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美人 第106節
陸韶取出腰間牙牌放桌上,上頭刻著戶部二字,二丫不識字,劉二哥卻認得,立時惶恐的要站起來給他磕頭。 陸韶擺擺手,“我就是個普通人,是我夫人同窗韓小姐請我來探訪民情。” 劉二哥呆呆傻傻,原來他們都是官家人,怨不得這姑娘通身氣派和尋常人不同,他還妄想著娶人家,簡直是做夢,官家人配官家人,他們這種窮苦老百姓哪里供養的起,還是絕了這心思的好。 王嫂心情好了不少,一邊喝著湯,一邊跟劉二哥道,“小陸跟我說,往后南京這里還會開辦女子學堂,我女兒也能像你弟弟那般進學堂讀書了。” 姬姮撂下勺,隨口問劉二哥,“你弟弟在哪兒上學?” 劉二哥極自豪道,“我弟弟上的向徳書院。” 陸韶眉一挑,姬姮手撐著腮不語。 王嫂拿大勺往劉二哥碗里舀湯,感嘆道,“他弟弟是我們村兒上最伶俐的孩子,早前還沒讀書時,就會數數,他自己也爭氣,考上了向徳書院,都不用家里cao心。” 劉二哥靦腆道,“還是要cao心的,回回要送吃的喝的進城里,還要給那些教書先生送禮。” 姬姮扯唇,“他們不是自詡清流名士嗎?怎么還要老百姓的錢財?” 劉二哥嘆氣,“聽我爹他們說,早些年向徳書院的名頭還沒現在這般大,那時他們專收窮苦人家的孩子,悉心教導,有些人家過意不去,想給他們送錢,那些老先生還都垮著臉數落人,他們是真為孩子們考慮,現今向徳書院聞名四海,許多人擠破頭都想進去,我弟弟好不容易進去了,原以為能有個好出路,可那里面的先生看人下菜,若是不塞錢,課都不讓上。” 第110章 (二更) 母親 姬姮和陸韶互視, 雙雙沉默。 向徳書院能起勢,最初必然是好的,那些先生也曾有一片赤忱之心, 能當先生的,至少是舉人出身, 可能他們沒機會入朝做官,但他們仍愿意將一腔熱血灑向教書, 他們教著那些孩子,讓他們一個個成人成才,最后屹立在朝堂上, 向徳黨在一開始也是為國為民的。 只是后來他們都變了, 功名利祿, 他們在世人的稱贊中成了腐蝕國本的害蟲, 好名聲是他們的遮羞布, 撕開了都不配做人。 這頓晚飯很快吃完,各人回各家,上晚燈熄, 一宿就過去了。 隔天二丫就叫了村里那幾戶孤寡婦孺, 攛掇著一處捯飭出聯名信,陸韶得了信又在王嫂家留了四日,到第五日清早, 緹騎們找來了。 彼時姬姮蹲在雞窩旁,陸韶手拿著谷子在喂, 那些雞邊吃糧邊咕咕叫,還互相搶食,啄來啄去落了一地雞毛。 陸韶撿了幾根雞毛找來小石頭用布包到一起,樣子不美觀, 但一眼看出來是個毽子。 姬姮不愛玩這東西,但她府里的丫鬟愛玩,常聚一起比拼,她是不屑和丫頭們在一起嬉鬧的。 陸韶掂了掂毽子,拋空伸腳踢,他不太會這個,只看到王歡玩過,到他上腳踢的歪歪斜斜,還差點踢到姬姮臉上。 姬姮抓起毽子對著他的臉砰的一砸,“讓你癲!” 陸韶揉了揉臉,將毽子朝院外一扔,也沉臉道,“沒良心,瞧不出我哄你開心?” 姬姮側身緘默。 雞窩里跑出來一只剛孵化的小雞,陸韶捧到手心里,胳膊環在她腰上,另一只手將小雞送到她眼前,他的下巴抵在她肩上,低聲說,“喜不喜歡?” 姬姮定定凝視著他手上的那只雞,它無助的在他掌心走來走去,想伸腳往外探,又怕踩空跌死,它就那么轉著,嘰嘰的叫,可憐極了。 和她一樣可憐。 陸韶看她愣神,一倏忽挺直身板,將那只小雞放回窩,他捧起姬姮的臉,認真注視她,“要矯犟到什么時候?一會兒好一會兒壞,心熱時就想挨著我,過后又后悔,你壞不壞?要磨死我?” 從他的瞳孔里能看見姬姮自己,她的表情迷茫空洞,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她的本能告訴她,接受他的親近,她的理智在掙扎,他這樣下流卑鄙,她怎么能把自己送到他手上糟踐。 