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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宦 第45節

    “我哪里曉得?干爹這才剛得了來,方才吃下去一丸,不知怎么樣,我正要去服侍他老人家書房里去呢?!?/br>
    “你跟前伺候,也留心些,要是有用,咱們也叫仙師煉些來吃,橫豎不就是幾百兩的事情?!?/br>
    二人竊語一晌,同陸瞻一樣,像捕捉到一個微乎其微的希望一般,將這丹藥當做一根救命稻草,死攥住就不放。稍刻清風徐來,花枝樹蔭簌簌搖曳,仿佛萬物都是譏笑。

    鶯穿紅葉,人醉黃花,塵蒙了妝臺,粉淡了香腮,這是另一段截然相反的寶光韶華。

    在十八載的年歲中,云禾曾有過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一載,像一段璀璨的時光,嵌在她蟻布虱袍的一生里,摳也摳不下來。此番端坐鏡前,凝望那張指印縱橫的臉,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疼,直蔓延到心尖。

    她想,原來心痛是朝夕復始永不停歇的,伴著她的每一片記憶——他們擁抱,歡好,他頂著鼻青臉腫在帳中親吻她,輕手輕腳的,像怕碰碎了她。還有頭一回撞見,他忙退了幾步遠,行了個大禮,惹得姊妹嘻嘻笑他傻。從此兩個傻人就傻到一處去了。

    他曾那么好,好到一個嗜錢如命的倡伎甘愿用皮rou錢去貼補他,也曾好到,一個爛泥里的人會朝向太陽,開出渺茫的希望……

    月上西樓,芷秋進來時,就看見云禾淚雨滂沱的臉,凄凄楚楚地開在鏡前。她走過去,搭上她的肩,“你不要瞞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跟姐講?!?/br>
    云禾轉過來,腮一癟,抹去了眼淚,“沒什么事,就是被打疼了,擦了藥還不見好,姐,你瞧,我是不是要破相了?”

    簾卷涼意,重重疊疊的紗帳間,芷秋拉她到了榻上,“你休要騙我,平日里你再跋扈,也是看人下菜碟,有的客人就吃你這套你才耍耍性子,要遇見白老爺這樣的,你是一萬個和順,今天卻好端端拂他的意。云禾,我瞧你這兩日有些不對勁,你對我說,我給你做主?!?/br>
    一問皆是淚,卻不得一語,云禾始終默默的搖頭。芷秋替她抹去眼淚,自己卻掉下來一滴,聲音坎坎坷坷的,“是不是方舉人?”

    云禾一笑,腮上滿是斷斷續續的淚,“你都曉得了?”

    “我什么都不曉得,可由小到大,再難的事你也不往心里壓,除了他,不能有別的事叫你這副樣子。你對姐說,少不得姐還能給你出出主意呢?”

    殘香淚蠟,伴著云禾哽咽的聲音,“姐,他中了狀元,京城里有位禮部郎中樊大人想招他為婿,恰巧那位樊大人現在揚州,他聽見后,忙不贏地就折去了揚州,連個信也不給我送來,叫我在這里苦等他一場?!?/br>
    芷秋原當是方文濡出了什么事,眼下聽見,嗔她一眼,“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這樣。往常你不是說,他良門良戶的,不好娶樂戶為妻,你心甘情愿給他做妾嗎?如今他即便應了這門婚事,你又有什么好哭的?”

    “那我說是我說嘛,我說這話,是為他好,他卻不為我好,只想著人家千金小姐。一走半年久,連個信也沒有,眼瞧著要回來了,還半道上巴巴地轉去揚州,他怎么不想著來同我講一聲呢?他講了,未必我還會不許?”

