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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叫顏慕的小孩子,看起來蠻乖巧的,卻是個暗藏鋒銳的性子,說起話來,一句句娓娓道出,聽著尋常溫和,可內里卻似裹著薄涼刀鋒,有點氣人于無形的意思,論氣人功力,似比圣上還上一層。 在氣人方面,落了下乘的晉帝穆驍,眼望著兩小孩一下子跑沒影了,心中郁氣難平,可又沒奈何。 總不能特地讓侍衛把那孽種抓回來吧,堂堂一朝天子,竟跟一個幾歲的小孩,一字字掰扯地斤斤計較,傳出去,要讓人笑掉大牙! 可,先前顧琳瑯辱他叛他想他死,他對她狠不下心報復,遲遲下不去手,現在她跟顏昀生下來的孽種,這么語藏機鋒地懟他,他竟也不能跟他計較。這也無可奈何,那也沒法兒計較,這感覺,真是叫他愈發覺得憋屈了。 郁結的穆驍,被心頭愈涌愈多的煩亂,沖得幾乎站立不住。他想四處走一走,排遣下心頭煩躁,結果走沒幾步,又聽到一陣清悠琴聲,迎風傳來。 隔著重重花樹,穆驍望見顧琳瑯正在撫琴。周圍貴婦人把盞言歡,笑談金玉妝飾、爵位家世,而她坐于宴席正中,雖正似樂伎撫琴娛人,但卻有遺世獨立之感,披圍著的輕薄銀容紗帛,在花風中,揚如羽衣飄拂,似是仙人落凡塵,遺此一曲,以饋世人。 這支琴曲,他曾聽過的。 盡管時隔多年,但他仍在一瞬間就聽了出來,只因他曾將這支曲子,聽過太多太多遍。 那時,他常悄悄潛入香雪居找她,而她,常常撫這琴曲。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并不懂樂的他,后來都聽到快將這支曲子的樂調,爛熟于心了,不由好奇問她,為何他十次有九次來時,她總是在彈這支曲子。 她聽到這問后,撫琴的動作慢了下去,于是那聽來婉轉動人的曲調,越發似蘊滿了化不開的心愁。良久,她像終于下定了決心,抬起頭來,雙頰微紅、眸光清透地望著他道:“這支曲子,名叫《九張機》?!?/br> 他知道如何在暗不見天日的底層掙扎生存,知道怎么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在險惡人心中保全性命,知道怎樣殺一個人最快,并可以血不沾身。自在四五歲時被母親拋棄起,他一個人在磨難中長大,學到知道了許多許多。可他學到知道的所有,好像在她這里,都是無用的。 她日常道出的、信手拈來的,他常常一無所知,且因心中自尊與自卑的復雜交纏,總是不肯在她面前露怯,只能神色淡淡地“哦”了一聲,并問:“然后呢?” 然后,安靜羞坐的少女,嚯然站起身來,直抄起案盤上一只桃子,用力地向他臉上砸來,并生氣罵道:“呆木頭!”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這只桃子,咔嚓嚓啃了兩口,望著不遠處莫名發怒的少女道 :“脾氣太大了,你未來丈夫,要是沒有我這樣的好身手,那就慘了,天天被你砸成豬頭……” “要你管!” 她似真是氣極了,隨手抄起一本琴譜,一直把他打趕到窗邊,“出去出去!我要歇下了!” 被趕至夜色中的他,見她房中很快熄了燈火,在月下茫然許久,終是跑到城中一教書先生家里,將正睡覺的先生,一把拎醒,在他破口大罵前,一刀橫在他脖處,問他《九張機》是什么。 先生哆哆嗦嗦地說了許久,還沒把這《九張機》說完。他本就茫然,聽他“一二三四五”地沒完沒了更迷糊了,徑打斷問道:“有女孩子,在你在時,常彈《九張機》,是為什么?” 先生“哎呀”一聲,“那她十有七八,喜歡你啊!” 他聞言身軀一震,只覺一顆心,噗通噗通地飛跳了起來,渾身血氣都往上涌時,那先生,緊張地盯著因他激動地輕顫不止的刀刃道:“別激動,別激動,少俠你年輕有為,被女孩子喜歡,很正常啊!” 他強抑住心中激動,又問:“那……我沒懂她的意思,她氣到拿桃子砸我,該怎么辦?” 先生道:“《衛風》有云,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她既投你以桃,你贈之以美玉,如此便可結成一段良緣了?!?/br> 三更半夜,他再度回到香雪居,潛入她的二層小樓。明月如水,映照得她床榻處光影綽綽。他輕輕近前,想看看她睡了沒有,剛走至榻邊,就聽她聲音冷冷地道:“大半夜的,又來做什么?!” 他半蹲在她榻前,將掌心的玉,捧與她道:“我來送塊玉給你?!?/br> 她聞言一愣,聲音低了下去,“……好好的,送玉做什么……” 他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琳瑯?!?/br> 她像被他這話震到了,靜了好一會兒后,方似回過神來,笑意隱隱地輕道:“呆子,是報之以瓊瑤,不是報之以琳瑯。”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道:“我不喜歡瓊瑤,我喜歡琳瑯。” 她不說話了,攥著被角的兩只手,悄悄上移,在霜雪般的月色中,遮住了自己羞紅的臉龐。 那句詩后面的話,教書先生也告訴他了。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他恨顧琳瑯瀟灑地忘了一切,也恨自己記性太好,好到將昔日的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經年不忘。 從前,那些細節,是值得反復回味的蜜糖,而今,均已釀成了荊棘苦果,每想一次,萬箭穿心。 花樹后的穆驍,垂目轉過身去,正要默默離開時,有驚喜嬌喚,在后高聲響起道:“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