才不一樣了。 戴譽趁熱打鐵,對大家說了今天的教學安排。 “咱們通過前兩天的教學,學習了漢語拼音的十個聲母和十個韻母,考慮到班級里又加入了新的學員,我今天先不往下講新內容了。咱們一會兒先將之前學的內容復習一遍。” 見大家沒有異議,戴譽從挎包里掏出一沓票證,笑著道:“在此之前,先來教大家認一下,生活中每天都能接觸到的票證。” 有人認出了那些糧票rou票,起哄道:“這有啥可學的,誰還能弄錯了糧票啊!那都是老百姓的命哩。” 戴譽和氣地笑笑,問她:“那就先請這位同志說說,你平時是怎么區分這些票證的?” “這有啥難的,藍色的是糧票,紅色的是rou票,黃色的是油票……按照顏色記。上面的數字俺們也都認得,就是不會寫。” 不待戴譽說什么,便有另一人反駁了:“你快得了吧,按照顏色記根本不行。去年冬天我讓我家小兒子大清早去糧店排隊買糧,結果他排了四個小時,卻空手回來了,你們知道是咋回事不?” 大家見她說得有趣,紛紛側耳細聽。 “我給他帶的是藍色的糧票,結果那個月糧票油票改版了,糧票被印成了黃色的,他拿著油票去買糧,人家糧店的當然不能賣啦!大冬天平白挨凍四個多小時,我家那小子都被凍哭了,回來就嚷嚷著要去上學。哈哈……” 這樣的事在供銷社糧店等地確實時有發生。 “小戴干事,你拿的糧票太小啦,又站得那么遠。你走近我們一點嘛,我都看不清咧!”食堂打飯的大嬸喊。 戴譽呵呵笑:“行啦,全班就您最會認糧票rou票了,打飯的時候您要是收錯票了,每個月那點工資還不夠你倒貼給廠里的呢。” 大家又是一陣哈哈哈,課堂氣氛很是活躍。 戴譽想著這些票的尺寸確實小了點,后排的人可能連顏色都看不清。便轉身從桌上抽出一支粉筆,走向靠墻立著的一塊木頭黑板。 比照著手上的一張二兩油票,戴譽以一比二十的比例,在黑板上構圖。 一眾學員在臺下安靜地盯著黑板看,只見他刷刷幾筆下去,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一張大家熟悉的油票便被他等比例還原啦! 畫得跟真的似的! “嚯,小戴干事,可以呀,你這直線畫得也忒直了!跟用尺子量過似的。”牛主任帶領大家拍手叫好! 戴譽也沒客氣,拱拱手,接受了同志們的夸獎。 嘿嘿,機械構圖基本功還沒忘。 他上大學的時候,系里有個老教授特別反感低年級學生上來就直接用電腦作圖,要求他們班的構圖作業必須是手寫稿。 那兩年他們班的同學整天拉直線,畫圓,后來逐漸熟能生巧,連尺子圓規都不用了,才被教授開恩,以后可以用電腦構圖交作業。 戴譽只畫了一張油票,小露一手,演示一下就算了,重點還是放在認字上。 現在的票證上印的都是繁體字,有些繁體字他也是最近剛學會書寫。 戴譽在講臺上寫一個讀一個,學員們自覺地跟著復讀。半堂課下來,大多數人已經能掌握十種常用票證的讀寫了。 他將完全不識字的秦少妹作為教學參考,進行了點名提問。 秦少妹雖然紅著臉,聲音也小小聲的,但是還算對答如流。 如此,戴譽心里便有數了。 趁著大家剛學完rou票上的“rou”字,戴譽在剩下的時間里,又將食堂小黑板上每天菜譜中的rou菜一一列出來,帶著大家學了幾個常見菜名的讀寫,譬如“青椒炒rou”、“紅燒rou”、“豬rou燉粉條”、“酥白rou”。 直到幾個女同志懷里的娃都變成了口水娃,才算作罷。 今天的教學氣氛不錯,下課以后,不少學員還圍過來讓戴譽糾正她們漢語拼音的讀法。 食堂打飯大嬸磨磨蹭蹭地留到最后,見他身邊沒什么人了,才領著一個年輕姑娘貼上來,喜滋滋地介紹道:“小戴干事,這是我閨女,叫田淑芬,也是高中生呢。” 戴譽:“……” 上課前他就想說了,掃盲班允許學員帶孩子來,但也不能帶個這么大的孩子來啊…… 第30章 田淑芬長得很秀氣, 從個頭到五官都小小的,與身旁豐腴的母親一比,顯得十分稚拙, 像個還沒長開的未成年中學生。此刻正不安地用手捻著胸前兩根麻花辮的發尾。 被母親暗中推了一下后背,她終于鼓足了勇氣,抬頭對上戴譽的視線。 被他帶著溫和笑意地眸子睨著,田淑芬不由一陣緊張,目光立刻慌亂地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