    “我看你是腦子不清醒,”芷秋黛淺紅鮮地笑,忙捻了帕子替她擦臉,“就算他要娶,你又不妨礙他什么,他如何會不來告訴你?沒告訴你,八成就是這事情沒有準,他也沒定下呢,人家沒急著娶妻,你倒先急著傷心起來?!?/br>
    怔忪一霎,東風送返香魂,云禾抽一抽鼻翼,撅著嘴,“那他急吼吼的去做什么?八成是要應下的?!?/br>
    “應下就應下好了,你還怕那樊家千金容不得你?”

    細想來,云禾倒不怕這個,只是心里難免泛酸,絞著帕子不說話。

    芷秋了然,挺直了腰笑,“從前你日日拿錢貼補他,我心里總有個疑影,總怕他辜負你??勺约航洑v了一遭,倒懂了,管這許多呢,云禾,你已經等了這樣久了,何妨再拿出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勁頭來,就跟這老天較較勁,再等他幾天,就是死,咱們也死個明明白白的。”

    籌算一場,云禾將頭點一點,縱橫的淚痕像堅韌的藤蔓,在終日惶惶不安里,漸生出誓不會轉的決心。她想,不論是什么結果,她都該等他親自來做一個了斷。

    太陽沖破漆黑與晦暗,在凡塵俗事中造就出一個又一個的美夢。今日這個夢卻格外不同,芷秋望著打點好的箱籠一個接一個地被織造局的人抬出去,仿佛是將她的余生收斂起,贈送給另一個人。

    猶如一場新生,在別的地方,她將重新讓自己與另一個人生長在一起,“同甘共苦”四字,從未像今天如此深刻。

    其間,張婆子忙得口不停,與四娘坐在榻上講規矩,“你們這里東西送過去,再派丫鬟婆子跟去,不干別的,專去將新房里的床鋪好,撒好帳,放好嫁妝就回來,明日再一道隨迎親的隊伍過去?!?/br>
    將四娘急得直捶腿,“我這里哪里來的婆子?都是些不醒事的小丫頭片子!”

    “慌什么?沒有老婆子,撿兩個成了親的婦人去一樣的?!?/br>
    如是,翠娘芳姑二人便伙同了小桃良隨送嫁妝的隊伍一道往淺園里去,箱子一概是髹紅描金,無非是些緞子衣裳之內,卻勝在風光體面,引來煙雨巷眾人滿是艷羨地送到巷子口。

    這里喜氣洋洋亂作一團,那里韓府門內也不得個清凈。正值才早飯時節,雛鸞同韓舸一道在正室謝昭柔屋里用飯。那謝昭柔性情和順,典雅嫻靜,縱然是小官家眷,卻頗有大家風范,自雛鸞進門起,就不曾刁難過她。

    眼下見雛鸞心不在焉不思飯食,便將胳膊肘碰一碰韓舸,沖他挑挑下巴。韓舸抬眉瞧去,果然見雛鸞在發呆,便笑,“我曉得明日jiejie嫁人,今日正過嫁妝,你想回去瞧一瞧?”

    雛鸞垂下懨懨垂下腦袋,一個嶄新的金鍛小菊簪在晨光里閃得奪目,“太太大概不許,煙雨巷不是好地方麼,哪有出來了還回去的?”

    那謝昭柔歪著臉瞧她一片發鼓的腮,好笑起來,“二娘,你們月到風來閣,有幾位姑娘???你這位大jiejie就是那位名震蘇州的花魁娘子袁芷秋?”

    “大娘也聽過我jiejie的名?”

