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
周遠杭的笑容僵住了,額角流下一滴冷汗,默默地抱緊自己的檸檬茶,轉(zhuǎn)了回去。 一行人在半下午時到達了唐鎮(zhèn),周佳先是帶著學生們?nèi)サ阶〉牡胤健K麄兲崆凹s好了民宿,兩人一間剛好住滿。 分房間時,班里的男生都各自有關系好的朋友,而顧禾抬眸看了謝北沅一眼,走過去問了一句: 三哥,我跟你住可以嗎? 聽見這話,謝北沅抬眼看向他,好巧不巧跟顧禾身后還沒找見室友的周遠杭對視了一瞬。 謝北沅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么,抿抿唇角,淡淡嗯了一聲。 下午是自由活動時間,學生們大多會跟朋友們一起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而顧禾拒絕了宋媛媛他們一起出去轉(zhuǎn)著玩的邀請,只自己一個人背著畫架畫板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寫生。 唐鎮(zhèn)依河而棲,鎮(zhèn)子里有不少支流穿行,顧禾選的是最邊緣的一條,河岸對面只有零星幾戶人家,傍晚時正對著下落的夕陽,入目就是一片一片溫和的橙紅色。 顧禾拿著筆在畫紙上勾勒幾下,很快就有了大致的輪廓。他側(cè)頭又看了一眼景,然而,不知看見了什么,他畫面上原本流暢的線條頓住了,隨后就在紙上留下了一顆不大不小的黑點。 顧禾看著那個黑點怔愣了很久,直到身后傳來腳步聲才回過神來。 他收回目光,將畫紙從板子上揭下來團成了一團。 我他媽在你身后你都能發(fā)現(xiàn)?有必要嗎顧禾? 身后傳來蘇鈺的質(zhì)問。他以為顧禾揉掉畫紙是因為自己,因此多少有些不滿。 三班跟九班秋游的地點一樣是唐鎮(zhèn),蘇鈺也是趁著自由活動的時間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沒想到就遇見了顧禾。 蘇鈺知道顧禾從小到大都喜歡一個人在安靜的地方畫畫,現(xiàn)在也一樣。 聽見這話,顧禾轉(zhuǎn)頭淡淡望著他:你想多了。 那你躲著我干什么?蘇鈺緊緊盯著顧禾,隨后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河流波光粼粼,映著天邊橙紅色的火燒云,還有 還有河邊正堆石頭玩的一個小女孩。 蘇鈺目光滯住了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本囂張的氣焰也斂息了,換上的是心里一片濃重的無力感: 去哪畫,我陪你。 不用。顧禾收好畫架背在身上,路過蘇鈺時頓住了腳步: 蘇鈺,算我求你,你能不能別再找我了,咱們就當對方是陌生人,行不行。 顧苗早就不在了。 二人這兩句話幾乎是同時出口,說完后,兩人安靜了很久,周圍一時只剩了樹葉被風帶過時的沙沙聲,還有遠處那個小女孩哼著的童謠。 顧禾站在原地,垂在身側(cè)的手慢慢攥緊了。他似是想強忍心里洶涌的怒意,但最終還是沒壓下去。顧禾忍不了了,他把肩上的東西扔去地上,轉(zhuǎn)身大步走向蘇鈺,用力推了他一把。 說好了不提,你他媽幾個意思? 顧禾的眼睛有些紅,這跟他平時裝可憐時的模樣完全不同,他現(xiàn)在就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獸,似乎下一秒就能將眼前的一切撕成碎片。 你以為不提就能當沒發(fā)生過嗎??你看看你自己的狀態(tài),你對自己負責嗎,顧禾你他媽就是個懦夫 蘇鈺一句話沒說完就被顧禾的拳頭堵了回去,但他的氣也在心里憋久了,現(xiàn)在也不想繼續(xù)遷就顧禾,因此腦子一熱就跟他扭打在了一起。 二人下手都很重,因為心里憋了太多怨氣,打起來也沒什么章法。蘇鈺從小就打不過顧禾,因為這人打起架來像個不要命的瘋子,現(xiàn)在也一樣。 十分鐘后,蘇鈺脫力地被顧禾壓在地上,人倒是漸漸冷靜了下來。 