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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已有很久沒有這樣純粹如少年的快樂,清鮮面香四溢時,竟恨不得就在這廚房中立時享用,強繃了片刻,方止住這躁|動心緒,喚宮人進來,盛面入碗,并讓顧琳瑯與他同至御殿。 琳瑯原以為自己煮完面就可脫身,不想還要再去御殿。她以為讓她去御殿的穆驍,是想讓她像個宮女,侍奉在食案旁,站著看他享用美食。但到御殿后,穆驍卻讓她也在食案前坐了,而后,揚眉看一眼總管郭成,郭總管立會意地輕輕一拍手,宮人們捧著一道道精美御膳,魚貫而入。 清涼臛碎、軟釘雪龍、通花軟牛腸、五味杏酪鵝、石首玉葉羹、鮮蝦蹄子膾、紫魚螟晡絲……一道道山珍海味,被端上天子食案時,琳瑯又聽天子穆驍輕輕咳了一聲,似漫不經心地看著她問道:“夫人以為,這御殿陳設如何?” 琳瑯朝四周金光熠熠掃看了一眼,一時有些語塞。 顏昀為帝時,雖享有江山富貴,但御殿布置,并不十分奢華,普通金玉之物,只在殿中偶做點綴而已,不會像現下這般,塞得滿滿當當。 且,縱同設金玉器物,顏昀所用,也比穆驍所用,要清雅許多。譬如從前這殿中屏風,并非眼前這道肆意張揚的云海金龍,而是十二幅碧金山水,每幅皆是由當時畫院最好的畫手,精心摹自古人名畫,高雅不俗。 縱語塞,但天子相問,不可不答。在對面年輕男子隱有期待的目光注視下,琳瑯慢慢吐出八個字道:“金碧輝煌,貴氣逼人。” 這八個字,似讓晉朝天子感到滿意,他未再問什么,只笑望著她道:“菜已上齊了,夫人請用膳吧。” 琳瑯這才注意到,那些山珍海味,俱密密麻麻擺在食案靠她的這一邊,而穆驍那邊,只一碗她煮的雞絲面而已。 若非有了先前那次茶水點水的誤解,此刻的琳瑯,定要疑心,這些金炊玉饌,是否皆下了毒。她不解穆驍此舉何意,僵著身體不動時,又見穆驍了然地笑了一聲:“是朕疏忽了,忘了讓人斟酒來。” 易醉的琳瑯,剛要開口推辭,即見穆驍笑對她道:“是極清淡的果酒,不容易醉的,夫人放心。” 美酒端上,殿內宮人俱退了出去,而如坐針氈的琳瑯,如何能放下心來?! 先前她見穆驍將她當廚娘使,還覺他正常了些,是往日那個總愛針對她的性情惡劣之人,但此刻,穆驍又變得不正常了,這樣不正常到近似示好的溫和,比先前直白洶涌的厭惡,更令她感到不安。 琳瑯正被穆驍這奇怪的態度,弄得云里霧里,驚懼莫名,又見穆驍含笑的目光,一直不從她身上移開,似是她不動筷,他就會一直看下去,只得抬起僵著的手臂,拿起金箸,隨夾了一筷蝦rou,送入口中。 穆驍見她動筷,似是心情更好,笑著拿起手邊金箸,開始用他那碗熱氣騰騰的雞絲面。 御廚手藝再好,山鮮海膾再精,琳瑯也一點滋味都吃不出。她煎熬地坐在食案前,一邊味同嚼蠟地緩緩動筷,一邊見對面的穆驍,似是胃口極好。 一碗普普通通的雞絲面,在他那里,像是什么難得的人間美味,渴等這一口,已等了許多年,甫一動筷,便是大快朵頤,吃得甚有滋味,沒過一會兒,大半碗雞絲面,就已下了肚。 湯面清香熱氣裊裊,似將那雙深邃的漆眸,也氤氳出了淡淡霧氣。動筷飛快的穆驍,在狂吃了半碗面后,忽又緩下了動作。他透過縹緲熱氣,看向她道:“朕在十七歲前,一直沒有吃過這道面。” 琳瑯不知穆驍為何突然說這一句,也不知她自己該接說什么,一邊默然無聲地望著穆驍,一邊暗想穆驍反常因由,暗想自己何時能走時,見穆驍靜靜看她片刻,又在縹緲霧氣中,忽地對她笑了一下道:“其實差一點就能吃著了,在朕五歲那年。” “朕的生母,原是荊州晉侯府的一名歌姬,在一夜侍奉晉侯后,有了朕。因為晉侯夫人,勢盛性烈,不允許旁的女子,為晉侯生下子嗣,母親她,自知身份卑賤,若被主母知道有孕在身,定是死路一條,便想悄悄飲藥落胎,神不知鬼不覺地抹了朕的存在。 但朕的命,實在硬得很。母親連飲了兩次落胎藥,都沒能將朕打下。她擔心再繼續用藥,會傷了她自己性命,只能在竊了晉侯一枚重要玉佩后,懷著對腹中胎兒的無限怨恨,逃出晉侯府,逃離荊州。 從前在晉侯府時,母親雖只是地位低下的歌姬而已,但因貌美技佳,常被召侍宴,生活待遇,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好一些。后來,她大著肚子四處輾轉,將銀錢漸漸用盡。當朕三歲左右,開始記事時,與母親過的生活,已極清貧,經常剛吃了上頓,即要開始為下頓發愁。 在極貧窘時,母親有時會拿出那枚玉佩。但,回回剛走至當鋪門口,母親便會調頭。那時的朕,不知自己身世,不知母親如此,是舍不下有朝一日作為晉侯之子的生母,回到侯府享受富貴榮華的希望,只知母親每每如此后,看朕的眼神,便越發怨毒。 母親看朕的眼神,總是銜著怨恨的。怨恨,是朕自記事始,唯一能感受到的母親情緒。 母親常說是朕毀了她,常說,要是朕不存在就好了。年幼的朕聽著,只覺母親是因被清貧生活磋磨,才會說下這些話。朕以為,雖然母親對朕總是冷言厲色,但她心中還是愛著朕的,不然不會在只有一個饅頭時,掰一半給朕,不會在朕生病發寒時,緊緊將朕抱在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