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頁
她見慣了鮮衣怒馬的天之驕子,而未見過這樣的人,像一柄寒刃,一潭深淵,越是沉默,越是令人想要深究。好奇心的驅使下,一次,她蒙面巾著黑衣,扮作刺客,假借行刺,去試探他的實力,結果不到十招,就敗在了他的手上。 她自幼學武,是軍中一眾武將贊譽有加的練武佳材,所學并不是花拳繡腿,而是戰場殺人之術,不少武藝不俗的男兒,都曾被她輕易擊敗。 她從前自詡不凡,可這不凡,在遇到陛下時,如刀卷刃。她的殺人之術,在他面前,如小兒弄劍,穆三公子的武藝,或許看起來并不是天下第一的威猛奪目,但論取人性命,難有人及。那是暗夜里的寒箭,精簡,準確,犀利,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每一招,都為致敵于死地。 若非要留她性命,以拷問“幕后主使”,也許她當時就要死在他手上了。在被橫刀頸前、被揭下面巾之后,她見身前面無表情的年輕男子,目光微一瞬后,撤下冷刃,轉身就走。 她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在后接連追問,“你不奇怪我為什么來殺你嗎”,“你之前為什么不認真比武”等等,都得不到任何回答。她追不上他大步流星的步伐,只見他一人衣風烈烈地遠了,落葉蕭肅的天地間,年輕男子負刀而行,好像這偌大塵世上,他永遠只是一人。 好奇心、年少氣盛與不服輸的斗志,令她后來,總愛找他比試,有時候走在路上一見到他,立馬雙目一亮,拔劍就上。多次下來后,她就難遇到他了,想來是他故意避著的緣故,直到一次晉侯府夜宴,她身處險境,而他在她無法拔劍自保時,如天神驟臨,將她從極不堪的境地中,拯救出來。 她姓裴,是父親唯一的女兒,她所在的裴家,世代從軍,忠于晉侯。其時侯府公子們年長,而未來的晉侯之位只有一個。府內明爭暗斗不休,多位公子都想得到裴家相助,但父親一直保持中立,于是就有人將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想娶她為妻,而后將裴家之勢收于掌中,為謀得晉侯之位,增添籌碼。 她怎會看不出這樣功利的算計,對那些人的追求,避如蛇蝎。既追求不成,有人就起了齷|齪歹毒心思,那一夜侯府夜宴,隨父兄赴宴的她,被嫡公子穆驄,設計騙至園中偏僻假山內。穆驄對她下了軟筋散,想在假山洞內,令她失身于他,造成他二人早就郎情妾意、趁夜在此偷情的假象后,引侯爺、父親等人來看,令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嫁給他穆驄為妻,而后將裴家勢力,與他緊緊綁在一輛戰車之上。 雖心中恨極,但因中藥無力,無法拔劍自保的她,幾要被穆驄欺凌時,忽有一人,掠進假山洞中。那一夜的最后,晉侯府四公子穆驄,酒后失足,不幸“落水而死”。 月淡風高,偏僻的園池上,漂浮的尸體,黑影沉沉。她望著那個救她于水火、手法老練地殺了穆驄的年輕男子,望著他無聲地蹲在池畔,面容沉靜地撩水凈手,仿佛不久前殺的不是他的異母弟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甚至在他心中,連人都算不上。 經歷了半夜驚險的她,在池畔,心情復雜地看著他時,心中忽地掠過一念,想他不久前看到了她衣衫不整的模樣,按照當世風俗來說,他應當對她負責的。 她從前一直對這一拘束女子的禮教風俗,嗤之以鼻,但那一夜,心頭卻忽然掠過此念。也許那一刻,便是初心萌動之時吧,只是當時的她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那一夜,她不再一見他就拔劍而上,破天荒地安靜地,站在他身后,背著手,輕輕地踢著池畔的石子。在看他洗完手后,就要離開時,她忍不住輕喚了他一聲,用開玩笑的語氣道,按理來說,他得對她負責。 卻見他頭也不回,只在夜色里,撂下一句,說池子里漂著的那個人,看她看得更多,若她真是被人看一看碰一碰,就要尋死覓活的守禮女子,就跳水找穆驄那個死鬼去吧。 她哈哈一笑,從此再也不提“負責”二字。這一夜,穆驄的死,成了他們共同的秘密。 他完全可以借此事挾恩索報,畢竟,當時她這裴小姐的聲名,遠勝過他這個庶子,抑或從此故意與她親近,像一些公子那樣,想借與她的婚事,謀得裴家相助,但,他通通沒有。他的確心懷大志,隱忍謀劃,意在晉侯之位,也確實想得到裴家相助,但他所選擇的,是與她的父兄相交,令她父兄心悅誠服地選擇效忠于他,而非利用她,他待她,始終是光明干凈的。 都說君心無情,可,并不無情。她知道這樣一個不利于天子聲名的秘密,卻從未引起他的殺心。縱然登基為帝,他待她,其實仍是有些特別的。 今夜月色,似與當年月色,有幾分相同。那時池畔的少女,只知輕踢石子,用爽朗一笑,掩飾自己的心亂,而今,當時的心亂如麻,早在生死相托的歲月里,被理清成了縷縷纏|綿不斷的情意。 長春齋中,隨行宮人奉命退下,向來英氣大方的女子,在面對所愛之人時,難得地雙頰微紅。多年來深藏心中的綿綿情意,自女子口中,傾訴而出。齋外,一彎明月懸于天心,靜靜地傾聽著齋內女子動人心弦的陳情之語,亦靜靜聽著,棠梨殿深處帳內,相愛之人的入骨纏|綿。 雖仍住在太清宮中,但與之前幾乎隔日就要召她一次相比,琳瑯已有頗長一段時日,未被晉帝穆驍秘密宣召了。這一變化,讓她不禁心懷希望,想穆驍是不是已經對她膩味了,對與她的這場可怕游戲,已經沒有什么興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