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身在地獄
到這幢房子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沈?qū)け绘i在房間里,除了用餐、沐浴和如廁,其余時間一只手都被銬在床架上。其間和她接觸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位年紀(jì)五十多歲的婦人,華人長相,專門給她送餐。另一個是位身材高大、皮膚偏黑的男人,主要做的事情就是給她解手銬、戴手銬。兩人都不跟她交流,只是態(tài)度還算客氣。 這一夜沈?qū)に貌⒉缓茫鞗]亮就醒了。被銬著的手臂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有些發(fā)麻。她盯著天花板上繁復(fù)的花紋,居然也是一朵朵罌粟的模樣。腦中像走馬燈一樣,上演這段時間的畫面。從到云南之后的一切,都像在做夢一樣,她從未體會過那么深刻的甜蜜,也不曾感受到那么難過的挫敗。說不害怕是假的,她心里清楚,也許下一刻她就會死在這個地方,或者被逼染上毒癮,那樣的話比死了還慘。她也計算過無數(shù)次,照目前的情形,她獨自逃跑的可能性為零。 有人發(fā)覺她失蹤了嗎?如果有,會是誰先發(fā)現(xiàn)?是小舅還是鄭書春?至于沈晉生……她揚起嘴角自嘲一笑。15歲那年,她被那個變態(tài)抓住,關(guān)了整整兩天兩夜,到最后被救出,他都沒有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是從新聞里看到他當(dāng)時有公務(wù)在身。父親這個詞,對她來說是個奢侈品。 房間里并沒有鐘表,沈?qū)o法獲知確切時間。大概又過了一小時,門被從外面打開,那個男人來給她解手銬,婦人也端了早餐進(jìn)來。 “雖然我不知道我能在這里活多久,但如果你們不介意,不如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她揉了揉暫時解放的手腕,看著他們開口。 男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靜靜出聲:“廖生。” 婦人并沒有回答她,放下早餐就走了出去。 “她叫曼姨。”沈?qū)は茨樀臅r候,廖生突然開口,“她兒子在中國販毒時被抓住,判了死刑。” 沈?qū)さ膭幼魍艘幌隆?/br> 這頓早餐,她完全失去了胃口,幾乎都沒怎么動。 曼姨把餐盤端回廚房時,在樓梯遇到了程立。他掃了一眼餐盤,神色漠然地下樓。 葉雪起得稍晚了一些,到樓下客廳的時候,看到程立正倚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瞅了眼屏幕,是一部緬甸的家庭故事連續(xù)劇。 “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這種題材了?”她倒了杯水,坐到他身旁。 “練練緬甸語。”程立答。 “真打算留下?”葉雪問。 “除非魏叔愿意放你自由。”他側(cè)臉看向她,“我打算問問他,要什么條件。” 葉雪遲疑了一下:“可能性很小。” “因為他是你爸?”程立聲音淡淡的。 葉雪握杯子的手一顫,眼神震驚:“你……你怎么會知道?” “你扎起頭發(fā)的時候,后腦發(fā)際線和他的一樣。”程立接過她手中的杯子,放在茶幾上,“還有你的手,指甲、關(guān)節(jié)和他的也是一模一樣。” “基因果然強(qiáng)大,對不對?”他微微一笑,看她下意識地摩挲手指,“別人看不出來,我怎么會看不出來?” 葉雪看著他,不自在地繃直了身體,臉色有點蒼白。 “還不打算跟我說實話嗎?”程立緩緩追問。 “你猜得沒錯。”葉雪深吸一口氣,迎向他那雙銳利的黑眸,“起初我也不知道。” “我只想確認(rèn)這點,至于其他的,我不會勉強(qiáng)你,那是你的隱私。”