顧禾喘著氣,他臉色很白,唇角處有一塊明顯的青紫,臉頰上也都是泥土和草木碎屑。他看著鼻青臉腫的蘇鈺,突然就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顧禾深吸幾口氣,說話時嗓音有些啞,語氣里不自覺帶上了一絲長年累月積攢的疲憊: 對,顧苗早就死了,但我不提,不代表我在逃避。 顧禾抓著蘇鈺的衣領,骨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有些發(fā)白。他稍稍松手,壓低了聲音在蘇鈺耳邊道: 我們都是殺人犯。 你他媽清醒一點,那根本不是你的錯 蘇鈺的話說到一半臉色就變了,他轉(zhuǎn)頭往河邊看去,只見剛才還在堆石頭的小女孩已然沒了蹤影,只剩了河里一個浮浮沉沉的腦袋在尖叫呼救。 小女孩落水了! 意識到這點,蘇鈺一把推開顧禾,連滾帶爬沖向河邊跳了下去。其實河水不深,也就差不多到蘇鈺胸口,但對于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來說卻足以致命。 顧禾有些呆滯。 他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蘇鈺跳進河里、托住小女孩,然后一步步往岸邊走。 他沒有過去幫忙,因為他的腦子全是亂的,四肢也逐漸冰涼。他透過那個小女孩,還看見了一個人。 顧苗當時也跟這小女孩一樣大,她笑起來很甜,會拉著顧禾的手叫哥哥,會軟聲軟氣地安慰鬧別扭的顧禾和蘇鈺。出事那天,她穿了一身紅色的小裙子 顧禾有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但他做不到。 終于,在蘇鈺抱著小女孩出水的時候,顧禾從地上爬了起來,連畫架都沒撿,逃也似的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個地方。 唐鎮(zhèn)對于顧禾來說是個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該往哪跑,也不知道該躲去哪。 此時天色已晚,他最后還是跑回了民宿,用鑰匙打開房門后就縮去了墻角,抱著膝蓋努力將自己蜷成一團。 謝北沅洗完澡出來后看見的就是他這幅模樣,少年渾身都是泥土和草木碎屑,唇角還青了一塊,要給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從哪逃難來的。 謝北沅起初只掃了一眼,沒太在意,他向來不在意跟自己無關的事。但當他換好衣服吹干頭發(fā)后,顧禾卻還一動不動地縮在那里。 謝北沅心里有絲異樣,他又仔細看了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顧禾的狀態(tài)似乎有些不太好。 他像一只受驚的小獸,仔細看就能發(fā)現(xiàn)他整個人都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眼神也有些放空,似乎根本就沒注意到房間里還有另一個人。 謝北沅皺了皺眉,他走到墻角邊,半跪下來拍了拍顧禾的肩: 顧禾? 顧禾被他輕輕拍了一下,整個人像觸電般顫了顫,隨后他緩緩抬眼,原本沒有焦距的眼睛在看見謝北沅的那一刻有了光。 謝北沅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人就突然被顧禾抱住了。 顧禾似乎是在浮沉中終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抱得很用力,像是怕謝北沅跑掉,連帶著說話的聲音帶了些哽咽,幾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求求你別走,好不好。 第11章 ?謝北沅人有點僵硬,他試著推了顧禾一下,但這人就像個膏藥似的黏在了他身上,無論如何都扒拉不下來。 