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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豬佬的小娘子 第33節

    藍瓔淡然一笑,自站起身,望著那一扇窄窄的窗,吟出兩句詩。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藍溥心中微驚,默然片刻,才道:“我記得瓔兒你以前并不喜愛讀李太白的詩,你……”

    藍瓔道:“爹爹,女兒以前年紀小,讀不懂詩中之意。如今重讀,才發覺李太白真真詩如其人,一生坦蕩不羈,為人灑脫率直,很是令人仰慕欽佩。”

    藍溥聽了她這一番話,先是點頭,后又搖頭。

    “你到底年輕,哪能真讀懂李太白……”

    說完,藍溥又重新坐回在木椅上,望著女兒的眼神中露出幾分滄桑之意。

    他道:“你既借詩仙來隱喻你爹我做人要坦蕩率直,那我便不同你打啞謎繞彎子。”

    藍瓔精神一振,立即瞪大眼睛,緊張地望著她爹。

    藍溥道:“正月以來,上門提親的人家不可勝數,可其中出自士族名門,正正規規讀書科舉的少年子弟卻幾乎沒有,你可知這是為何?”

    藍瓔一時茫然,自是答不上來。

    藍溥說道:“這些事年已久遠,知道的人很多,不知道的人也很多,但對于要科舉出仕的學子們,他們遲早都會打聽清楚。”

    說到這里,藍溥頓了頓,目光幽幽落在桌前的那一張寫有“篤行”二字的宣紙上。

    他換了一種低沉而失落的語氣,接著道:“我藍溥少年中進士,此后宦海沉浮,曾兩次被當今圣上下旨革職歸鄉。第二次被革職后,到第四年,圣上降下一道密旨給內閣,將我削除官籍,永不敘用,并令我子孫三代不得應考出仕。”

    藍瓔低呼道:“爹爹,這是……”

    藍溥輕輕擺手:“朝堂上的事情,你莫問為何,已經過去了。你當知道,如今你能嫁之人不是街上販夫走卒,就是商賈武夫之流,無有其他。不僅如此,就連你的兒孫恐怕也難有科舉出仕的機會。”

    “作為我藍溥的女兒,你唯有入宮,得到圣上御筆指婚,如此才能……”

    藍溥的話沒有說完,但這話里的意思,藍瓔都聽明白了。

    想起過往種種,她的眼淚再次不爭氣地嘩嘩流下……

    前世加今生,許多的委屈,許多的不解,全在這一刻得到釋然。

    藍瓔含淚望著眼前依然疼愛自己的爹爹,露出明媚燦爛的微笑。

    “寧可荊釵布裙嫁匹夫,不愿珠圍翠擁入深宮”,藍瓔柔聲道:“爹爹,女兒這一世是死也不會入宮的。”

    藍溥聽了這話,默默起身走到窗前,佇立良久,沉思不語。

    藍瓔隨著爹爹的目光望向窗外,看到山坡上桃樹、杏樹、桑樹、梧桐樹一排排一片片全都長出嶄新的嫩綠色樹葉。

    微風吹過,枝葉輕輕擺動,草木繁茂,景色甚是怡人。

    過了許久,藍溥轉過身來,目光幽深地望著藍瓔。

    他道:“短短數日不見,你已及笄,不再是以前天真的傻丫頭,凡事也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也罷——既如此,就依著你娘,給你許一門親事便是。”

    說完,他朝藍瓔招了招手,指著身后墻上掛著的三幅書法習作。

    “這三幅字分別出自三人之手,你仔細看看,挑一個。”

    其實父女倆談話這會兒,藍瓔早注意到爹爹身后墻上懸掛著的三幅風格迥異的書法作品,只是她全沒想到原來這三幅畫竟“另有玄機”。

    明為挑“字”,實為選“婿”,剎那間,藍瓔的心“砰、砰、砰”狂跳不安。

    她不慌不忙走到墻壁前,將三幅書法習作細細掃了一遍,其中看得最認真的卻是左邊末尾處落款的題名。

    藍瓔本以為爹爹選的人肯定“非同尋常”,卻沒料,這三幅字的落款分別是——“青山書院文生李聿恂”、“江州散人楊君博題”、“梅城袁子謙題字”。

    李聿恂的習作是用行書寫的一首《楓橋夜泊》,四行字說不上多好,但是濃墨重筆之下,每個字都規規整整,卻又不失行書的秀逸靈動,規矩中自有天然的恣意瀟灑,風格獨特,自成一體,也是難得。

