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制陶
部落里最近有一件新鮮事:巫收了一個奴隸。 “奴隸”是一個復古的詞匯。從前,在部落之間打仗時抓到的戰俘會被帶回來作奴隸,本意是希望他們給部落干活,但大家發現自己人的糧食都不夠吃,更養不起奴隸,奴隸生病、死亡也是麻煩,怎么辦呢?干脆用來吃。糧食不夠吃,正好拿奴隸加餐。 現在糧食充足,養得起奴隸了,但這片土地上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戰爭,所以奴隸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在人們的記憶里,奴隸好像是一種象征功勛的食物? 聽說巫的奴隸是她從姜水邊撿來的。如果是十幾年前,周邊幾個部落混戰的時期,撿到人是很正常的事,比如阿夏就是這么來的,他是夏的遺孤,被族長撿來了。 可現在是和平年代,早就不時興撿孩子了。更何況這個“孩子”年紀這么大,看起來比部落里最高的男人還要高——他得吃多少糧食呀? 他年紀大了,不適合當孩子養,可部落里不缺男人。 一個他族的男人,如果不能發揮他的用場,就只能被趕走或者被當作食物。而男人的用場只有兩項:狩獵,或者伺候女人。 正經男人都是靠狩獵獲得rou類食物來向女人求偶,就像阿夏這樣;也有不正經的男人不會狩獵,如果他性功能強大,器大活好,也可以通過這種手段獲得女人的喜愛,從而得到女人耕種的谷粟主食,反正人不吃rou又不會死嘛。 而這個男人既不會狩獵,又不伺候女人,還很有可能是在別的部落犯了錯被趕出來的。部落不可能養沒用的罪人,巫就把他收作了奴隸。 按道理,奴隸是部落的共有財產,是不能被個人獨占的。但巫說,她需要全身心地事鬼神,人間雜事另需人處理,就把這個奴隸征用了。 人們淡忘奴隸的好處就是她可以任意定義奴隸的用途,因為她擁有第一個“奴隸”。 提到鬼神,大家就快速接受了這個說法,如果巫能更好地事鬼神,為部落祈福消災,也是一件惠及全族的大好事。 至于這個奴隸,養著也不是不行,反正部落里囤積的糧食足夠多養幾個人——說起來,現在還能去哪里再搞點奴隸回來呢? 關于奴隸的說辭是撿到他那天阿母教給女女的,女女沒有經歷過戰爭時期,阿母卻是戰爭的幸存者。以前大家糧食不夠吃,部族之間就會有戰爭,他們也不能幸免,那時的族老帶著部落向東遷徙,放火開荒,誤打誤撞發明了燒畬法[1],后來阿母又改良石犁,帶領部落走向繁盛,也成功平息其他部族的饑餓之火,換來十余年休養生息的安寧日子。 那時奴隸都是一打一打地拉回來,每天都有人rou吃。可惜女女剛剛出生,什么都不記得。阿母說她吃了人rou,女女再吃她的奶,也算是吃過人rou。 阿母說,她可以養著他,讓他替她做活。 女女其實不需要一個奴隸,她不需要耕地,不需要狩獵,不需要織布,不需要烹飪,如果沒有人生病,她每天的日常就是發呆——如果有人路過,那她就是在“溝通鬼神、祝禱天地”。她的“人間雜事”由一群男人分擔,她與他們說好,每次交配完,除了提供食物,還要提供勞務。 現在就是把他們的活都交給一個人干,可以,但沒必要,尤其是后來她發現這人聽不懂她說話,指揮起來太麻煩。 “你不管他,他就會被人吃掉。”阿母說。 女女想了想,還是管著吧,他還是挺順眼的,如果被吃了,這張可愛的臉蛋就會變得又丑又猙獰。而且,她太無聊了。 如果她不勞作,就沒有事情做,這個世界上沒有給人消遣的東西。 他倒是個不錯的消遣。 女女發現,他和她很像,除了膚色、體型等外貌上的相似,他們在生活習慣上也有一樣的毛病。比如說,食物方面,他們都不喜歡吃rou,每次吃rou的時候他就會露出和上廁所一樣的表情,甚至他比她更夸張一些,他第一次吃粟粥時都吞不下去;比如說,他們都很愛干凈,上完廁所要擦屁股,而且不能用手、石頭擦,他來之前,女女是部落里最喜歡洗澡的人,他來之后,就變成他了——如果奴隸也算人的話;比如說,比起裸奔,他們都更習慣于穿著衣服,他比劃了半天才從女女這得到一套阿夏的衣裳,這還不夠,不管屋內屋外他都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不管天氣多熱都一直穿著下裳……有這么怕曬嗎?