程立收回目光,看向電視屏幕。 “我跟你說過,我跟我媽不親。不,應(yīng)該說,她不親近我。從小我由我外婆帶大,別的小孩牽著父親的手喊爸爸時,我連看都不敢看。”電視機(jī)略顯嘈雜的聲音背景里,葉雪的聲音慢慢響起,“但是我羨慕他們有一雙堅實的臂膀,可以把他們高高舉起,或者摟在懷里,替他們擋風(fēng)遮雨。我媽更多時候就是把自己關(guān)起來畫畫兒,而且從來不允許我踏足她的畫室。有一次我偷偷闖進(jìn)去,看到大片大片黑色的罌粟,里面藏著一張惡魔的臉。” 聽到這里,程立微微蹙眉。 “我不知道那個惡魔是誰,但我覺得,我媽拿到癌癥診斷書的那一刻,一定如釋重負(fù)。別人眼里避之不及的絕癥,對她而言反而是解脫。病入膏肓、神志不清時,她都不愿意見我。從她驚恐的眼神里,我甚至懷疑,我到底有多么面目可憎,才會讓她像見了鬼一樣。我想來想去,也就一種可能,我長得像她心里的惡魔。”葉雪嘴角揚起一個自嘲的笑,“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大概是看得多、經(jīng)歷得多,比她那個年紀(jì)的老人都要通透,她跟我說:‘人各有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要讓他人影響你,即便是你的母親。’” 她講到這里就停住了,他們彼此清楚,再講下去,就是她和魏叔怎么相認(rèn)的了。 察覺到了她的掙扎,程立并未催促她,徑自起身從茶幾上拿了煙,走到窗邊點燃。 煙還沒放到嘴邊,卻被葉雪奪了去,她深吸了一口,夾著煙的手指微微顫抖。 “怎么了?”程立問,眸光深沉。 葉雪的眼眶忽然就紅了,她扭頭望向窗外,程立卻伸手撫住她的臉,逼著她與他對視。 她再也忍不住,埋首在他胸口,眼淚流了出來。他淡淡開口:“說吧。” 那場爆炸里,程立計算錯誤時機(jī),讓她被毒販拖住。但她并沒有被炸死,只是多處骨折。被殘余的毒販團(tuán)隊帶走后,一個叫吳昆的頭目占有了她,用盡各種方式折磨她。 她終于能站起來的那天,她殺了吳昆。用的是偷藏的水果刀,整整六十多刀,一直到她力氣耗盡。當(dāng)她被吳昆手下拖到走廊里的時候,身上還沾著吳昆的血,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在走廊的盡頭,拖她的人停下了,像是被誰攔住了路。然后,她看到了魏啟峰。他俯身看著她:“這么厲害,殺了可惜啊,不如留下來幫忙。丫頭,你是想死,還是幫我做事?” 這個男人問她的時候,清俊斯文的臉上還掛著一絲笑容,卻有著一雙冷血動物般的眼睛,她被他盯住的時候,就像被毒蛇咬住,或被催眠了一樣,她點了點頭。而她心里也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活下來。 等她痊愈出院的時候,魏啟峰來看她。他指了指她手上的一根皮繩:“哪來的?” “我外婆給的,我媽留下來的。”她答。 “你媽不在了?”他問。 “是外公外婆把我撫養(yǎng)大的。我父母都是畫家,一起寫生的時候碰到泥石流,沒能躲過。”她繼續(xù)答。 “你mama是畫家沒錯,你怎么會跟她姓?”他又問。 “我外婆說,我爸爸也姓葉。”她忽然有點忐忑。 他笑了笑:“是嗎?”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葉雪覺得他的笑容摻著冷意和嘲諷。 魏啟峰盯著她,就著清晨的陽光仔細(xì)地打量著她。許久,他才輕輕吐出一句:“可真像你啊,葉白。” “你怎么會知道我媽的名字?”她有些驚慌。 “你媽是個愚蠢的女人,當(dāng)初千方百計地想要從我身邊逃走,”他冷冷一笑,“到頭來,老天還不是把你送回來了。” 斷斷續(xù)續(xù)地講完這段,葉雪已經(jīng)滿臉是淚,嘴唇也抑制不住地顫抖。 程立嘆了一口氣,把她攬進(jìn)懷里。