    梅城袁子謙便是袁家的那位六公子,姓袁,名惲,字子謙。藍瓔雖與他甚少接觸,但他在青山書院同陳明楷關系頗近,因而陳明楷常在藍瓔面前提及他。

    袁子謙寫的則是一幅小楷——“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下筆凌厲,字字華美,整體端正大氣,奕奕有神,絲毫不遜于大家。所謂“一字見真功”,能寫出這樣一手絕美楷書,可見這位袁六公子平日沒少在課業上下苦功夫,藍瓔深感欽佩。

    另一位自稱“江州散人”的楊君博,藍瓔雖完全不識得,但見他那字潦草之極,筆墨所到皆隨心所欲,毫無章法,一張白紙滿滿當當,好似道士畫符,除落款,其余一個字都認不出,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藍瓔輕輕搖頭,指著這一幅“狂草”,問道:“爹爹,這‘江州散人’乃何許人也?”

    藍溥道:“此人現任江州衛指揮僉事,軍戶出身,其叔父正是新近遷升登州副總兵的楊敬忠。這幅字是五年前他來梅城縣游玩時所書,寫的是‘樂天知命’四字。”

    藍瓔驟時暗驚,原來這楊君博便是先前老媒婆口中的“小楊將軍”,而他的叔父楊敬忠便是想娶她做繼室夫人的楊總兵、老楊將軍。

    藍瓔怔然道:“爹爹,小楊將軍為何……”

    藍溥解釋道:“你姑母昨日帶來一封信函,是小楊將軍寫給你姑父的,他在信中言辭懇切,央請你姑父做保,欲求你為妻。你姑父將這封信函重新封好轉交給我,今日你便自己抉擇,在這三人中,選一個。”

    藍瓔慢慢轉過身,抬頭重新望著眼前的三幅書法。

    李聿恂的《楓橋夜泊》、袁子謙的《進學解》、楊君博的“樂天知命”……

    忽然之間,藍瓔的腦中浮現出方才書院正門前,李聿恂下臺階踏步離去的背影。

    她心中默然一震——原來他是來找爹爹提親的。

    難怪在書院外遇見他時,他的神色那樣奇怪,整個人都好像變了似的,也不那么兇了,也不那么會說話了……

    藍瓔往外走了幾步,迎著窗外照進來的溫煦陽光,面朝著爹爹,神色坦然,笑容溫柔。

    她道:“爹爹,瓔兒愿嫁做屠戶妻,荊釵布裙,一生平淡。”

    第三十九章 成親(上)

    聽到這般回答, 藍溥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一絲詫異之色。他默默點了點頭,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藍溥沉然道:“瓔兒,你也來寫一幅字。”

    桌上有現成的筆墨, 藍瓔走過去,重新鋪好雪白的宣紙,兩端壓上鎮紙石。

    她抬頭道:“爹爹想讓瓔兒寫什么?”

    藍溥這時已經走到門前,隨手拉開兩扇木門,屋內立刻亮堂起來。

    他背對著藍瓔, 回道:“寫什么是什么, 隨意即可。”

    藍瓔抬眸望了眼屋外巍峨聳立的青山,略一思索, 便執筆蘸墨,揮毫落紙。

    藍溥回身, 見她埋頭一揮而就,落筆從容, 毫無半分怯意。只片刻間, 李太白的一首五言絕句《獨坐敬亭山》便躍然而出。

    不出所料, 藍瓔寫得正是行草書法。

    藍溥俯身細看,發現白紙上這寥寥數行大字既流暢灑脫又飄逸不失秀美, 剛柔兼容,比之前那封證言上的字更顯靈動恣意。唯一不足, 便是筆力稍有些輕浮,整幅字缺了幾分沉穩莊重之感。

    看完這幅《獨坐敬亭山》,藍溥不覺又望向墻上那一幅《楓橋夜泊》。

    他道:“李聿恂雖出身微寒,但尊師重道, 又懂得知恩圖報, 是個心性通達之人, 只脾氣急躁了些。往后你同他在一處,彼此須真誠相待,切莫在他面前耍那些淺薄無用的心計,倒讓人看輕了。為父說的話,可記住了?”