比如說,他們都不喜歡勞作,他以前明顯沒有干過活,在他擦洗時打破女女的陶罐、劈柴時險些劈斷自己的腿以后,女女對他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最有趣的是,他似乎不覺得這些問題是一種毛病,至少不是他的毛病。雖然他極力掩飾,但女女能看出,他的不適應不是因為缺乏嘗試,更接近于高高在上的俯視。 他不吃rou是因為烤rou難吃,吞不下粥是因為粟米粗糙,洗澡是因為環境骯臟,穿衣服是因為裸奔有罪,不會干活是因為他不需要。 他理直氣壯。就算會因為做錯事而惶恐,他怕的也只是女女會因此拋棄他甚至傷害他,而非對自我缺陷的檢視。 似乎他們所有人習以為常的生活才是需要改正的。 這很不尋常,他身陷囹圄,卻心懷高傲。 她把他的衣屨拿去給阿母檢查,可是部落里織功最好的、縫紉最好的女人都認不出這是什么布料,又是如何制成。“太精密了!”她們說,“這是天神的作品。” 阿母問:“再給你們十年能做出來嗎?” 她們說:“一生都不行。” 一生,就是叁十年。現在沒有戰爭,糧食豐裕,人的壽命延長,女人活得更久,可以活四十年。部落里最長壽的人甚至活到五十歲。 她們的話引人深思。姜是這一片發展得最好的部落,不僅填飽每個人的肚子,還能囤積余糧,部落里的男人就算不出去打獵也有飯吃。那他來自哪里呢? 阿母說:“你要看好他。” 女女的觀察成了王瑾瑜的負擔。雖然她允許他留在身邊,雖然她的眼睛時常注視著他,但她不和他交流。 她好像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擺件,平時根本不管他,也不讓他做什么事,他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她會一直盯著。那感覺就像他變成了她養的一只貓,人類不就是喜歡觀察貓咪吃飯、上廁所、舔爪,甚至睡覺嗎? 她有時也會對他說一些話,起初他因為回答不上來而擔心,后來發現是自己多慮。她的觀察、說話都是單方面的,沒指望他聽懂,也沒指望得到回應,他聽不懂甚至更好。就像人會對著貓咪自言自語,他是她的垃圾桶。 她收下他,卻對他沒有任何要求。王瑾瑜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到后來如墜夢中,最后又惴惴不安——他怕自己失去價值。 他已經把語言學習提上日程,但這是一項大工程,幾天下來他學會了“你”、“我”、“吃飯”,距離掌握這門語言還是有一點差距。哦對了,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巫”。 理智告訴他,他應該綁住“巫”的心。可她的男人太多,這幾天已經不知換了多少個,除了阿夏,每次都是新面孔,根本輪不到他。 他覺得自己就像深宮怨婦,每天等待帝王的垂憐……這么說也不太貼切,他不在她的牌堆,她好像不太想和他zuoai,甚至沒有主動觸碰過他。他之前以為她至少對他的rou體感興趣,不然也不會一上來就強jian他……或許是得到手就不珍惜。 總之,他需要做點什么。新鮮感是暫時的,他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讓她離不開他。 他拉不下臉去自薦枕席。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王瑾瑜想得很清楚,雖然他處于劣勢,但他擁有現代知識,這是超出他們幾千年的智慧。穿越前他正處于一個普通現代人的智力巔峰期,高叁,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白天古詩吟,晚上單詞記,左眼微瞇,右眼顯微鏡,一手蒸餾瓶,一手打點計時器——這就是他最大的優勢。 穿越題材為什么這么受歡迎?因為穿越者自帶外掛,受到的教育領先時代幾千年!有人說,第一個把女人比作鮮花的人是天才,第二個是庸才,第叁個是蠢材。現代人在現代難以出頭,是因為前路都已被天才們踏平,而他現在有機會做第一個天才,前方是高山,但路就在腳下,翻還是不翻? 王瑾瑜突然站起來,嚇了女女一跳。他抽風似的走來走去,嘴角掛著迷之微笑,不等她詢問,他就一臉興奮地說:“我想好了,我不能辜負穿越前輩的美名,我要發明創造,我要逆天改命,我要帶領原始社會跑步進入社會主義!” 然后就顛顛跑到屋外去。他不敢走得太遠,始終停留在女女的視線范圍內。 他先是在外面逛來逛去,找了個雜草、石頭比較少的空地,然后撿了根木棒挖坑。 