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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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曹半安又要勸他。 傅元青在凳杌上抬手按了按他的胳膊:“半安,少帝總不喜你,想著法子發難,我是看在眼里的。今日交代你的差事,若沒有著落,怕你受罰。不用勸了,我們過去吧。” 他眼神清澈,曹半安從里面瞧見了自己,于是微微垂下頭,移開視線,低聲說了聲是。二人護送著傅元青折回頭往司禮監值房方向過去。 說是去司禮監值房,可一行人才拐過內右門,就看見會極門的當值的廖姓隨堂送了奏本過來。廖隨堂見到傅元青,躬身行禮:“老祖宗,曹秉筆,方秉筆,萬安。” “今日會極門奏本怎么這個時辰送來?”傅元青問。 曹半安說:“早晨已經送過一次了。這是第二次。” “出什么事了嗎?”傅元青問。 廖隨堂道:“不太清楚,下午禮部上上下下都遞了奏本,還有翰林院的鄧掌院領銜上了一份奏本,是以堆積了不少。琢磨著這事兒少見,不敢耽擱,只能再送一趟。” 傅元青沉吟了一下,對方涇說:“你回監里候著,萬一有個什么差遣,監里不能沒人。” “是。” “若陳景下學了,便讓他早些回聽濤居吧。” “不用他等您嗎?” “今日若有事,便不會消停,不用等了。”傅元青說完這話對曹半安道,“送我去養心殿。” 曹半安看他顏色,知道不對,便讓腳夫加緊了,又片刻便到了養心殿,收了凳杌,幾個人入內,就瞧見翰林院掌院學士鄧譞帶著侍讀、侍講等約四五人,正在階下等候。 廖隨堂還愣了一下:“怎么人比奏本快?” 鄧譞年齡與浦穎、於睿誠相當,比傅元青稍微年長幾歲,是於閭丘關門弟子,為人嚴格,將翰林院眾人管理的服服帖帖。因翰林院之特殊,與朝中諸位尚書、重臣交好,滿朝年輕一輩多有他的門徒。 他面容清瘦,精神矍鑠,傅元青一入宮門,他視線便毫不客氣的掃了過來。 “鄧掌院。”傅元青躬身作揖。 鄧譞抬手回禮,冷清清的,分外疏離。 早有德寶下面的當值宮人收了廖隨堂的奏本進了養心殿內里,過了一會兒德寶出來了,對鄧譞道:“鄧大人,陛下他說此時忙著,不想見您。” “哦?”鄧譞淡淡的開口,“陛下不想見我?” “是。” “陛下身邊成天被你們這些居心叵測的諂媚之徒圍繞。心思都不在朝政上,不見我乃是情理之中。”鄧譞說,他揚聲,仿佛要說給殿內的皇帝聽,“那我們今日便在此等候!” 德寶臉都皺了:“掌院,您看您這……” 鄧譞冷哼一聲,不理睬他。 傅元青嘆了口氣,對曹半安說:“你今日當值,進去跟陛下說一聲吧。說是我過來謝恩。看看陛下見不見我。” 曹半安應了一聲是,便入了大殿。 一群人在門口繼續等著。 翰林院眾人站在左邊,傅元青站在右邊。 涇渭分明。 德寶苦著臉過去給傅元青行禮:“老祖宗。” “出什么事了?” “前幾日給太后上增徽號的事兒,那奏折不是留中沒發嗎?”德寶低聲道,“后來幾個禮部主事上折子又催促。催促的折子劉廠公直接就留中了,連批紅都沒有。后來浦大人入閣后,下面兒人多有不服的,又上了一波折子。說浦大人失人倫大節。昨兒個翰林院幾個大人上奏本,不知道怎么的就跟太后這事兒掛鉤了。有個姓盧的大人,那奏本里罵的可難聽了。說陛下心中沒有太后,浦大人心中沒有族親。都是一丘之貉,正好湊做一堆,做禽獸君臣。” “翰林修撰盧學貞?”傅元青說。 在內書院講《jian宦錄》的那位盧學貞。 “就是這位盧修撰。”德寶道,“曹爺剛去接您了,主子爺等的不耐煩,拿起奏本一看,結果就翻到這個了……直接氣炸了,當場就讓錦衣衛去翰林院抓了人,壓在東交胡同口兒上扒了褲子打了三十杖,光屁股蛋子,白花花的,打的rou爛紅腫的。聽說六部衙門里的人都出來圍觀呢。羞得盧大人要跳金水河自盡。” 德寶講得活靈活現,仿佛自己瞧見了一樣,傅元青腦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現當時的場景。 讀書人的斯文面子被這頓棍子打得一點兒不剩。 確實丟人。 也難怪鄧譞氣勢洶洶的過來養心殿。 “怎么,這么大的事,朝野上下都傳遍了。傅掌印不知道?”鄧譞問他,“還非要讓掌殿太監在我面前敘述一次?” “今日仁壽宮辦筳宴,我剛從筳宴上回來。確實不太清楚。”傅元青道。 “呵……東廠監聽京畿官員,所說所言一字不漏都抄錄在冊,瞧誰不順眼了就讓錦衣衛抓入詔獄。京城官員人人自危。一到這會兒傅掌印就不知情了,有意思。”鄧譞冷笑一聲。 提督東廠的權力早就給了方涇,他已多日不過問東廠密報。 然而說出去,鄧譞也是不信的。 傅元青便當沒聽見這幾句,掖袖躬身道:“傅元青確實不知。只是勸掌院一句,這會兒陛下應在氣頭上,掌院還應避其鋒芒。若有什么諫言,可容后規勸,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鄧譞諷刺的重復了一次,“就像傅掌印這十三年以來一樣嗎?” 