    “在揚州時就聽過,好大的名氣,”謝昭柔抱著碗,半餳著眼望門外春色,“聽說她極善簫管,我是最愛聽簫的,來蘇州前還想著到了這里,定要請她到家來演練演練的,不曾想她要嫁人了,也是我沒福氣?!?/br>
    說著,眼彎起來,“她要嫁人了,你既然想送送她,又不好回堂子里去,不如叫爺寫個局票,請她到家里,再請你媽也來,你們母女姊妹聚一聚,也好叫我見見啊?!?/br>
    雛鸞兩個眼欣喜地扇一扇,稍刻又失落地垂下去,“只怕太太會不高興。”

    謝昭柔便笑,擱下牙箸去握握她的手,“不妨事的,我去跟太太講,咱們是請到家里來,娘兒們后宅里見一見,有什么相干?你到了這里來,總不能一輩子連親娘都見不成吧?太太心里也疼你的,請來了,叫太太也來聽你jiejie奏簫,她老人家也喜歡?!?/br>
    聽見如此說,雛鸞復笑起來,忙到書案上寫了個局票,落了韓舸的款,到外頭遞予丫鬟。

    送她一抹雀影轉出門去后,韓舸側眼過來,放低了嗓音,“多謝你,自她進門,還承蒙你多番關照?!?/br>
    那謝昭柔可比花枝解語,往嘴里送一片香椿,細嚼著拿笑眼睇他,“爺還跟我講客氣呀?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我從小只有兩個兄弟,還沒有meimei,二娘活潑可人的,我就拿她當妹子一樣,又不是只有你疼她。”

    韓舸微笑,對她頗有兩分敬意,“平日我往衙門里去時,還多是你在太太面前護著她,我那里有塊李廷珪墨,回頭拿來謝你?!?/br>
    “爺哪里話,”謝昭柔擱下碗,朝門口張望雛鸞身影,不見其人,卻聞其聲,便抑著嗓子,“其實太太心里也憐她,常說她年紀小小的,就是這么個命,又犯了這樣一個病,多心疼。就是老太太常說她整日活蹦亂跳的有些沒規矩,礙著老太太的面,要扳一扳她的性子?!?/br>
    正說話,只見雛鸞蹦著進來,滿目純真,“大娘,咱們在哪里擺席?韓舸,你今天到不到衙門里去?”

    謝昭柔回笑,拉了她坐下,自己起身,“就在長香苑那個亭子里擺吧,你坐著陪爺吃飯,我去回太太,請她老人家也來,再去同丫鬟們吩咐備果品酒水治席?!?/br>
    只等倩影離房,韓舸一改穩重,又成了那位鮮衣少年郎,拔身起來將雛鸞抱著勒顛她,“不許再喊我名字!”

    旋得個舞袖翩羅,落地后,雛鸞在他懷里咕咕唧唧笑個不停,“我記得你從前不許我叫你韓相公,要叫你名字,怎么如今又不許叫名字了?不叫名字叫什么?”

    “你還記得???”韓舸捏著她鼻尖輕輕轉一轉,貼到那兩片桃花瓣一樣的唇上去咂摸一口,“不枉我疼你。只是如今嫁給我了,再喊我名字,叫太太聽見,又要訓你。嗯……我在家排行第二,你喊我二哥?!?/br>
    雛鸞倒機敏起來,輕鎖眉黛,“大娘叫你‘爺’,我喊你二哥,只怕大娘聽見了心里不高興,但我又不想喊你爺,就跟在堂子里叫那些老頭子似的,不如你叫大娘也喊你‘二哥’吧?!?/br>
    “嗯……也行?!?/br>
    她兩個眼一轉,又憶起來,“再有麼,你今晚不許到我屋里去了,還該到大娘這里來,你已經三天沒到她這里,再捱下去,老太太該找我說話了?!?/br>
    韓舸略松開她,攢起疑愁,“老太太訓你了?”

    “姑且還沒有,但你再偏心,老太太就該訓我了,大娘也要怨我了。我來了這幾日,大娘對我很好,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都想著我,我不好那么霸道,出來時,姐和媽都同我講過,要待人和善些,不能任著性子胡來?!?/br>
    暖翠晴云里,韓舸一顆心軟綿綿的,跟著就吻在她同樣軟綿綿的腮上,“怎么跟忽然長大了似的?人家講,女兒家嫁了人就會懂事起來,看來是沒錯。那夜里我到這邊來,你一個人睡,怕不怕?”