過去的三年里,他雖然不相信她就這么死了,但也想象過無數(shù)次她可能經(jīng)受的遭遇,但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面臨這樣的情況。 “三哥,你告訴我。”葉雪退開身,雙手抵在他胸口,“我這一雙手,殺過人、販過毒,怎么可能再回去?更別說,我的父親是個大毒梟。” “我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和我受過的教育完全相悖,我曾經(jīng)反抗過,但他說,我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自己吸毒,要么替他做事。因為,即便我是他女兒,他也不能完全信任我。” “除非,你和他是一樣的立場。”程立嘴角輕扯,“只有你選擇和他走一樣的路,他才會信你,難怪你會得到重用,也難怪其他人會誤會你和他有曖昧。對了,那個岳雷是吳昆的手下?” “嗯。他們并不知道我和魏啟峰的關(guān)系。”葉雪自嘲一笑,“他這樣的人,注定孑然一身,何必沾親帶故,多一個親人,就是多一個弱點。畢竟,除了警方之外,他還有其他對手和敵人。緬甸雖然不大,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地盤。即使是我,也不過是一顆用來制衡底下勢力的棋子罷了。相信我,他不會讓我走的。” “那么,我也留下。”程立淡淡地開口。 葉雪抬頭看向他,目光震動。 “如果我要留下,也會面臨和你一樣的選擇吧?”程立看著她,“或者,我的選擇更糟。” “沈?qū)ぃ褪撬麑δ愕臏y試之一。”葉雪盯著他,“他說讓你處理她,不會給你太多時間。如果等到他動手……我知道他的手段。” “去年有個警方的臥底被他抓住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嗎?”她吸了口煙,徐徐吐出,仿佛在緩解心情,“他把那個警察懷孕的老婆抓了過來,讓十幾個人輪jian,那警察邊哭邊磕頭求饒,滿臉血淚,簡直不成人樣……最后,夫妻倆的尸體被拖到山上,喂了狼狗。” 程立沒說話,只是低頭點了根煙,看向窗外。 “三哥,不管你有多喜歡她,她會遇到的最壞的結(jié)果是什么,你心里清楚。我也幫不了你什么。從你選擇來到這里就和我一樣,都已經(jīng)身在地獄里了。”看著煙霧里那張堅毅的側(cè)顏,葉雪凄楚一笑,輕聲開口。 程立看向她,眸光微動。他伸手從口袋里掏出那根套著三色戒圈的項鏈,遞到她眼前:“三年前你挑中的,但我沒來得及給你的禮物。” 葉雪接過項鏈,攤在手心,一時間仿佛捧著什么易碎的東西,一動也不敢動。 “沈?qū)さ谝淮慰吹竭@條項鏈時,問起過你。”程立語氣輕淡,“我說你犧牲了,找兇手這件事,已經(jīng)困擾了我三年。你知道她說了什么嗎?” “什么?”葉雪問。 “她對我說,那么,就別留到第四年。”程立垂眸,狠狠吸了一口煙,“她是個意外,本不該和我們有交集。” 這個意外,就像他的人生里出現(xiàn)的一個bug。如果不去解決,他也不知道會面臨什么。而有的bug有能力讓系統(tǒng)完全崩潰。 葉雪靜靜地看著他:“我明白。” 這一天晚飯,沈?qū)と允菦]怎么吃東西。等到曼姨和廖生離開后不到十幾分鐘,門再次被推開,卻是程立。 他穿著灰色的t恤和牛仔褲,就像那天去翡翠酒吧執(zhí)行任務(wù)的行頭。記憶瞬間回籠,沈?qū)げ粻帤獾叵肫鹪讵M小的工具間,彼此呼吸交融,她擦上他的唇……一時間,心亂如麻,卻也心痛如絞。 “你絕食?”他居高臨下,語氣不善。 “我不是絕食,只是沒胃口。”她坦誠相待,卻瞅見他的目光分明存疑。 “放心,我不會自殺。我會好好活著,活得長命百歲,萬一程隊哪天失足罹難,看在相識一場,我一定會到你墳前燒紙,用美金冥鈔,誠意滿滿。”紅唇貝齒,字字歹毒。 他一時噎住,盯著她半晌,氣極反笑:“很好。” “讓我猜猜,程隊已經(jīng)不滿足于小魚小蝦?