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甚個才是不糟本的，盧盡花劍頭點著羊皮地圖上的沙海，“白家女兒。”

    打盧盡花十歲出馬，就不斷聽人拿她和年長她幾歲的白家女兒比：這頭盧盡花帶了數(shù)百人搶了個商隊獲利千兩銀，那頭白家女兒率眾夜襲北夏靜塞軍司駐地，活活逼得南犯敲詐的北夏軍回撤六十里。這頭盧盡花砍了吐蕃積石軍的頭目反搶了所有麥子。那頭白家女兒飛馳真定府，血戰(zhàn)三天解了華朝西側(cè)傾覆安危。

    盧盡花在商道被人稱為“盧家母大蟲”，白家女兒則被南北東西尊稱為“沙海白小帥”。聽得越多、比得越不服氣，盧盡花則越想當(dāng)面見識見識這白家女兒。

    這年她剛滿十四歲，帶人在鹽州、洪州、蠻關(guān)和沙海附近打秋風(fēng)，搶了北夏再多華朝商隊，最后一次卻失了手：他們打劫商隊講究盯等切割斷人首尾，每每用這招都能大獲而歸。可那支華朝商隊對他們的切割包圍一點未慌，為首的黑衣女頭領(lǐng)電光火石間就瞄準(zhǔn)了盧盡花部西南翼的弱點——盧盡花部再彪悍也有軟肋，那一翼的人多是農(nóng)戶出身，馬術(shù)不精射術(shù)不強(qiáng)，捧個人場足夠，忽然被激烈沖斷就手足無措。

    黑衣女子不讓商隊分散，眾人合力只突一側(cè)。她劈砍擋接刺，身形飄靈戰(zhàn)意凜冽，半個時辰不到就甩下了盧盡花。貨是丟下了，卻盡是唬弄人的石頭罷了。那頭目臨走前回頭看著盧盡花，白凈鵝蛋臉，眉極清目極秀，整個人身上的風(fēng)流氣就從唇角蕩開，“今日見識了盧家身法不枉此行，盧家小玩意兒，咱們后會有期。”

    人都當(dāng)盧盡花動了怒，畢竟“母大蟲”赫名在外，何曾被當(dāng)“小玩意兒”？盧盡花也似怒了，不顧阻攔策馬追上，“你又是甚個玩意兒？”

    黑衣女子馬上回眸，似疼惜地深深看了盧盡花一眼，“你曉得。”

    望著她們遠(yuǎn)去的身影，盧盡花忽然曉得了，“白芷。”低低念了一聲這姓名，這個人就從道聽途說中徹底活了，連帶那黑漆漆的眸子一起鉆進(jìn)了心里，“再后會，我要你好看！”盧盡花朝著前方大喊。

    再會時已經(jīng)隔了快一年，盧盡花的邊寨外來了稀客。一黑衣女子單槍匹馬，抱劍微笑，“沙海保勝軍白芷請盧小寨主給點好看。”

    這會兒盧盡花老爹已經(jīng)病入膏肓，數(shù)子皆勇武有余謀略不足，唯一能擔(dān)全族興亡大任的只有幼女盧盡花。白芷帶來一諾：盧家邊寨依然保全，保勝軍和華朝每年撥出軍餉軍糧，但不得再擾邊境商隊。寨中人心惶惶時，盧老爹答應(yīng)了這樁買賣。

    白芷亦住在寨中數(shù)日，商談?wù)邪彩乱酥嘀笇?dǎo)盧盡花布陣行軍，學(xué)會如何揚長避短。兩人相處漸熟，盧盡花沒能給白芷好看，反覺白芷才是樣樣好看。她不吝教授兵法刀劍，連她白家霰雪槍法也一并傳授。白芷眉眼清澈如泉，當(dāng)然照得見盧家小玩意兒的心慌心軟心亂。

    白芷歸期愈近時終于倒出了最后一諾：盧盡花可帶些人馬入保勝軍，盧家人也多了個去處。

    誰都知盧盡花入沙海為質(zhì)也為得前程，只有盧盡花知道她為了誰。善算賬的盧家母大蟲成了白芷跟前的小玩意兒，人稱“盧副將”。盧副將在沙海保勝軍待了足足一紀(jì)十二載，前五載隨著白芷西繞賀蘭，北突蠻關(guān)，斬了北夏統(tǒng)帥的人頭，再進(jìn)一步就能直搗夏州。

    胡風(fēng)春夏起，處所多霜雪（引自《后漢書·列女傳第七十四》）。身在邊境保勝軍的日子自然不輕松，可盧盡花覺得舒心充實。在沙海，女子從軍是尋常事，若不愿嫁人獨身而活，也不會遭人白目指摘。女子建功立業(yè)更是心之所向，比起為人妻母，沙海女子更愿意提槍策馬。

    白芷也兌現(xiàn)諾言，親自教盧盡花讀書斷文，兵法謀略傾囊而授。而高鼻深目的歸順女胡將也學(xué)會了縫袍制靴和洗手作羹湯。她以為和白芷征戰(zhàn)會是畢生之業(yè)，馬革裹尸也將是她和白芷不二的宿命。生能作一處，死能葬一方就夠了。而她最愛的景致是潺潺葉羌河畔的鹿灘紅柳，她與白家女兒并肩騎馬遠(yuǎn)眺落日時，心無旁騖，身無贅職，就安安靜靜地陪著彼此。

    白芷指著葉羌河的盡頭道，“沙海還是太小，總有一日要擴(kuò)到葉羌河的盡頭之外，將你盧家寨子在內(nèi)的邊境諸寨都網(wǎng)羅重整。教民能安生，兵無常戰(zhàn)才好。”

    她在無人處也會取笑盧盡花，“小玩意兒，到那時你是愿意還待在沙海，還是回寨中耕牧？”

    彼時盧盡花并無這等胸懷，她問白芷，“你愿意在哪兒？”

    白芷聞言后看她都那一眼涵義頗雜，最終只化為苦笑，“該在馬上。”

    數(shù)月后，盧盡花才懂了白芷眼神的苦澀之處：瀟灑如白家女兒，快意在沙海之地，年歲漸長時也不得不向朝廷低頭，用婚姻換得朝廷承認(rèn)。白芷大婚那一夜，盧盡花獨在鹿灘喝得酩酊大醉。可惜白家信錯了云放江和樞密院，保勝軍落到云放江手里萬再難收回。

    盧盡花也終于在四個月后見到了白芷隆起的腹部，白芷對著她眼神并不躲閃，她摸著腹部輕笑，“可千萬是個女兒。”一直到臨盆在即，白芷也忙著修書社、救孤女、傳兵法。

    白芷生產(chǎn)那天云放江不巧外出，而盧盡花這次沒躲開喝酒，她目送著穩(wěn)婆進(jìn)進(jìn)出出，手攥著衣襟在門外不安地守護(hù)。

    房內(nèi)幾乎悄無聲息，偶爾穿出細(xì)微的喘氣呼吸聲。盧盡花聽聞別家女子生產(chǎn)忍不住疼時會□□或尖叫，擔(dān)心白芷安危的她沖進(jìn)房間要看個究竟，只見頭發(fā)浸濕的白芷抬頭對上她，眉眼因疼痛蹙起，“還不出去？”語氣卻是柔和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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