    雛鸞就在他胸膛將頭搖一搖,嘻嘻發笑,“小鳳會陪我睡,往前沒客時,就是她時常陪我睡的,或是去同jiejie睡?!?/br>
    二人私語半晌,正巧謝昭柔回來,聽見里頭口舌咂摸之聲,忙止了步子避在門后,身側丫鬟朝里頭溜一眼,撇著唇竊議,“這還是姑娘的屋子呢,他兩個就目中無人的在里頭這不要臉,果然是堂子里出來的……”

    “你少說些,”謝昭柔斜棱了眼,頗有威勢,“家里和氣些才生太平,怎么就你愛嚼舌根?他們兩個好,于你礙著什么了?”

    那丫頭癟了嘴沉下頭去,卻金烏躍起,翻碧葉,開新荷,點點金斑,穿葉過枝的,撒來庭院。

    晌午果真就將袁四娘、芷秋、云禾三人請了來。一路引去長香苑。長香苑乃一垂花門的題匾,里頭十分開闊一個花園,長年種著斑竹,半掩一小池塘,鋪滿各色睡蓮,邊上有一半亭臨水,十分精致得趣。

    亭內開了一席,眾人皆安座,芷秋十分有眼力見,忙由驪珠手上接來一方匣子捧到一白發老嫗面前,陪著十二分周到的笑臉,“頭回見老太太,沒什么可孝敬的,就這點小玩意,是我們姊妹同媽的一片心,我們雛鸞在府上添了許多麻煩,多虧老太太同太太不計較?!?/br>
    言語間,又接來一長匣捧到一葳蕤婦人尊前,“多謝太太不嫌棄收留我們雛鸞,她因有個病根在那里,平日里恐怕沒少得罪了尊長,還望太太多多管束?!?/br>
    清流世家,禮倒是其次,單瞧她處處周到,說話體貼,就叫此家老太太并太太另眼相待了一番。那婦人便笑望老嫗,“老太太瞧瞧,到底是要嫁到高門去的人,說話辦事好不體面?!?/br>
    那老太太一并夸獎,“老身說句不中聽的,都說‘雞窩里飛不出個金鳳凰’,可依我今日所見,個個都是閨秀小姐一般的做派,怪道雛鸞這丫頭也是個十分有禮的孩子。”

    四娘一斂平日里風塵作風,十分端莊地挨上前去,“是老太太給我們這等下作人臉面呢。說起好人家,都說那家財萬貫富貴之鄉才算得,我看不盡然,還是得像尊府這等又富貴又積德行善的人家才算得頂好?!?/br>
    將韓家老太太并太太奉承得眉開眼笑,一恍惚,就忘了四娘身份,與之攀談起來。云禾見狀,接了琵琶唱了一支《越調·小桃紅》助興,三婦伴樂暢談,竟談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感。

    獨芷秋換到對案,叫雛鸞挪一個位置,挨著謝昭柔坐下,另拿了一個匣子奉上,“一見奶奶就十分親切,倒不像頭回見,好像前世里就見過似的。瞧奶奶好端莊的模樣,看來我今日挑的這禮是挑對了,奶奶看看可稱心不稱心?”

    原來是一頂金絲編的鬏髻,嵌著散碎的二十幾顆紅藍寶石,原也是陸瞻下聘禮里頭的貨,叫芷秋拿來借花獻佛。

    上回謝昭柔已受她一禮,眼見這鬏髻恐怕重七八兩,又攢著寶石,怎好再受,忙推,“姑娘上回叫二娘帶來的禮已是十分貴重,哪里再好要姑娘的?姑娘好意我心領了,這樣好的東西,還是姑娘留著自己戴吧。”

    芷秋為人向來八面玲瓏,便嗔一眼,“我留著才叫浪費呢,我向來不梳鬏髻,我這臉梳著不好看,還是奶奶梳著好看。”