小舅從前跟我說過,查案這種事也會上癮,越危險越興奮。怎么?孤身入毒窟,是不是比吸粉還嗨?”她仰頭看著他,壁燈的光輝下水眸清亮,“抓幾個毒販,截獲一些毒品算什么?遏制源頭才最要緊,對吧?比如說,毒資的通道、洗錢的網(wǎng)絡(luò)?看那位魏叔來頭不小,莫非早就是fatf鎖定的人物?” 程立盯著她,黑眸深沉如墨。 然后,他緩緩蹲下身,凝視她瑩白如玉的小臉:“自以為是的人最討厭。” “想讓我閉嘴?”沈?qū)げ欢悴槐埽纤哪抗猓澳恰⒂H、我、啊。” 她揚起嘴角,居然笑了,笑得那么得意,那么嬌媚。 程立表情僵住,隨即咬了咬牙關(guān)。 這一霎,彼此靠得這樣近,差一點就要額頭相抵,差一點就要呼吸交纏,但他胸口噴薄而出的卻是無法排解的暴躁,對于未來難以掌控的恐懼。她清澈的目光,她無畏的模樣,讓他簡直想要殺了她。不,在取她命之前,更想要好好教訓(xùn)她,看這一副嬌小傲骨,如何在他身下彎折成屈辱的模樣,任他撞碎她的挑釁、她的逞能、她的不知進(jìn)退。 沈?qū)と徊恢且祸乃驾氜D(zhuǎn),只見他冷冷地站起身,一張臉如覆著冰霜:“你發(fā)夠神經(jīng)沒有?” “我很清醒。”沈?qū)ぱ鐾曇艉茌p,卻很清晰,“從頭到尾,我都很清醒。我生日那天,我也沒有醉。那晚我對你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是清醒著說的。我裝醉是怕你會拒絕。” “那又怎么樣?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像喜歡葉雪那樣喜歡你。”程立看著她,神色漠然,“我只希望她能夠重獲自由。” “哪怕因此讓我失去自由?”沈?qū)枴?/br> 程立看著她:“對于你,我不會不管,只要你配合。” “配合什么?配合你娶別的女人嗎?”沈?qū)こ爸S地笑,“那你不如現(xiàn)在殺了我好了。” 程立眸光一沉,表情已有隱忍的意味。 “真是好笑,誰是第三者還不清楚嗎?”門口傳來一道聲音,葉雪披著性感的蕾絲睡袍,嘴邊噙著一絲冷笑,望著他們。 程立還未開口,卻聽到沈?qū)こ雎暎骸笆呛眯Γ腥艘钦鎸ε擞锌释芩┑氖蔷S秘還是la perla,一條棉白短褲,他都覺得是禁欲美,性感到爆。” 她抬著小巧的下巴,笑意盈盈:“你知不知道,程隊最喜歡我穿他的襯衫?哦,對了,有一回他還捧著我的腳趾夾住煙,瞇著眼緩緩地吸,誰想到一張冰塊臉下,居然那么放浪?” 眼見葉雪變了臉色,她卻火上澆油:“不信,問他呀?” 她朝站在一旁的男人努努嘴。 “住口!”葉雪上前,一記耳光抽向沈?qū)さ哪槪勰鄣哪橆a頓時烙上清晰的指印。 “激怒我有什么好處?”葉雪咬牙切齒,“別以為我不敢動你。” 沈?qū)ぬ蛱蜃旖堑难z,驕傲的笑容映入那雙深潭般的黑眸里。下一秒,美眸一瞇,她忽然起身,用沒被銬著的手狠狠回了葉雪一個巴掌。 大概是沒有意識到她會反擊,連受過訓(xùn)練的葉雪都沒來得及反應(yīng),一時間氣得臉色發(fā)青,正要往前,卻被程立拉住了手臂,攬到懷里。 “你先回去。”他語氣溫和,安撫她的怒氣。 葉雪瞪了沈?qū)ひ谎郏D(zhuǎn)身離開。 “我看到了什么?邦妮和克萊德?現(xiàn)實版鴛鴦大盜,真讓人感動呢。”沈?qū)ぬ裘伎粗塘ⅰ?/br> 他冷冷看著她:“你以為你是誰?在這里撒野?” “跟你說過,放聰明點配合,學(xué)不乖?”程立捏緊她下顎,“你可能沒弄清楚,你在這兒是個什么角色。” 下一秒,他把她拎起來,推到床上,背對著他。 “你做什么?”注意到他解皮帶的動作,沈?qū)ん@恐地掙扎。 “做什么?”他冷笑,“讓你認(rèn)清楚自己的身份。” 沈?qū)じ械窖g一涼,赤裸的肌膚暴露在空氣里。下一秒,是拉鏈聲,他的灼熱貼了上來。她頓時如同被釘住的蝴蝶,不停地顫抖。 “程立,我會恨你。”不相信他會對自己做出這樣殘忍的事,卻也無法逃脫他的鉗制,她放棄掙扎,從牙縫里擠出這一句。 “尋寶……”幾不可聞的嘆息,在她耳畔微微揚起。 她渾身一僵,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乖……為我忍忍。”他貼著她的耳朵,一字一句。 時空挪移,仿佛回到初次,他也是這樣安慰她,無奈又溫柔。淚意瞬間沖上眼眶,但她咬住唇,拼命忍住。 這一場幾近粗暴的折磨,仿佛幾個世紀(jì)般漫長。她看不到身后那雙黑眸里盛著的復(fù)雜情緒,還有門外悄然窺視的目光。 沈?qū)ぴ俦犻_眼,月光涼薄。以為不會有眼淚,臉上卻有枯干的痕跡,火辣辣地疼。 從前的種種都記得嗎? 記得。記得他輕吻她腕間刺青,那樣憐惜她舊日傷疤。如今,他賜予她痛,為了另外一個女人,毫不留情。 “既然是這樣,當(dāng)初為什么要招惹我?”仍是不甘心,她忍不住問,語氣僵硬。 程立倚在窗邊抽事后煙,面目在迷霧里模糊不清,只聽他聲音淡淡:“沈小姐大概記性不夠好,我可有說過一句我愛你?” “從始至終,你招惹我。”八個字,是他對彼此相識一場的總結(jié)。 她想起與他初次,他輕吻她耳邊,嘆息:沈?qū)ぃ銥楹我俏摇?/br> 是的,從頭到尾,他提醒得清清楚楚,是她識人不清。 “程立,你這個人渣。”講出這一句,心血都枯竭。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邊,嘴角微揚:“是你天真,沈?qū)ぁ!?/br> 被逼到絕地,她積攢了最后一點力氣,狠狠抽了他一個耳光。 他被打偏了臉,卻舔了舔嘴角血絲,緩緩轉(zhuǎn)過頭來,沖她浪蕩一笑,仍是顛倒眾生的英俊眉眼。 “將來如果有機(jī)會再見,我一定當(dāng)你是路邊垃圾。”垂落身側(cè)的手無法抑制地顫抖,她微笑,笑中帶淚,表情嬌柔,放的卻是狠話。 “等你活著離開這里再說。”他頓了兩秒,淡淡地笑,語氣不以為意。 那些心動,那些纏綿,都已隨風(fēng)去,不值一提。 若干年月后,誰會記得,在這云之南,她遇見過他。 “你讓他們給我解開手銬,我要洗澡,”程立走到門口時,沈?qū)だ淅涑雎暎拔蚁优K。”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等廖生進(jìn)去后,他站在樓梯口,握緊欄桿,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低垂的黑眸里,泄露了藏得深刻的痛楚。 ——我愛你。以前沒有愛過誰,但是我愛你。 ——我有什么好? ——再不好,也是我愛的程立。我這輩子最愛的程立。 她當(dāng)初說這些話的場景,仿佛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時候,她的眼神那么美,帶著固執(zhí),帶著忐忑,帶著滿滿的溫柔。不像剛才,她輕輕問他為什么時,那樣的眸光,是一顆隕落的星辰,劃過絕望的暗夜,燃燒掉最后一點璀璨的光。 從此,長夜漫漫,他再也見不到這樣的美麗。 葉雪說得沒錯,他們都已經(jīng)身在地獄。 身在地獄,才渴望那光。 才會怕,那光也熄滅。 “是嗎?他這么做了?還算沒讓我失望,”魏啟峰聽著手下人的匯報,點點頭,“讓曼姨繼續(xù)盯著。” “際恒,你剛才都聽見了?”等手下離開,他轉(zhuǎn)頭看向一旁陪他喝茶的男人,“這能成事的男人,對自己的欲望應(yīng)該收放自如。想要的時候就要,不想要的時候就利落干脆。什么都不沾,那才不正常;沾了放不下呢,那又是弱者。” “魏叔說的是,但對于程立,我還是持保留意見。”江際恒替他斟茶,語氣里帶著遲疑。 “我也不會這么快相信他,還需要多摸摸他的底,”魏啟峰端起杯,喝了一口,“不過這小子呢,如果用得好,是個人才。” 江際恒點了下頭,眉心卻微蹙。 “對了,黃偉強(qiáng)那邊是不是約了我們談生意?”魏啟峰想起了什么,“什么數(shù)?” 江際恒舉起五根手指:“但他們希望手續(xù)費能降一個點。” “一個點?”