她就這么被他托著臉,不會掙也不會罵,像塊成精的木頭,呆的叫人不知道怎么辦好,陸韶不由就軟了心腸,她已經變了很多,從最初只把他當個奴才,到現在能拿他當個人,甚至因為別的女人和他說笑就吃醋,太難得了。 他不能逼的太緊,只怕叫她太痛苦,又想不透,本來就不聰明,沒得更傻了。 陸韶吻一下她的唇,旋即放開她,她朝后退一步,慢吞吞坐到竹椅上,懶散的靠著背,一身骨頭都沒力,到底伸出來手給他。 陸韶握著那只細手,搖了搖,“可勁兒作。” 恰時院門外飛進來一個緹騎,跪地道,“卑職參見廠督和長公主殿下。” 姬姮立時縮回手,神色肅靜。 陸韶哦了一聲,“來的倒快,咱家還以為要等上十天半個月。” 院外的緹騎也跟著竄進來,跪了一院子。 王嫂正要出門,一見這滿院子緹騎,嚇得退回屋里,只敢躲在門角處。 陸韶眼尾睨過,也不在意,只問緹騎,“那些刺客抓起來審了嗎?” 領頭緹騎回道,“卑職等只抓到了十五個活口,經過審問,只從他們口中套出是戶部走漏了風聲,另外,王提督遞了一封信過來。” 緹騎從袖中取出信給他。 陸韶拆開信瞧,頓時覷起眸,他將信給姬姮,姬姮看過霎時大怒,“好一個方玉林,竟敢蠱惑皇弟放他入朝為官!” 還不是可有可無的小官,竟然入了都察院當僉都御史,這朝局好不容易才被陸韶收整,眼下他們在南京,向徳書院這邊也探聽出污名,等回京就能讓向徳書院名聲毀盡,這些向徳黨也自然會安分老實,他們不可能真的將向徳黨全殺盡,朝堂更替需要時間,他們能做的是先將向徳書院鏟除,隨后陸續調派新人入朝,這段時間,他們還要用向徳黨維持朝局。 可出了方玉林這個變數,都察院上可監察天子,下可督視百官,方玉林只有一個污點,就是曾經派人刺殺過韓凝月,可韓凝月也有污點,先帝判韓家流放,她被陸韶救回京,先帝后來沒怪罪,但不舉不發,韓凝月畢竟是私逃回京,這事捅出來,終歸是罪。 陸韶想動方玉林,還得顧忌韓凝月。 “先不說方玉林,咱們來南京的事兒,只有幾人知曉,戶部也就韓小姐和她那兩個主事知道……” 陸韶說到這停住,瞇著眼望姬姮笑,“戶部只怕出內鬼了。” 姬姮一拍竹椅,“為什么不是王歡撒謊?” 她還是信韓凝月,韓凝月品性高潔,更是支持變革,她不可能背刺他們,反倒是王歡,他身在京中,又親近皇弟,他更有作案動機。 陸韶將那封信撕碎撒地上,淡笑道,“因為太監都是下賤東西,活的卑微,想的也卑微,乞求著那點愛,全心全意呵護,哪怕豁上命也在所不惜。” 姬姮滯住,“你說什么?” “我說,王歡愛韓小姐,”陸韶溫柔的看著她。 姬姮身子一顫,剎那低垂腦袋,她聽出了他的意思,王歡愛韓凝月,他愛……她。 “寄信回燕京,讓王歡著人嚴查韓小姐的那兩個主事,咱家懷疑,走漏風聲的,應該是那兩個主事中的一人,”陸韶道。 緹騎忙道是。 陸韶蹲到她面前,兩手握著她,輕輕說,“我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常說,以后娶了媳婦要帶回去給她看看,可是她死的太早了,只能孤零零的在小離巷里,我帶你過去給她瞧瞧好不好?” 他在笑著,眼眶卻紅了。 姬姮呆望著他,想點頭,卻點不下頭。 陸韶挑起唇,摸著她的細眉,然后指節貼在她的眼尾處,他低低道,“你眨一下眼睛,我就當你答應了。” 只這聲出,姬姮就控制不住的眨過眼。 陸韶霎時如釋負重,牽她起來往院外走,直走出院子,他再回頭。 王嫂站在門邊直落淚。 陸韶沉頓片刻,沖身后緹騎道,“留兩個人下來守著這戶人家,誰要是來搗亂,直接揍。” 他想了想又說,“咱家在這里叨擾了不少天,給王嫂些銀錢,算作咱家的住宿和伙食費。” 