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 第43節
那日在御書房,她與鎮國公江顯道:“國公想不費一兵一卒打開朔北城門,不若挾我相要,我乃太子胞妹,將軍發妻,皇兄與將軍絕不會棄我于不顧,我有把握能勸降沈離征?!?/br> 可錦上比誰都清楚,沈離征,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沈離征。他愛她,疼她,可今日這座城,他絕不會為了她而拱手相讓。 其實在沈離征心里,情愛之上,永遠還有別的很多,君主、將士、百姓,還有他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情愛可以牽住他,卻無法絆倒他。 可她偏是愛他如此,愛他心若磐石,愛他無堅不摧,她的英雄,應當如此。 風雨之中,錦上輕輕闔上眼。 蕭霈這才反應過來,沈離征他、他想殺的是他的妻子!蕭霈愕然,不可置信地望向城門之上的男人,喊道:“沈將軍竟無情至此,令蕭某都汗顏啊!” 那廂,虞成朗回過神,他驀地攥住沈離征的手腕,將箭頭摁向別處。 他拽住沈離征的衣襟,冷聲道:“你瘋了?你想作甚?那是我meimei,那是大雍的公主!誰給你的膽子!” 沈離征冷凝他一眼,重重拂開虞成朗的拳頭。 他聲色寡淡的像個無情至極的人,道:“蒼州是什么地方?那是距華都最后一道防線,倘若沒能守住,殿下難道不知是什么后果?皇城都沒了,哪來的大雍,哪來的公主,殿下清醒一點。” “你清醒,你最清醒,你他媽拿箭對自己的妻子,沈離征,誰都沒你能耐!” 四目相瞪,沈離征悄無聲息地攥緊了拳頭,虞成朗則慢慢紅了眼。 他怎么不知沈離征說的那些道理,但此時北齊有公主在手占了上風,若是不開城門,依蕭霈那些骯臟的手段,便是死,阿錦也絕不會死得那么痛快。 北齊不是沒在城門下虐殺過俘虜,手段之殘忍,無人敢忘。 他殺了她,倒是痛快…… 虞成朗都明白,但他魔怔一般固執地摁住箭矢,“你別想動她,你別想……” 他喃喃自語,望向錦上,倏地怔住。 雨淋在她的發間,那支海棠金簪若隱若現。 虞成朗瞳孔仿佛沒了焦距一般,耳側一陣轟鳴。他緩緩松了箭矢,整個臉色都沉了下來,只覺得舌尖都是苦的,指尖在石欄上摳出了血。 沈離征再舉起長弓時,無人攔他。 雨愈下愈大,狂風大作,驟雨不歇,雨珠自他眼下緩緩淌過,眼尾的那一寸猩紅,在電閃雷鳴間時隱時現,繃緊的手臂在隱隱發顫,箭頭所指的方向,也在不斷調整。 沈離征額角的青筋在不斷跳動,他的小公主最怕疼了,平日里多使一分力道,她都要哼哼唧唧,怪上他好半響。 他雙目逐漸朦朧,她害怕嗎,她在怪他嗎…… 沈離征拉滿弓弦。 來個人攔他,隨便誰都可以。他想。 時間一息、一息流逝,所有人都凝望著沈離征手上的那支箭,然而太久了,久到驟雨成了暴雨,烏云沉沉,天色黯淡。 北齊軍開始躁動,人群里傳來隱隱約約的嗤笑,就連蕭霈手中的劍刃都偏離了些距離,看,沈離征他下不了手。 錦上驀然睜眼,攥緊了韁繩。她從前不會騎馬,是纏著沈離征才學會了一些,起碼再不會匍匐在馬背上不敢前行。 只聽一聲嘶鳴,馬兒忽然朝蕭霈奔去。 她手無寸鐵,但此舉過于突然,蕭霈慣性防備往后退,不知是誰草木皆兵,放出了打破平衡的一箭。 江晏之目眥欲裂:“不!公主!” 剎那間,沈離征手里的長弓對準了蕭霈的方向,直指他眉心,蕭霈險險躲了過去。 主將放箭是開戰的訊號,朔北軍怒氣與士氣并存,城門緩緩而開,他們提刀沖了出去。 瞬息萬變,令人猝不及防。 沈離征駕馬狂奔,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著發疼,他快瘋了!他快瘋了! 頭顱滾在馬蹄之下,劍刃淌著鮮血,沈離征殺紅了眼。他勒馬而下,有士兵替他擋住敵軍的刀刃,他抱住奄奄一息的人。 沈離征喉間腥甜,捂住她胸口的源源不斷淌出的血,“阿錦,阿錦?!?/br> 錦上蹙眉,睜眼看他。她抬手艱難地往發髻上摸了摸,將那支海棠金簪拿下,顫手遞給他。 “聽、聽我說,江家通敵,華都受困,你們不會有兵馬補給了,華都三城的儲備軍只認父皇和兵符,另、另外一半,在皇兄手里,這個,給他,他看到就明白了……” 沈離征微怔,這支簪子的海棠花芯,雕的是龍紋。 他驀然看向她,忽然明白過來虞成朗方才為何收了手,若非出事,錦上不會戴著這支簪子出現于此,華都危矣,腹背受敵,虞成朗明白此時朔北丟不得。 而她,活著沒法傳遞兵符,只有死了。北齊軍不會為小公主收尸,朔北軍卻一定會。 “好,好,別說話,我帶你回營?!?