魏啟峰輕嗤了一聲,“他們要有本事,就去找別的渠道談。” “可不是呢。”江際恒也輕輕一笑。 “這次就安排在阿雪那里吧,讓她也熟悉下,反正這些生意,她早晚也要知道。”魏啟峰囑咐。 “好。”江際恒應(yīng)聲。 “你是不是為了程立的事和她鬧得不愉快?”魏啟峰瞅著他,“這丫頭脾氣犟得很,你要是對她有心,要注意方式,別跟她對著來。” “順其自然吧,”江際恒垂眸,“這種事情勉強(qiáng)不來。” 陽光下慵懶的午后,馬達(dá)的轟鳴聲劃破了寧靜。墨綠色的越野車上,跳下一個頭戴黑色鴨舌帽、身穿卡其色褲子和白色背心的年輕男人。 瞅見走廊上站著的人,他嘴角輕揚,琥珀般的眸子里漾起笑意:“魏叔,幸會,我是祖安。” 一邊握手,一邊又遞上包裝精致的木盒:“聽說您喜歡雪茄,托人從古巴弄了一些,希望能入您的眼。” 魏啟峰打量著他,表情愉悅:“不錯啊,早聽說黃總有個得力干將,沒想到這么年輕。” “魏叔過獎了,您揚名立萬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您叫我小安就好。” 魏啟峰點點頭,給他介紹身旁人:“這是葉雪。” 頓了頓,他像是想起什么,側(cè)首又叮囑:“阿雪,你把程立也叫過來吧。” 眼見程立落座,祖安的臉色卻是凝重了一分:“魏叔,您身邊的人我多少打聽過一些,這一位我好像沒什么印象?” “嗯,他之前是警察。”魏啟峰淡聲開口,笑意未變。 “魏叔,您這就嚇到我了。”祖安猛然坐直了身體,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程立。 “哎,不用緊張,”魏啟峰拍拍他的肩膀,“要我說,警察只是研究規(guī)則,罪犯才是制定規(guī)則的,換個角色,不是更有趣?阿立,你說對不對?” 程立微微頷首:“魏叔給機(jī)會,是我的運氣。” “不知道您之前在何處高就?”祖安仍是不依不饒的樣子。 “景清市局。”程立答。 “您缺錢?”祖安看著他。 “不缺錢,從小就沒缺過,”程立抬眼,輕輕一笑,“缺刺激,行不行?” “是嗎?”祖安撓了撓眉毛上的疤痕,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包東西,撕開倒了點粉末在桌上,再看向他,“我們廠里出了新產(chǎn)品,請您幫忙試試?” “魏叔!”葉雪驟變,急促地輕喊出聲。 魏啟峰擺擺手,微笑著看向程立:“阿立,人家愿意把生意送上門給我們做,我們也得表示點誠意,對不對?” 葉雪的臉色發(fā)白,正要上前,卻被程立按住手臂,聽到他語氣平靜地開口:“沒錯,我試試吧。” 他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在眾人的目光中,俯身湊向那小撮白色粉末。 “您是第一次吧,但姿勢還挺老練的啊。”等他坐了回去,祖安笑著開口。 “見了那么多回,看也看會了,”程立一雙幽深的黑眸盯著他,仍是笑,語氣卻清冷,“我的誠意你看到了,那是不是這筆生意的價格就由我們說了算?” 祖安怔住,隨即鼓掌大笑:“好,好,魏叔,恭喜您,身邊又多了個厲害角色。” 魏啟峰抽了口雪茄,伸開雙手同時拍他們兩人的肩膀:“要我說,后生可畏,以后就看你們年輕人了。” 過了一會兒,祖安起身說去洗手間。葉雪瞅見他離開的背影,再也按捺不住,看向魏啟峰:“您為什么要讓三哥碰白粉?” 魏啟峰看看她,又看向程立:“是我讓的嗎?” “雪兒,”程立伸手撫住她的手背,平靜地安慰,“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選擇了你。” “選擇我,就要這么做?”葉雪激動地反駁,“我不想以后跟一個毒鬼在一起!” “如果是那樣,我尊重你。”程立神色淡然。 葉雪愣住,半晌才開口:“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程立答。 葉雪瞪著他,隨即看向魏啟峰,語氣不是很好:“您還真敢用他?” “用,怎么不敢用。