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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失言后,她見裴明霜有些驚愕地看著她,靜默須臾,找補輕道:“都道情人眼中出西施,也許小姐看陛下,正是如此。若能放下對陛下的情意,小姐眼里就能看得到旁人。人世長久,世上好男兒多的是,小姐還是放寬心吧。” 這一句后,簾內女子們的說話聲,復又平和如初。而簾外,原正端藥欲進的年輕男子,卻手捧著藥碗,僵立在外,遲遲沒有打簾入內。 方才琳瑯那忽然拔高的一句里,隱有深深的厭恨之意。那恨意,裴小姐或許聽不出,但他作為深知琳瑯性情的夫君,能夠敏銳地辨察出來。 ……琳瑯厭恨穆驍,僅是因穆驍是晉朝的君主,因他覆滅了楚朝,還是,另有他因…… 沉默的思慮中,藥碗熱氣氤氳。片刻后,擔心藥涼的顏昀,中斷思緒,打簾入內,向榻上的妻子走去道:“先將藥喝了再與裴小姐說話吧,不然藥就要涼了。” 裴明霜從前覺得女子之間,一坐就能聊上半日,甚是神奇且無趣,直到她自己與夫人交游以來,方漸漸明白閑話之樂,并能常與夫人聊說到忘記時間。之前怎么聊說都無妨,可今日夫人病著,她還話這樣多、占用夫人休息時間,就太不妥當了。 裴明霜察覺自己疏忽,不再打擾,叮囑了幾句好好休養之類,告辭離去。顏昀坐于榻邊,原要舀吹藥勺,喂妻子喝藥,但妻子不欲勞累他,自己捧接過藥碗,垂著眼,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喝著。 正浸在酸苦的藥味中時,琳瑯聽榻邊的夫君,似隨意道:“方才我在外面,聽到了你和裴小姐說話。我聽你在勸裴小姐,莫要為得不到回應的個人情意,將一世虛擲宮中。這想法雖是好的,但她是否入宮這件事,與情意沒什么關系,更多的是利益糾纏。” 夫君道:“無論裴小姐本人是否愿意,裴家應都希望她能入宮,希望她位至四妃甚至成為皇后,誕下皇子。而晉帝,應也會選納勛貴功臣家的女子,若開選秀,裴小姐當是入宮的首要人選。只不知,到時候,晉帝會否讓裴小姐自己選擇是否入宮?” 夫君清澄的目光,安靜地落在她的面上,聲亦溫和:“依你之見,晉帝會給裴小姐選擇的機會嗎?” 琳瑯回想穆驍對她的種種專橫霸道之舉,所飲藥物的酸苦味,像是一直苦到了她心里,讓人澀得一下子說不出來話來。 她沉默片刻,方低著頭道:“想來依晉帝為人,他只會獨斷行事,只考量自己的利益與心情,根本不會在乎旁人如何。無論將來開選秀時,裴小姐入宮與否,決斷權應都在晉帝一人手上,他應不會過問裴小姐本人,是否愿意的……所以我才希望,裴小姐她,能在選秀開始前,真正覓得良人,免了入宮之事。” 靜聽著的顏昀,眸光微幽,正要細問下去,以窺妻子心中穆驍為人,以及為何如此判定時,兒子阿慕捧著藥碗走了過來,徑直仰面對他道:“爹爹,你也該喝藥了。” 一家子里,也只小兒子無病無災、健健康康的。被打斷問話的顏昀,只得先接過藥碗,趁熱飲下。他常年用藥,早不畏苦,眉也未皺地將一碗黑濃苦藥飲盡,又見阿慕像變戲法似的,從背后端出一碟海棠蜜餞,笑瞇瞇地拈一個喂到他口中,又拈一個,喂到他母親口中。 有孩子這一打岔,顏昀見妻子含著蜜餞躺下,像是方才與裴小姐說話,耗了不少精神,又要睡了,也不好再繼續窺問什么。他伸出手去,幫妻子把蓋著的絲被掖好,又同孩子一起,將支著的殿窗,一一闔上,看窗外風搖樹響,天色也漸漸陰沉下來,許是將有一場雨了。 風吹入殿,卷得御案上未被鎮尺壓著的宣紙,飄散了一地。小內監們忙不迭躬身撿紙的身影中,天子的臉色,如凝寒霜,他冷望著下首戰戰兢兢的太醫,一聲聲厲沉斥問: “不過是受涼發熱,如何拖了這許久,仍未見好?!朕留你在太醫院,是看重你醫術精湛,若連一個小小的風寒都治不好,朕留你何用?一板子打死算了!!還是說,她是又在謀劃什么,你是又在與她私下勾結,故意拖延她的病情?!” 耳聽著天子之怒,一聲高過一聲,傷體初愈的謝太醫,忙驚懼下跪道:“陛下,再給微臣十個膽子,微臣也不敢欺君啊!長樂公夫人之所以尚未轉好,是因長期心思郁結,以致病體難愈。” 他重重朝地一磕頭,繼續解釋道:“陛下,人的心境,確確實實可以影響身體,不然,怎會有‘郁郁而終’一說呢?!” “郁郁而終”四字,像一根刺扎了過來。穆驍甚是不喜這一說法,他皺起眉頭,將太醫謝邈又訓責了一通,令他務必將顧琳瑯快些治好,將謝太醫屏退出去后,自己一人,負手在殿中來回走了許久,仍是心浮氣躁,不得安寧,最后微一抬手,喚人近前。 在隨尋了個由頭,將長樂公父子調出棠梨殿后,陰沉許久的天色,也在一聲雷響中,落下雨來。穆驍不畏風雨,僅攜數侍,在雨中,直往棠梨殿去。 季安隨侍君公與公子離開,棠梨殿內,除晉宮的宮人外,就只素槿一人,侍奉在夫人榻旁。她看飲藥后睡著了的夫人,面上滲出些病中虛汗,執著涼帕,輕輕為夫人擦拭時,忽聽有沉重聲響,接著有腳步聲近,還以為是其它宮人走了過來,抬眼看去,卻見是大晉天子親臨,驚得心臟幾要驟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