    藍瓔心里一陣發虛,趕緊道:“爹爹的話,女兒都記住了。”

    藍溥點了點頭,欣慰道:“那便回吧,記得跟你娘說,讓她今日就搬回府里住,也免得你姑母無人相陪。”

    藍溥說完又囑咐道:“那道密旨之事,千萬不可告訴你娘。”

    藍瓔鄭重答道:“是,女兒知道了。”

    這一番長談費盡心力,藍瓔走出這間屋子,一路穿過精舍,來到講堂后面那幾棵高大參天的梧桐樹下歇腳。

    時值午休時刻,藍瓔獨自站在樹下,周遭寂寥無人,靜謐安寧。

    書院仍是記憶中的樣子,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似乎什么都沒有變。

    眼前是巍峨蒼茫的青山,頭頂是碧藍如洗的天空和卷舒自如的云朵,身后是出過無數秀才、舉人、進士的寬闊講堂……

    藍瓔微微揚起頭,閉上雙眼,風吹草動,陽光溫煦,如夢如幻。

    回到馬車上,一直靜靜等候著的姑母藍琌終于忍不住。

    她抓著藍瓔的手,急急問道:“怎么樣?親事定下沒?那小楊將軍寫的信,你爹都跟你說了吧?”

    馬車搖搖晃晃,藍瓔端正身姿,淡然一笑。

    “姑母,瓔兒將嫁之人是李聿恂。”

    藍琌又驚又奇,關切道:“李聿恂?不就是剛才咱們在書院門口遇見的那位?說起來他是哪家的公子,父母雙親是何人?”

    藍瓔道:“他是屠戶,聽說以前中過秀才,現在城南開了一家豬rou鋪子。”

    藍琌愣了半晌,低聲嘆道:“原來是他。想來這人必是你爹為你挑中的,如此倒也不差。”

    藍瓔低下頭,淡淡微笑,并沒有多作解釋。

    藍琌默了好一會兒,等到馬車快要駛進縣城時,她才重又開口。

    “瓔兒,既然你的親事已經定下,要嫁這人你也認可,那姑母還有一件事得跟你說。”

    藍瓔聽到姑母語氣沉重,神色也有些冷肅,不由心一提,驀然想起前世借住熙州時,在那蓮池畔六角亭里,姑母也是這樣一副無比為難的神情同她說了那些傷心無奈的話。

    藍瓔道:“姑母但請直言無妨。”

    藍琌見侄女兒這般小小年紀便如此的沉著鎮定,心里暗自歡喜,這才放心地同她說出正月里發生的一件大事。

    原來此事卻關乎到陳明楷和堂姐藍娉婷……

    藍瓔聽完,臉色一陣難堪,腹內滋味雜陳,一時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嘆。

    這時馬車已經駛進棗園巷,車輪碾過石板,轆轆作響。

    姑母藍琌勸聲道:“此事現只我們幾個家里長輩知道,娉婷她全不知情,仍是歡歡喜喜地等著嫁到寧國公府。陳三公子雖說任性了這一回,但鬧過才懂得收心,寧國公府又最重禮教規矩,將來他待娉婷想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瓔兒你啊,知道有這樣一件事情,也別太過放在心上。嫁了人清清靜靜過日子,姑母相信,你一定會過得很好。”

    藍瓔淡笑著道:“姑母且放心,陳三公子為人素來自尊自重,他與娉婷jiejie定會恩愛美滿。”

    馬車緩緩停下,那名挽著回心髻的大丫鬟上前來掀開車簾。

    藍琌無比憐愛又無比慈祥地望著藍瓔,藹聲道:“我的兒,你可知在咱們藍家的這些女孩兒里面,就數你最為善解人意,真真活得比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還要通透。”

    “哎呦,怎地這么快又回來了!看這樣子,你們倆沒在書院吃上午飯吧?快、快、快,進屋來一起吃……”

    馬車外忽然響起纖云脆亮的嗓音,藍瓔聽了心里頓覺舒服。

    堂屋里,鄭夫人已經換了一身半新半舊的蜜合色繡折枝花卉對襟襖裙,漆黑烏發簡單整齊地挽了一個低低的寶髻,斜插一支累絲鑲寶蝶戀花金釵,慵懶而不失華貴。

    藍瓔進屋后,鄭夫人問道:“老頭子湯藥喝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