女女也來了興致。他要做什么?會不會和他的氏族有關? 木棒的威力太小,挖了半天也就挖出一個小坑,女女看他還要繼續挖,就給他拿了把鏟子。誰知他對她做了個危險的姿勢——左手成刀,右手握拳。 女女后退兩步,他敢打她? 隨即他用左掌包住右拳,對著她晃了兩下。 哦,虛驚一場。 他吭哧吭哧挖了個大坑,大到足夠躺下一個人。女女警惕,這是要活埋誰? 接著,他竟然把挖出來的土鏟松,又填了一點回去,然后把水倒進坑里,自己跳了下去。 哦,他是要活埋自己。有土有水,還挺講究。 女女托著腮欣賞。他似乎是不滿意這個墓,在坑里走來走去,還在里面載歌載舞。 女女越看越不對勁……這是在祭祀嗎?人祭之前的祝禱儀式?可是也不應該讓人祭自己來祝禱啊……等等,他不會是在做法,打算一會兒活埋她吧,她才是人祭?……他以為做法就能逃脫懲罰嗎? 女女握緊刀,去屋內請出象牙杖。論做法,她沒有怕過誰。 “改革春風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王瑾瑜一邊哼歌,一邊踩泥。還別說,玩泥巴可能是刻在人類基因里的本能,真是越玩越上頭……他的意思是,他要發明一些東西。 只是這個泥土……怎么又混進地里去了?從化學上來說,它本來就和底下的土壤是同一元素,就算加了水,在沒有燒制之前,它們的化學結構還沒有改變,王瑾瑜悟了,關鍵步驟是燒制,等一會兒做完就好了! 女女拿著象牙杖出來,王瑾瑜已經從坑里上來,正蹲在地上捏泥巴。女女這下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可是象牙杖不能白請,于是她敲了他一下。 王瑾瑜抬起臉,他的雙手全是泥巴,眼睫毛上也沾了泥,他用手蹭了一下,女女就只能看見他那雙明亮的眼睛了。 “傻子。”女女說,“制陶不能用這種土。” 王瑾瑜沒有聽懂,繼續玩泥巴。 女女找了個好位置看熱鬧。 他堆出一個方底。女女點評:“方形是一個危險的形狀,四角做不好就容易崩。” 他竟然直接在底上砌壁。女女:“……這樣也不是不行,如果你手藝夠好,倒是可以在沒有里子、沒有工具的情況下徒手捏一個坯出來。” 顯然他手藝不太好,一層層泥土大小形狀不一,堆得歪歪斜斜。他捏得不亦樂乎,最后勉強堆出一個方形的大口容器,像是甕,又像是盆,四面高處各鉆一個小孔。 女女不說話了,進屋去了。 沒關系,做人不能以貌取物,不管漂亮丑陋,能用就是好陶!王瑾瑜期待地陪著自己的陶器曬太陽。 接近傍晚時,陶器曬干了。女女正在院子里煮東西,陶鬲里黑色的不明物質咕嘟嘟冒泡。他耐心等她煮完,用麻布墊著手,幫她把燙手陶鬲端回屋里,然后蹭著還沒熄滅的火,去屋外找了塊平地燒陶。 他不知道會不會造成火災,放火燒山,牢底坐穿,放火燒別人家,千刀萬剮,為了防止這個可能性,他一直準備清水在旁邊等候。 火勢引來旁人的圍觀,看清以后又都一臉莫名地走了,走之前還和女女講了一些話,說話間眼神一直在他身上,王瑾瑜不明所以。 等到收集的草都燒光時,他的第一件發明問世了,與此同時,他的臉也燒黑了,喉嚨也咳廢了。 沒關系,為了他的夢想,為了人民群眾,為了社會主義,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他興高采烈地過去看:陶桶稱得上是“外焦里嫩”——外面燒干了,里面還是糊的。桶的表面都是裂痕,就像他的心。 毫無疑問,他失敗了。他的馬桶沒有了。 ……是的,他作為穿越者,要給這個原始社會帶來的第一縷改革春風,就是馬桶。 他再也受不了和好多人一起面對面上廁所了!也再也承受不住蛆隨時會爬上腳背的風險!再這樣蹲坑,他會便秘的! 他要做出馬桶,驚艷所有原始人! 他不死心地碰了一下,力道不大,但這個馬桶和他的心一樣脆弱,色不厲內也荏,經不起二次傷害,直接在他面前裂開了。王瑾瑜也裂開了。 他還得繼續蹲在那個比農村磚廁恐怖十個印度旱廁的深溝上思考人生!王瑾瑜傷心地坐在地上,像一個剛剛破產離異的中年發福男人。 女女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出來,遞給他:“喝吧,治頭疾。” * [1]指刀耕火種。 * 路人:我跟你說,你這個奴隸,腦袋有點問題! * 電腦真的好難登錄po哦,大家都是怎么翻墻的,求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