你謝北沅皺了眉,他原本是想說些什么,但似乎是察覺到顧禾狀態(tài)實在不怎么好,于是將話咽了回去,垂眸看著顧禾起伏的肩膀,就那么任他抱著。 過了許久,顧禾手上的力氣漸松,他像是從剛才的狀態(tài)中脫離了出來,正在努力平復心情。之后,他深深呼吸幾次,啞著嗓子小聲說了句: 抱歉,三哥。 因為以前的一些事,顧禾身上留下了很嚴重的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看見某些特定的場景時就會不自覺地手腳冰涼,腦子也成一團漿糊。 以前發(fā)生這種情況的時候他都會躲去一個沒人的角落里,自己緩過那股勁就好了,但今天他失控的時候身邊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一時沒忍住,有些失態(tài)了。 顧禾閉閉眼睛,松開了手,沒敢看謝北沅。他躲著謝北沅的目光,逃也似的沖進了浴室: 我去洗個澡。 浴室里很快傳來流水聲,衛(wèi)生間的磨砂玻璃也從里面蒙上一層白霧。 顧禾是跑了,但謝北沅還有些懵。他原本是半跪在地上,此時挪去了自己床上,原本想戴上耳機聽自己前幾天新寫的demo,但直到耳機里的音樂單曲循環(huán)過數(shù)遍,他還是一個音節(jié)都沒聽進去。 cao。 謝北沅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fā)。 他心里有些亂,可能是因為第一次跟人這么近距離接觸,也可能是因為到了陌生地方?jīng)]什么狀態(tài),總之謝北沅不太想繼續(xù)待在房間里,于是隨便套了個外套就出了門。 到了這個點,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謝北沅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人一閑就有些犯煙癮。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沒摸到身上常備的棒棒糖,這才想起來自己晚上洗澡后換了衣服,糖還在原來的衣服里裝著。 正巧街邊有個小超市還開著,謝北沅拐了進去,在柜臺抽了兩根糖。 付款的時候,超市里又進來一行人。他們有點吵鬧,謝北沅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幾人有點眼熟,但也沒多想。可正當他含著糖準備往出走時,后面突然有人出聲叫住了他。 那個,謝北沅同學,你是跟顧禾一起住的嗎。 聽見這話,謝北沅挑了挑眉,頓住腳步回頭看去,只見是個個子不高的小姑娘。 似乎,是他同班同學。 宋媛媛是被秦雅他們推出來的,因為顧禾今天下午沒跟他們一起出去,晚上他們想叫顧禾一起吃飯也聯(lián)系不上,所以有點擔心。現(xiàn)在正好在超市遇見了謝北沅,幾個人就合計著過來問問。 嗯。謝北沅簡單應了,直視宋媛媛時目光帶了點問詢。 宋媛媛看見謝北沅就本能地發(fā)憷,但還是問了出來: 請問小禾回去了嗎,我們下午沒看見他,想叫他一起吃飯也聯(lián)系不上。 他在,不用擔心。謝北沅覺得顧禾大概不會想讓別人知道他今天那種狀態(tài),因此隱瞞了他心情不好的事。 宋媛媛松了口氣,點點頭,說了句謝謝。 謝北沅看她沒事了,這就轉(zhuǎn)身走出超市。他原本是想直接回去的,但還沒走幾步,腦海中就又想起剛剛宋媛媛說的那句話。 叫顧禾吃飯卻聯(lián)系不上謝北沅覺得顧禾那樣子也不像吃飽喝足的,所以那家伙應該還沒吃東西。 謝北沅在心里想著,正巧出超市左拐就是一家粥鋪,他腳步一頓,側(cè)頭看了一眼,心里的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滅了。 真有意思,顧禾餓不餓跟他有什么關系。 十分鐘后,謝北沅提著一碗粥站在自己房間門口,臉色有些難看。 他嘆了口氣,刷了房卡推門進去,第一眼卻沒看見屋里有人。頓了頓之后才發(fā)現(xiàn),浴室的水聲還沒有停。 