他知道怎么查我們,當(dāng)然知道怎么讓我們不被查。”魏啟峰在煙霧里瞇著眼,夾著雪茄的手指點了點太陽xue,“做我們這行,靠的不是槍,是腦子。阿立,你說是不是?” 程立點頭,笑意卻未及眼底。 有多少人游走在黑與白邊緣,有多少真真假假的信息,有多少人表面正義內(nèi)心卻已腐爛,有多少人掙扎在地獄邊緣試圖給自己的心留下干凈的最后一角……這些,他怎么會不清楚? “倒是你,雪兒,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魏啟峰笑了笑,補(bǔ)充了一句。 葉雪臉色一僵,沒有說話。 “小安,下午讓他們帶你轉(zhuǎn)轉(zhuǎn),留下來吃晚飯。”見祖安回來,魏啟峰揚手招呼。 祖安爽快地答應(yīng)。 彭寨制毒工廠。 蔥郁叢林掩蓋下的房子里,正在忙碌的工人中有男有女,見到他們后面無表情,繼續(xù)做著手上的事情,仿佛已經(jīng)在日復(fù)一日的工作中喪生了所有好奇和熱情。 祖安拈起桌上一塊包裝好的海洛因,打量了下:“大名鼎鼎的白狐四號,我們黃總可是非常羨慕你們家這貨呢。” “黃總做冰也是有一手。”葉雪微笑。 “所以,白狐是?”祖安問。 “白狐不是一個人,”葉雪答,目光卻落在程立臉上,“確切來說,誰管彭寨的工廠,誰就是白狐。本來三年前,魏叔不想再用這個標(biāo)記,但我覺得,已經(jīng)做出了名頭,就這么放棄了可惜。” “原來是這樣,”祖安挑眉,笑看著她,“那我算是幸運,今天能有機(jī)會見識這里,和白狐本人。” 瞅見祖安和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程立淡淡出聲:“你讓白狐重現(xiàn),只因為你剛才說的理由?” “三年前和你們……和我們交鋒的結(jié)果,讓魏叔有些臉面無光,是我堅持重新啟用,剛才說的是理由之一,還有,我希望你發(fā)現(xiàn)我,”葉雪停頓了下,又開口,“其實,我很矛盾,同時也不希望你發(fā)現(xiàn)我。” “如果希望我發(fā)現(xiàn)你,為什么又要做滅口的事?”程立問,語氣依舊平靜。 “這類小事,有時候并非出于我命令。下面人有自己的判斷空間和行為余地,我并不會過多干預(yù)。”葉雪答。 “巴頓給沈?qū)さ拇蚧饳C(jī),是你讓他裝的竊聽器?” “他的客棧,會出入形形色色的人,但凡有可能會讓我們獲得一些消息和線索的,我們都會暗地里做些安排。沈?qū)さ纳矸菔侵襟w的記者,到云南不排除會做禁毒相關(guān)的報道,有可能會接觸一些信息。” “他現(xiàn)在人呢?” “和他女人一起埋了。魏叔的命令。”葉雪沉默了下,抬眼看向他,語氣里不帶任何情緒。 程立一時沒說話,只是深深凝視她。 那些人被滅口,確實都不是出自她的命令,但他們在她口中,只是“這類小事”。 “這個工廠應(yīng)該輕易不讓外人進(jìn)來,為什么今天讓他來參觀?”程立看向不遠(yuǎn)處的祖安,又出聲。 “看我心情。”葉雪緩緩答,輕扯嘴角。 晚餐時分,岳雷也過來了,還有兩個程立沒見過的緬甸人,也是魏啟峰的人。他們各自都帶了兩三個手下,還有兩個打扮得妖艷嫵媚的本地姑娘。 席間岳雷先是繃著一張皮笑rou不笑的臉,魏啟峰調(diào)和了幾句,他才和葉雪碰了酒杯,面色緩和下來。祖安卻像在自家地盤一樣如魚得水,一邊和大家其樂融融地推杯換盞,一邊摟著兩個姑娘,把她們逗得嬌笑連連。 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搖搖晃晃站起來,指指樓梯:“多了,頭暈,我去洗把冷水臉。” 說罷就自己跌跌撞撞地離了桌。 他這一去卻消失了快十分鐘。等到葉雪先覺得不對勁,打算讓人去看時,卻聽見一聲女人壓抑的驚叫。 程立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滯。 