傅元青便沉默了下來。 既然話不投機,便無需再說。 又過了片刻,曹半安出來,對傅元青道:“陛下讓您上值,召您入內伺候。” “好。”傅元青說,“你回值房吧。若有事我差人去喚你。” “是。”曹半安有些擔憂,卻還是聽了令,安靜退出了養心殿。 傅元青入養心殿。 這一次,距離他上次離開,已經有十五天。是開春以來最長的一次。當時在東暖閣發生的事情還歷歷在目。 這會兒太陽西照,光影從他背后照入中正大殿,里面香爐正焚香,香薰過的各類家具帶著一種沉暮的氣息,與被宮人們擦拭得锃亮的各類寶器放在一起。 這里供奉了一代又一代的大端朝帝王。 來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帶著自己的目的。 欲念被衣冠遮掩的嚴嚴實實,卻在數百年的時間里,緩緩滲透了這里的所有一切。于是再道貌盎然的言辭都無法遮蓋內心的那些經營算計,都在這恢宏的大殿內展露無疑。 很奇怪。 這里本應該是最莊嚴肅穆的地方。 可是偏偏流露出歲月的痕跡,又年輕又蒼老。 攜帶著即將無法遮掩的愛欲和扭曲。 向著傅元青撲面而來。 * 少帝與十五日前也沒什么不同,身形看起來有些消瘦和憔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沒在東暖閣,這會兒他移駕西暖閣,陰沉著臉,正在翻閱廖隨堂剛送過來的奏本。 “起來吧。”少帝又翻開下一本,冷淡道,“你在太后那里瞧見自己推舉的皇后人選了?” “是。庚家小姐也在場。” “怎么樣?滿意嗎?” 傅元青猶豫了一下,答道:“庚小姐為人善良溫和,舉止大氣有風度。有其兄風骨。” 少帝手里那奏表啪的一聲合上,陰陽怪氣問他:“看來傅二公子是看上了庚琴。待她入宮后,這宮中孤冷,正好安排你去與皇后對食,如何?” 傅元青跪地:“奴婢不敢。陛下謹言。” “還是你更喜歡陳景這樣的。”少帝又問。“你喜歡男人,多過女人。是不是?” 傅元青垂首:“陛下……” 少帝沒打算聽他應對,他又繼續去翻奏本。 “奏表,請安折子,奏本……看這個……都察院上的《閣臣廷推折》。”他攤開來道,“臣等聞內閣輔臣缺,遂舉薦推之,在京官員逐一梳查。唯刑部侍郎嚴吉帆cao守合一,眾望所歸,遂推之。伏請圣裁。” 少帝讀到這里,冷笑:“圣裁。都察院總憲喻懷慕原來就是從工部出來的,是於閣老的學生。這究竟是請朕裁定嚴吉帆,還是已內定給朕個面子過過眼。” 他把《閣臣廷推折》扔到遠處角落,這才抬頭看跪地請安的傅元青。 眼神里神情復雜,說不出是什么意味。 只是傅元青看不到。 “外面是誰在?”少帝問。 “是翰林院鄧掌院,及翰林院中侍讀、侍郎數人。”傅元青回道。 “好哇,鄧譞也是於閭丘關門弟子吧?”少帝笑了,“於閣老這正是將自己家底兒都供了出來啊。兩個弟子開山,一邊兒斥責皇帝不忠不孝,一邊兒吹捧嚴吉帆,著急把嚴大司寇【注1】塞入內閣。你說他這算不算是猖狂肆意?比你傅掌印一手遮天遜色幾分?” 傅元青決定忽視少帝的怒言,直切主題:“盧學貞奏本之事,奴婢已知曉。鄧譞又上了聯名奏本,主子可先閱覽再定奪。” 少帝翻了翻,找到了那本厚實的奏本:“是這個吧?” 傅元青看了一眼,上面有鄧譞的私印,遂道:“應該是了。” 少帝抬手便撕成幾半,打開香爐蓋子,扔進去燒了個精光。 傅元青:“……” “還用看嗎?”少帝道,“上面的狗屁言論,朕都能猜到。六親不認,不守孝道。禽獸尚且知道舐犢之恩,皇帝卻枉顧人倫,太后增個徽號怎么了,多加幾個字而已,竟然吝嗇不給。還任用浦穎這般不守喪禮的大臣入閣。簡直昏庸堪比商紂,社稷傾覆,我端亡矣!” 少帝說話陰陽怪氣的,處處頂著來。 傅元青不知道怎么回話了,然而與皇帝應對,不可不回話,他想了半天謹慎道:“鄧掌院才華橫溢,于朝政卓有見地,在朝中與諸位大臣深交甚廣。如今其有怨言,恐牽扯奇多。主子請他入養心殿,應其問詢,禮賢良臣,君臣和美,此事便大事化小,消磨殆盡了。” “朕聽聞,鄧譞當年與京城四閑齊名。”少帝道,“可才華短你笑閑幾分。你二人同入翰林院,你為翰林編修時,他不過是個庶吉士。要不是你家遭難,翰林院掌院學士這個位置輪得到他?他善妒,對你多有微詞。你籍沒入宮后,他沒少編排你壞話。你還這么維護他?” “主子,奴婢維護的不是鄧譞。”傅元青道,“奴婢維護的是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四個字,這會兒聽起來,從未有過的刺耳。 少帝心頭酸楚,過了好一會兒才能撐著咬牙道:“不見!” “主子……”傅元青還欲再勸。 就在此時,殿外鄧譞高聲道:“陛下真不愿見臣等嗎?陛下一刻不見,臣就等一刻,陛下一日不見,臣就等一日。陛下若鐵了心要回避臣子奏請,臣等就在此地坐死,博個千古直臣的名聲!” 煽風點火火焰高。 傅元青頓時頭痛欲裂。 果不其然,少帝當場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