謝北沅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剛才出去差不多轉(zhuǎn)了一個多小時,顧禾只是洗個澡,怎么著都應該出來了才對。 顧禾?顧禾! 思及此,謝北沅把手里的粥放到桌上,自己到浴室門口敲了兩下門,結(jié)果很久也沒人應答,只有流水聲還在繼續(xù)。 此時謝北沅再顧不上那么多,扭了門把發(fā)現(xiàn)進不去后便飛起一腳踹在門上。 這門鎖不算堅固,頂不住謝北沅使了全力的一腳,當即就砰地一聲被強制破開。 浴室里的白霧沒了桎梏,攜著沐浴露的香氣成片成片往外逃竄。水汽氤氳間,浴室里的人聽見響動猛地回過頭,和謝北沅來了個大眼瞪大眼。 ?顧禾懵了。 他的負能量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早在他進浴室被水流沖了幾分鐘后人就已經(jīng)清醒了,而之所以在浴室呆了這么久,只是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 他進浴室的時候著急躲開謝北沅,忘記拿內(nèi)褲了。 顧禾很尷尬,他在心里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思想斗爭,終于決定硬著頭皮想問問謝北沅可不可以幫他拿一下,結(jié)果探出頭時才發(fā)現(xiàn)這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 顧禾把水關掉,沉思片刻,在光著出去拿衣服和等謝北沅回來這兩個選項里搖擺不定,后來,他打了個噴嚏,有點冷,于是毅然決然把熱水打開,邊沖邊想。 可最后他也沒做出決定,因為他對著浴室的玻璃墻發(fā)起了呆。 等到再回過神時,他正蹲在浴室的瓷磚地上,轉(zhuǎn)頭跟破門而入的謝北沅來了一場尷尬的世紀對視。 謝北沅的臉色rou眼可見地黑了下去,他迅速移開眼睛就準備關門走人,誰知卻在門合上的前一刻被里面的人叫住了。 謝北沅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浴室里的少年皮膚瑩白如玉,因為浴室里熱氣的原因,他臉頰和身體關節(jié)都是嫩生生的粉色,平日里微卷的栗色頭發(fā)也濕噠噠貼在額上,長睫毛也掛著水珠,一雙無辜的杏眼更顯清澈。 三哥,那個,我忘記拿要換的內(nèi),呃,衣服了 ? 當謝北沅拉開顧禾的行李箱,并從里面翻出顧禾用來裝內(nèi)褲的小包時,他心里的悔意到達了巔峰。 他今天究竟是為什么要答應跟顧禾一起住。 比起他,更后悔更想住進地縫里去的其實是顧禾。梅開二度,他今天在謝北沅面前丟了兩回人。 顧禾對自己要求很高,他不會輕易在別人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那部分,也不會將自己計劃外的失態(tài)給別人看。外人看見的顧禾,永遠是他演出來的完美模樣,每個笑容每句的語調(diào)甚至于每個無傷大雅的缺點,都在他的計算之內(nèi)。 但今天 顧禾捂住了自己的臉。 從浴室出來后,顧禾更不想看謝北沅了,他一個人默默到書桌旁邊坐下,裝模作樣地拿出畫集來翻著看,其實什么都沒看進去。 如此片刻,他身邊的椅子上坐過來了一個人,手邊也被放了個什么東西。 這屋里就倆人,身邊坐的人是誰自然不用說,至于手邊的東西,顧禾抬眼看去,見是一個印著小小粥鋪字樣的外賣紙碗。 顧禾有點不敢相信,他悄悄用指尖抵了一下粥碗,又很快縮了回去,懵懂地望著謝北沅問: 三哥買給我的? 謝北沅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一時有點別扭。他感覺怎么回答都很奇怪,最后冷著臉把碗朝自己挪過來: 你想多了。 喔。顧禾撇撇嘴,有些委屈的樣子,正準備安安靜靜繼續(xù)看畫,結(jié)果肚子卻是十分不爭氣地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