/br> 他想抱起她,卻見懷里的人陡然蜷起身子,手輕輕搭在小腹上,身下有血緩緩淌出。 四周的廝殺聲漸遠,沈離征愣住。 小公主氣息薄弱,埋首在他胸口,流淚道:“沈離征,沈離征……” 她喃喃說:“疼,沈離征我好疼。” 沈離征痛苦地抱緊她。 那日,城外的廝殺持續了整整六日,炮火連天,尸橫遍野,沈離征似鬼魅一般,提刀就砍,像一具沒有痛感也不知累的行尸走rou。 他心中波濤洶涌,似塵封已久的野獸,冷靜地嘶吼。 直至狼煙停,北齊軍暫時撤離,他站在腐爛里,卻再也不想洗凈雙手回家了。 ===== 朔北一戰持續了月余方歇。 這一個月里,沈離征依舊鎮守朔北,拖住北齊。而虞成朗獨自潛回華都,持節調令,領八萬儲備軍解了皇城之困。 當初鎮國公嚴封皇宮,將皇宮翻了個底朝天,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兵符這等要物一定藏在宮里某處,并未想到延誠帝竟會將此物一分為二,一半給了太子,另一半給小公主作嫁妝。 是以太子攻入宮時,江顯尤為震驚,至死未瞑目。 但虞成朗并未久留,轉而率領援軍一路狂奔向北,解了朔北的燃眉之急。 此戰大捷,然皇后與公主相繼崩逝,無人歡呼。 小公主的遺體隨軍送回華都,一路抬回皇宮,將軍府上下白綢繚繞,死寂無聲。 沈離征回府,整座院子都空空蕩蕩。白公公奉上一盞茶,啞聲道:“老奴這就命人備水。” “白康盛。”沈離征叫住他,淡淡道:“你回宮去吧?!?/br> 聞言,白公公撲騰一聲跪下,他蒼老的雙眸落下淚,道:“公主走前命老奴守在將軍府,老奴便一生都守在此處,哪也不去。老奴還要替公主照顧將軍?!?/br> 沈離征沒再說話,白公公這才緩慢退下。 太安靜了。 沈離征坐了半響,起身去解腰間的鞶帶,將長袍搭在了梨木架子上。 舉止如常,一切都過于平靜。 直至轉身,“咚”地一下,長靴踢到了個小匣子。 沈離征稍頓,俯身將藏在架子下的匣子撿起,漫不經心地揭開瞥了眼,書信,厚厚一疊。 他呼吸微滯,是錦上的字跡。 ——近來廚娘做的膳食愈發不合胃口,宮里送來的芙蓉糕也不如往日酥甜了,興許是夫君不在,阿錦胃口都不好了呢。沈離征,何時歸? ——時至春日,天依舊有些涼。前陣子染了風寒,流鶯將我摁在榻上躺了兩日,說我若不聽話,待你回府后便同你告狀,這丫頭膽子愈發大了! ——夜里驚醒,夢見夫君渾身是血,半宿未眠,想要夫君抱抱。 ——沈離征,你再不回府我就生氣了!能不能不打戰,能不能不去了,我去求父皇,父皇疼我,定會免你征戰,你陪陪我好不好。 ——許久未見來信,夫君可還安好?阿錦很是掛念夫君,若是一切安好,可否書信一封告之。沈離征,我想你。 ——今日去赴了昌平侯夫人小女的百日宴,沈離征,我也想要個孩子,如此你出征后,我便不會太惦念你了。你說男孩好還是女孩好? ——沈離征、沈離征、沈離征…… 那些信紙里,是她百無聊賴之下,寫滿他的名字。 沈離征喉間發澀,心口頓疼,掩面而泣。 其實,他從未善待過她。 從未。 ===== 四月廿六,公主下葬。 公主雖已出嫁,但延誠帝不舍愛女,特依大雍最高禮制,于太和殿舉行葬禮,棺槨停放七日,法師誦經,朝臣、宗婦皆衣白單衣,妃嬪、宮人日夜哀哭。 如此七日后,司禮監便要抬棺下葬。 然翌日清晨,太監推門入殿,正命人抬棺時,卻發覺公主遺體憑空消失了,幾人腿腳一軟,仿佛腦袋已滾落至腳邊,嚇得個個面色蒼白。 太監道:“殿、殿下,奴才這便命人封鎖皇宮,搜尋公主遺體!” 虞成朗冷臉掃視一圈,沉聲道:“不必了?!?/br> 說罷,他闊步往安華門走,率著一行侍衛,壓著怒火去往將軍府。 然卻撲了個空,白公公支支吾吾,最后嘆氣道:“將軍去了落霞山?!?/br> 于是虞成朗掉馬一路奔至落霞山莊。 山莊里里外外皆有守衛看護,一見太子率人要硬闖,個個人rou墻一般攔在跟前。 虞成朗氣得怒笑:“沈離征是要造反嗎!” 為首之人拱手道:“將軍絕無此意,將軍吩咐,太子若是要入內,請自便,但其余人……” 虞成朗冷凝他一眼,闊步入內。 守衛將其引至冰窖前,俯首道:“殿下,將軍在里頭?!?/br> 落霞山乃避暑圣地,山莊底下有一處萬年寒窯,單是一腳踏入,那寒氣便直往腳心里鉆。 四處嵌有夜明珠,明亮如白晝。 中間擱置著一張寒冰砌成的床榻,女子雙手疊腹、枕著冰枕躺于榻上。她臉上的入葬妝容已被仔細擦拭,露出一張未施粉黛的小臉,略顯蒼白。 沈離征就坐在榻前,手執美黛,垂目描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