    推拒半晌,謝昭柔到底收下,正巧那廂云禾曲罷,便帶著愧色請芷秋,“久聞姑娘極善簫管,可姑娘如今要嫁人了,我只得斗膽,請姑娘演一曲,叫我也長長見識?!?/br>
    “這有什么的?這里又沒外人,給太太奶奶們解解悶有什么不好?”言訖便取出一竹簫,就座吹演起來。

    此間一席,四娘芷秋云禾三人皆恐有不周到之處,叫雛鸞在此受苦,便十二分賣力的奉承,只把主家三婦哄得笑顏不住。直到散席時,才得空與雛鸞敘話。

    這廂踅出垂花門,繞著曲徑一路往外去。雛鸞含著一泡眼淚吊著芷秋手臂,被云禾瞅見,忙問:“哭什么?是不是韓相公欺負你了?或是這家人里有人刁難你?”

    雛鸞搖首,晃得鬢邊珍珠流蘇簌簌發響,撒下一滴淚來,“韓舸對我可好了,叫人給我打首飾裁衣裳,打我進來這幾天,就是為著我的病,已請了好幾個大夫來瞧,開了好些方子,每日盯著人煎了藥看著我吃。大娘也好,時常叫丫鬟送東西給我,韓舸在衙門里時,她怕我悶,叫我到她屋里去和她說話。太太也不曾為難我,有什么東西大娘有的,也分我一份,就是老太太兇一些,卻也不曾故意為難我什么。”

    一路春色秀麗,走到一薔薇架前,襯著云禾鵝黃的衫,淺草青的裙生機盎然,再不復前夜。她笑,俏麗地翻了個眼皮,“那你還哭什么?就會掉眼淚,你這樣子,真被人欺負了,就只有哭的份?!?/br>
    二人最好斗嘴,雛鸞亦白她一眼,“我是想媽和姐才哭的?!?/br>
    “好個沒良心,就沒有想我?”

    “沒有,一丁點都不想你!”

    “好了好了,多少架吵不完?”四娘打著一柄扇,先將兩個眼惕一番,復笑起來,“我們丫頭真是傻人有傻福,到了這樣的人家,又不曾受半點苛待,我往后就安心了。”

    雛鸞挨過去,在她肩頭貓兒一樣蹭一蹭,回臉望芷秋,“姐,你明日出嫁,我不能送你了。”

    小徑閑庭院,翠袖相撫,紅衫擦肩,芷秋挽著云禾,迤邐淺笑,“送不送的有什么打緊?等我到了淺園安頓好了,咱們就做了鄰居,屆時請你們大娘帶了你到淺園,一樣能見。你姐夫還念著你呢,給你留了好東西,等你去了給你?!?/br>
    相送有期,即到別離,花墻綿延,隱約連著另一道院墻,芷秋偷瞥一眼,隱約可見墻內紅燈彩結,心里像開出了萬千繁花,期待著一個眨眼即到的結果。

    真到了這天,珠簾高卷,花蔭里鶯雀喧喧,滿園牡丹爭輝,綠香球、黑花魁、粉中冠、桃花飛雪、玉漏點翠……呼啦啦乍艷稱奇。再有墻頭薔薇飛英遍地,疏竹間細溪浮粉櫻,好道個綠油油滿園生翠芙蓉洞,霧濛濛半窗映月梨云夢。

    袁四娘特意起了個大早,月亮還在山頭上掛著,天還未見亮,已張羅著各處忙開,先吩咐相幫燒了七八桶熱水,將芷秋由夢中拉起來,提溜到浴桶中去,喚來翠娘、芳姑、桃良、另兩個老姨娘圍著她擦洗。

    不過寅時五刻,將芷秋困得睜不開眼睛,趴在浴桶沿上昏昏沉沉打瞌睡,恨得四娘上去拍她的臉,“秋丫頭,快清醒著些!姑爺可卯時三刻就到了,這里洗完、梳妝、換冠服、可是剛剛好趕得上,你再迷迷瞪瞪的,仔細誤了時辰!”