魏啟峰將他的反應(yīng)收入眼底,隨即吩咐眾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聲音是從沈?qū)さ姆块g傳出來的。 大家過去的時候,沈?qū)ふ律啦徽乜s在床邊,目光慌亂,只見祖安一記耳光抽向她:“臭婊子,你不就是讓人玩的嗎?還敢咬我?” 這一掌下去,沈?qū)さ哪橆a當(dāng)時就紅腫得嚇人,連嘴角都滲出血絲。 瞧見大家在門口觀望,祖安扭頭一笑:“魏叔,我剛才想進(jìn)這房間休息下,見著她了,我掂量著,她被銬在這里,多半就是個玩具,正好,長得還挺對我胃口,沒想到這賤人不識抬舉,還咬我。” 他舉起手臂,上面有一圈不淺的牙印,顯然咬的人下了狠勁。他瞅著牙印,似乎是越看越氣,彎腰狠狠捏住沈?qū)さ哪橆a,怒道:“老子不辦了你,就跟你姓!” “這不是給你安排了姑娘嘛,誰讓你非得受這個氣。”岳雷奚落。 “你別說,她越跟我來勁,我就越不能放過她,”祖安笑了,語氣卻是兇狠又邪惡,“看她硬,還是我‘硬’。” “這可有點麻煩。”魏啟峰揉揉眉心,似乎有點苦惱的樣子,“這女人,我可是交給阿立處理的。阿立,你怎么說?” 程立看向窩在角落、正紅著一雙眼瞪著他們的女人,而她的眼神從憤怒漸漸轉(zhuǎn)向恐懼和絕望。 “我還是聽魏叔的。”他沉默了下,緩緩出聲。 “既然這樣,那你就當(dāng)給小安送個見面禮。”魏啟峰笑了,拍拍他的肩,抬頭望向祖安:“小安,咱們先喝酒,完了你把她帶走就成,后面有的是時間。” 祖安眉開眼笑:“謝謝魏叔,謝謝立哥。” “程立你聽著,”待眾人要離開的時候,沈?qū)ね蝗婚_口,她聲音很低,卻很清晰,透著一股決絕,“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過你。” “嗯,聽見了,”程立望著她,黑漆漆的眼睛不帶任何情緒,“對了,你那位朋友巴頓,他已經(jīng)死了。” 沈?qū)さ芍查g紅了眼。 她看著那張熟悉的英俊面孔,心痛如絞。她知道,他在提醒她,她面對的是一群怎樣殘忍的人。他們可以前一刻還和藹可親地教小朋友識字,下一刻就眼也不眨地撞死過路的陌生人。也許下一秒,她就會和巴頓一樣經(jīng)受同樣的遭遇。 腳步聲紛紛散去,她坐在昏暗的房間里,一動不動,像座沒有知覺的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人推開,沈?qū)は乱庾R地抬手擋住刺目的燈光,看到祖安大步流星地走進(jìn)了房間,她頓時渾身緊繃。 當(dāng)他的手碰到她的那刻,她就開始拼命掙扎,卻被他死死制住,耳邊忽然傳來微乎其微的一句:“我?guī)慊丶摇!?/br> 她動作一滯,幾乎懷疑自己聽錯,卻見他朝她眨了下眼。 “怎么,不想跟我走?”他解開她的手銬,一把將她扛到肩頭,邊往門外走,邊在她臀部狠狠拍了一掌,“還不老實?看我回去怎么制你!” 沈?qū)t是一路掙扎捶打,直到被他狠狠扔到車上。 “立哥,我看這妞還有點舍不得離開您呢。”祖安拉開車門,挑眉調(diào)侃。 他這么一說,在場人的目光都落在程立身上。 程立雙手插著口袋,面無表情,過了數(shù)秒才開口:“不管怎樣,留住她的命,將來也許有用。” 祖安一怔,隨即向他豎了個大拇指,浪蕩一笑:“有道理,聽您的,我會克制,我會克制。” 聽出他話里的含義,岳雷一行人的目光也掃過車內(nèi)蜷縮著的沈?qū)ぃ冻霾粦押靡獾男θ荨?/br> 馬達(dá)聲轟鳴,劃破夜色。月光下的罌粟田中,疾馳的汽車仿佛一葉小舟,在連綿起伏的海面上逐漸遠(yuǎn)去,消失。 葉雪看向一旁的程立,拉住他手臂想要跟他說話,他卻躲開,語氣輕淡:“我有點累了,先去睡了。” 瞧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她想追上去,魏啟峰卻叫住了她:“雪兒,他有點情緒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