他說完問姬姮,“還要補充什么?” 姬姮回視一眼王嫂,她已經跪在地上磕頭了,姬姮喃聲說,“記得幫她下地做事。” 那兩個留下的緹騎應下來,姬姮便隨陸韶一起離開了。 王嫂跪直身,目送著他們遠去,她忽然笑起來,天家的人來他們這里暗訪民情,那先前說的事都是真的,她終于能要回自家老屋,再也不受族親壓迫了。 —— 小離巷在秦淮河左岸,就是個破落巷子,里邊兒已經沒人住了,陸韶和姬姮過去時,正好下著小雨。 陸韶一手舉著油紙傘,走在姬姮身側,他們漫步在巷子里,地上的石板生滿了青苔,墻頭映滿了爬山虎,葉子在雨中洗刷,綠的異常清新,耳邊時時聽見吳儂軟語的戲音,一直到巷子深處。 那里有一戶破落房屋,實在太破了,門都碎了一半,上面結滿了蜘蛛網。 陸韶抬手劃開蜘蛛網,取了帕子擦干凈手,再攙住姬姮入內。 這里已經不能算房屋了,屋頂上的瓦全掉在地上,仰頭能看見天空,屋里一股霉味,沒什么家具,rou眼能見的就是一張破桌子,幾個矮腳板凳,外加一張床,那床很小,大約只能躺姬姮這樣身形的,也不知當初他們母子怎么睡的。 陸韶調侃道,“現兒看這屋子委實落魄,以前卻是心頭好,被安家人抓起來都想著死也要回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姬姮被他攙到后院,那里有一棵梅子樹,結著青澀梅子,陸韶帶她到樹前,仰起臉笑道,“這棵樹是母親栽的,還是這樣肯結果子,我小的時候最怕吃梅子,梅子干,梅醬,酸梅湯……可是不吃沒得吃,看到別人家吃零嘴饞的要命,但家里太窮了,連飯有時候都吃不飽。” 姬姮抿緊唇,她沒有體驗過這種苦日子,她感受不到他所說的貧困,以前會嘲笑,現在已經不知表達了。 陸韶不介意她沉默,拉著她一起繞過梅子樹,往后就看到一座墓碑,上首刻著“母親音氏之墓。” 簡簡單單六個大字,叨盡了他對母親的想念。 這座墓很新,應該是陸韶發達了后叫人修建的。 陸韶屈膝跪地,側望著她道,“給母親磕個頭吧。” 姬姮默了默,彎腿跪倒,側眸瞅他。 陸韶笑一下,“上次咱們成親,拜的是干爹,缺了母親一拜,這次我們給母親補上。” 第111章 (一更) 她要放掉女人們…… 姬姮脊梁筆直, 眉心皺起,她和陸韶成婚那次是被迫的,她沒想嫁給陸韶, 即使他們拜了天地,她也一直不愿承認這個事實, 可現在她跪在陸韶母親的墳前。 算怎么回事?她以什么身份跪在這里,她和陸韶之間的關系早已理不清楚了。 陸韶沒有強逼她, 靜靜等著她反應。 姬姮的身體緩慢顫抖,她在掙扎,她該爬起來, 然后伸腳踹陸韶, 告訴他, 她是公主他是奴才, 她不可能跪他的母親, 更不可能真給他當夫人。 但她跪在這里,已經丟了天家公主的顏面,她再站起來有什么意義, 她已經是陸韶的人了, 她跟陸韶茍且,被陸韶軟禁,最后和陸韶成婚, 她不愿承認這事實,可事實被一眾人看在眼里, 她想抹去都不行。 她成了奴才的女人,然后被奴才領回這間破房子,跪在里面甘之如飴。 她的父皇將她嬌養的目中無人,眼高于頂, 如今終究被陸韶從云端拉了下來,她再也回不去當初的驕傲,陸韶打破了尊卑有序,逼著她認清現實。 她對陸韶是有情的。 姬姮斜著眸子看陸韶,他抬起手,她也抬起手,他們一起沖著那座墓碑行了拜禮,再抬頭時,姬姮臉上已然濡濕。 她完了,她徹底骯臟下賤,她跟了一個奴才,從此和他同流合污,她對不起自己的身份,父皇白養了她。 陸韶喜不自禁,張開手將她摟住,他盼望了許多個日夜,到今天終于夢想成真,他不后悔自己做過的腌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