    芷秋適才打個激靈清醒過來,穿了寢衣坐到妝案上頭去。不想千嬌百艷皆起了個大早,紛紛聚到月到風來閣里來,有袁四娘平日里相好的鴇母姨娘們、芷秋要好的姑娘們紛紛奔走屋內,將偌大一間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七嘴八舌地,個個都來湊一句,“我看畫這個眉毛不好,太細了些,看著過于軟弱,仔細叫那園子里的人瞧了以為你是個好欺負的,畫個小山眉的好?!?/br>
    “那口脂也過于紅了些,衣裳就是大紅的,倒撞克了?!?/br>
    “要我說,胭脂薄薄勻一層,襯著大紅的衣裳蓋頭,倒顯得肌膚勝雪。”

    這廂七手八腳地挑胭脂撿黛粉,那廂露霜咯噔咯噔提裙跑上樓來,氣喘不定,“媽、jiejie,你們可快著些,淺園里來人傳話,說姐夫已經穿戴好了,正要出門呢?!?/br>
    一經催,妝案上更是忙得個急腳鬼似的,七七八八地圍涌著,倒把云禾瞧得好笑,“瞧你們亂得什么樣子?又不是你們嫁人,改明日真輪到你們出嫁了,也個個這樣慌了陣腳?”

    翠中閣的晚夏扭過來啐她,“你倒是不慌,就閑坐著,還不過來幫忙?”

    “你們都在,哪里用得上我?我瞌睡還沒醒呢,有些沒精神。況且麼,我姐就是素面朝天,姐夫也愛她,不跟你們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不好好梳妝梳妝,只怕嚇跑了客人。”

    幾女撲將上去擰她,頓時又亂作一團,四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跺腳,“不許鬧了!趕緊的,頭發挽上將那翟冠戴好,把衣裳一件件的,給我拂得整整齊齊的,我這里先下去迎姑爺?!边@便招呼著一眾鴇母慌腳雞似的下樓去。

    且說陸瞻淺園出門,騎在烏光光的黑馬上,穿著一件大紅圓領錦繡蟒袍,上繡蟒水紋,陪襯著山川日月紋,當中扎著玉帶,頭戴烏沙,領著四五百人的儀仗,高舉囍牌,鑼鼓喧天,趁著日出楚岫,簇擁八臺花轎而行。

    道路兩旁圍觀者如堵,將一條街市圍得風雨不透,隨行隊伍里有織造局的一眾火者,隊伍前頭有縣衙門里二十幾名衙役開道,人聲鼎沸鬧得蘇州府震天響。

    時下到了月到風來閣門口,眼看兩扇門內外站滿花枝招展的女人,袁四娘與幾個鴇母擠出其中,將陸瞻請下馬,迎入大廳中。里頭已是香案齊備,各路神仙皆到案上,另請了兩個無字牌位,代以芷秋父母。

    俄延半晌,芷秋被一干倌人簇擁到堂,誰知她心里打鼓似的跳得厲害,沒留神,被門檻絆了一跤。陸瞻眼疾手快將她托穩,一片鶯燕嬉聲里湊到蓋頭邊調侃了一句,“這樣兒心急?我不是來了嗎?!?/br>
    鬧得芷秋在紅蓋頭里脹紅了臉,喜上加喜。因發了窘,便掩在大衫底下暗掐他一把,實則笑得嘴角都擱不平。與他拉著紅綢子,到香案前拜了眾神,這廂出了門去,眾人跟送,都似要哭,卻都拼命忍著。

    正要被桃良攙上轎之際,云禾由人堆里沖出來拉住她,兩個手與睫毛窸窸窣窣地發顫,半晌講不出話來。芷秋心下了然,回握了她,“放心,等今日過了,我就回來瞧你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