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寒煙
那不過是一個普通午后,京窈坐在水榭里看書,徐云深穿過回廊而來,身上還穿著正裝,想來是剛參加了什么會議,或見了什么重要的人。 京窈似有所感地抬頭,一瞥他修長的身量,面容冷峻沉穩。大概有些人就是天生氣韻出眾,站在哪都惹眼,徐云深好似一朵遺世獨立的高嶺之花,能動手的時候絕不多說話。 京窈向來覺得他賞心悅目。 而徐云深像是沒想到她今天會在這里,畢竟往常母親都要她時刻陪在身邊的,一眼看不到就會心慌哭泣,鬧得不得安寧,于是京窈也許久未曾出過徐家的大門了。 “媽換了藥,午睡的時間變長了。”京窈放下手里的書說道,像是知道他會問什么,然后拎起爐上茶壺,潔具提溫,茶葉放滿七分,沸水沖入茶壺之中,又將溢出壺頂泡沫刮去,合蓋淋頂。 第一壺茶只是洗茶,用以澆沖,第二壺才是沏好的茶湯。 京窈將斟好的杯盞推過去,徐云深便坐下順手接過,碧瑩瑩的茶湯盛在杯中,隔著氤氳熱氣,溫聲問:“在看什么書?” “一本游記,講廣州的風土人情。” 徐云深道:“想了解廣州,讓龔叔帶你出去走走就是了,我有時候想,他給咱們家當管家也是屈才,應該去做導游才對,一個普通的石墩子都能被他解出花來。” 京窈不置可否,將書翻開某一頁,推到徐云深跟前。 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體,寫著:“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徐家兄弟的啟蒙都是母親輔導的,于是徐云深輕而易舉便認出這是母親的筆跡。 徐云深眼底劃過晦暗,低聲道:“再等等,我會讓母親解脫。” 他的勢力已經開始生根錯節,等枝葉繁茂到遮蓋住這片徐家大院里能看到的四方天空時,他就能讓母親從這里走出去。 徐家在兩廣盤亙百來年,起落沉浮,被外界視為傳奇,卻不知家宅中有許多的規矩,宛如囚籠。 京窈合上書,圓潤的指尖摩挲過封面,道:“母親嫁來廣州四十年,想要了解這里,竟然要靠看書。” 徐云深不答,垂下眼眸。 “我和母親不同,我不怎么喜歡看書,但我找管家要來母親這些年看過的書,也只是想多了解她一些罷了。”京窈唇邊的笑意十分寂寥,“母親很愛護這些書,少數會在上面寫上筆記,要寫也只有兩種內容,思鄉、念女。” 京窈說罷端起茶杯輕抿,儀態嫻熟清雅,讓人看不出半點她往昔在黑道中叱咤風云的模樣。 回到徐家后她也被迫著學了不少禮儀規矩。 徐云深想起第一次見她,是在杭州的一處商館里,她代雇主談判,一言一行既干練又灑脫,面目冷靜,眸光生動絢然。 此刻徐云深甚至沒有經過思考,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京窈抬眼看他,不起波瀾。 他心口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又收回了手:“……你上次說想在院里種臘梅,我已經讓人送過去了,你回去就能見著了。” 徐云深又道:“不過,廣州種臘梅,倒是能極快生長,但要想開花恐怕是難了。” 京窈住的院子是每位徐家小姐都會住的地方,在京窈回來之前,已經快叁十年沒有住過人了。她的院子看上去其貌不揚,地界也不大,開了大門卻是雁翅影壁,轉過抄手游廊就能看見內院里放置的兩口缸,缸里頭種著的水芙蓉不在花期,只有兩尾鯉魚在啄食。 如今引幾株梅花種來,也只是想和魚兒做個伴。 京窈垂眸,輕聲道:“多謝。” 徐云深還有公事要處理,可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如何也移不開了。他慢慢回想著記憶里越來越模糊的叁妹,二十余年前在老宅里東奔西跑的小rou球,一轉眼長成風華絕代的模樣。 現在她坐在徐云深面前,穿著洋紅色的大衣,內里是熨帖的杏色旗袍,領口繡著繁復的海棠花紋,裙下是一雙漆皮的小高跟。他們從前戀愛時,她慣穿職場裝,正肅的黑色襯著她冷白的肌膚,讓人心生遙遠的距離感。如今她一頭齊腰的長發掛在腰間,膚色依舊白皙,說出來的話卻和從前大相徑庭。 “不用謝,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京窈只是淡淡的勾了唇角。 這樣的笑也不算出自真心就是了。 兩人又無言對坐許久。 直到京窈轉動眸光,輕聲道:“下雪了。”似又有些茫然:“廣州,也會落雪嗎?” “我也沒有見過。”他站起來,將手伸出去接住悠悠落下的小雪花,很快化在手心里變成水滴,他回頭向京窈笑道:“機會難得,想不想出去走走?” 京窈的心口像是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接著輕嗯了一聲。 不過顯然和他們一樣想法的人有很多,街上擠滿了看雪的人,熙熙攘攘,比過年還熱鬧幾分。 街道上也沒有積雪,落下的雪花還沒來得及堆砌,就被人們挾裹而去,興高采烈地奔向能看到白雪的地方。 徐云深和京窈無奈地對視一眼,“看來今天是賞不到什么雪景了。” 京窈笑了笑:“圖個新鮮罷了,真要想賞雪,自然要去東北,那里的雪才能稱作亂把白云揉碎。說起來,你去過東北嗎?” 徐云深搖搖頭:“沒有。” 京窈看向枝頭上僅存的薄雪,語氣輕柔:“是嗎,太可惜了。” 有小朋友從街角奔來,不小心撞到京窈,“小心。”徐云深下意識就牽起她的手,盡管京窈的身形半點沒晃,倒是小孩子跌在地上,沒等他們開口,便吐吐舌頭飛快地爬起來,一溜煙又和同伴跑沒影了。 徐云深移開目光,“抱歉,我反應過度了。”他想撤開手,卻被京窈緊握。 “陪我去江邊走走好么?” “……好。” 珠江是廣州的母親河,蜿蜒綿亙,貫穿整個廣州城。 雪花落進江里,只余一尾寒煙。 他們攜手慢慢走在江邊,徐云深側目看著她,有雪粒悄然落在她修長的睫毛上,可一眨眼便消失不見了。 她也看他,眸光顯得水潤透亮。 “京窈。”他輕聲喚她,緊握她的手卻慢慢松開,“有機會,我想去東北看一次雪。” 京窈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我不想這樣美麗的雪景,在這里消融殆盡,只有在適合她的地方,才夠賞心悅目,哪怕我一輩子,也不曾有幸見過一次。” 執著和苦守換不來幸福。父親的執著害苦了母親,徐溫陽的執著弄丟了京窈。 聽他如此說,京窈低頭笑了起來,雙眸燦然明媚,這樣的笑才算作笑,徐云深想起徐溫陽曾說過,十幾歲的京窈還是愛笑的,她笑起來比任何糖果都甜。 “我問過母親,要是和我一起走她愿意嗎,可她的回答和你一樣。在這四方院里困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不愿意離去……”京窈慢慢走到前面去,徐云深沒有跟上她,聽她輕聲道:“徐云深,我永遠做不到當你是我的哥哥。” “我知道。” 輪船來了,發出鳴笛聲,在這珠江碼頭注定了有離別或重逢。 “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在再見,但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和你再看一場真正的雪。” 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如同雪花融入江水,仿佛從未存在過。 似乎也有雪落在他的眼眶中,慢慢滾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