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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是回來了,心卻空蕩蕩地落在了鄭宅里。一直以來,邀娘親至鄭宅做客,邀娘親外出同游的,不是寡居無子的鄭夫人,而是……晉帝穆驍吧……娘親明明知道,卻還總是赴約……娘親明明說,她希望和爹爹永以為好,明明是……這樣跟他說的…… 心境幽沉的顏慕,垂目望著紙上的“永以為好”四字,越發心亂如麻時,聽爹爹在旁問道:“怎么寫起這個?還寫這樣多?” “……因為,因為我希望爹爹娘親,一輩子永以為好”,顏慕壓下沉重心事,努力在父親面前舒展神情,聲音平常地,對父親道,“娘親之前和我說過,她希望和爹爹永以為好,希望和我們一直一起,一輩子安定團圓,沒有分離。” 顏昀近來因猜知某事,心中極為復雜苦澀,此刻聽孩子這樣講,不由微一怔道:“……你娘親她,真是這么說嗎?” 看著面前的孩子,搗蒜般篤定點頭,顏昀心緒更是復雜,沉默許久,方輕聲道:“你娘親她,是專情之人。當她愛一個人時,眼里心里,便只有這一個,看不見其他人。” ……琳瑯專情重情,他知道,琳瑯愛著他,他知道,只是,這一切的前提是,她依然記不起少時舊事,記不起她少女時候,深深愛著名為“阿木”的少年情郎…… ……若這“阿木”,是旁的什么人,已不在人世,或與琳瑯天各一方,也就罷了。若是這般,縱然琳瑯記起少時之事,也不會忘了她與他這么多年的情分,不會為一個少時舊影,拋棄現有的愛人與家庭。可這“阿木”,偏偏是“阿穆”,就在琳瑯身邊,正是滅了楚朝的新朝皇帝…… ……阿木、阿穆,這些年,原是他聽錯字了……他以為他的妻子,被新君欺辱,遂將生死置之度外,精心謀劃弒君之事,要拯救妻子脫離苦海,可,哪里是苦海呢,是上蒼在冥冥之中,有意讓有情人重逢、再續前緣…… ……有情人重逢續緣,那他顏昀,算什么呢……這些年與琳瑯共度的時光,他不變的深愛與長久的等待,算什么呢……他現下正為琳瑯謀劃的弒君之事,又算什么呢…… ……也許琳瑯還未想起她的阿穆,對穆驍現下種種行徑,仍心存排斥,暗暗怨恨,需要他拯救她脫離苦海。可,若他現在弒君事成,未來的某年某日,琳瑯忽地憶起舊事,醒覺過來,是她丈夫殺了她昔日愛人,她會……怨恨他吧……就算她能通情達理地,不怨恨他,她與他,往后也難再做恩愛夫妻,分離、陌路,或許就是他們的結局…… ……為妻子謀劃弒君,似是命運,在向他開一個充滿惡意的玩笑。不謀殺穆驍,現在,他就身處無間地獄,并將一直沉淪地獄,永受折磨。謀殺穆驍,或得表面安寧,但擔心妻子恢復記憶的隱患,將一直如影隨行,令他在表面安寧下,時時心憂,暗受折磨。當未來某日,這一隱患,真的爆發,他的表面安寧,也將立刻化為烏有,他余生,亦是沉淪地獄,暗無天日…… ……回望他這一生,短短二十四載,命運似是一直在跟他開玩笑。深深敬愛著的母妃,只是在利用他,將他視作一把骯臟的復仇利器;一心為父報仇,到頭來,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生身父親;立志中興楚朝,最終楚朝卻亡于他手,他做了楚朝的亡國之君…… ……最后他一退再退,拋下尊嚴,放下所有,選擇禪位與新君,只是想等來一個人的愛,想繼續擁有一個小小的家。可,人是別人的愛人,家也是別人的家,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這個做丈夫與父親的,實是不相干的外人。他實際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他這楚朝末帝,自己沒有血脈留世,卻幫滅他王朝的新朝皇帝,護留住了血脈,幫他的仇人,將孩子養大…… ……可笑……不甘…… ……縱似已身處死局,依然不甘。若能輕易甘心,當年七夕夜,他在高樓上,望見霍翊癡看琳瑯時,就不會明明已預想到有可能會發生什么,預想到或將有人棒打鴛鴦,卻沒有立刻采取措施阻止,沒有主動將霍翊的色念掐滅在苗頭時,而是直接轉身離去…… ……因為不甘,所以他將琳瑯,從霍家洞房帶進宮中,而不是在宮外尋一宅邸,另外安置。他一個人,在宮闕打造的金籠中,太冷太寂寞了,他想要她入宮陪著他,為此,他可以接受她與別人的孩子,只要她在他身邊……甚至,為了讓她更加依賴他,他對顧家人嚴厲處置,讓她與顧家本就不諧的關系,更加冰冷,讓她對顧家徹底心灰,讓她在世上,只有同他和孩子的小家,讓她將他視作唯二的家人,全身心地依賴信任,不會再分心別處…… ……不甘……不甘…… 夜幕籠沉,滿天滿地的雨水,如落積到人心里,溺得人幾要喘不過氣來。房內,一點昏黃燈光,將父子二人的身影,拖得老長,窗上風搖竹影,令室內光影更是幽沉,在這秋雨夜,更顯蕭瑟凄清。 無邊夜雨中,香雪居一棵靠墻梅樹的樹干上,原有的小人與字跡,已完全看不清,取而代之的,是數不清的刮花刀痕,每一刀,都拼盡了孩童全部的力氣。 落不盡的夜雨,將刀痕下的木屑,沖下樹干,隨雨水流淌四散。冷雨橫流的樹下濕地上,曾經躺著一名負傷的少年,命定地等著他的小姐找來。只是世上,已無人記得此事,除了少年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