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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昀之父為清河王,乃上一任楚帝顏凌之兄,在被誣謀反時,不得不自盡以證清白。顏凌冤死兄長后,奪其嫂清河王妃入宮。顏昀實為清河王遺腹子,但清河王妃,為保他性命,買通太醫,設法令他早產降世,充做顏凌之子。 顏昀在顏凌后宮,忍辱負重長大,終在十六歲那年,將身世大白于天下,成功奪權復仇,逼殺暴君顏凌。清河王妃夫仇得報,在顏昀登基前夜,含笑自盡殉情,時隔十六年,追隨清河王而去。 這一段可敬可泣的悲涼舊事,世人盡知,琳瑯亦然,只是有關這道匕首,縱為顏昀之妻六載,她今日方見,此時方從他口中聽知。 顏昀將這匕首藏放多年,在楚朝將亡時,方取放身邊,定是存了死志,欲在楚朝覆滅之時,以他父母離世的方式,與楚朝同亡。 也許她該任他求死,不應以一己之念盼他活著,畢竟,伴他多年的她,清楚知道他這些年為維系楚王朝如何嘔心瀝血。如今楚王朝將傾,無異于顏昀精神支柱徹底倒塌,他心中所受的沉重打擊,比世人所能想象,還要殘酷百倍千倍。 顏昀雖性情平和,但實有一身傲骨,這樣的他,如何能作為亡國之君,茍活于世……擔著這樣不堪的身份,活著二字,也許對他來說,本身就是莫大的折辱…… 琳瑯欲去看藥的腳步,僵滯原地,她望著手拿匕首的顏昀,仿佛已親眼看到,他下一刻用利刃劃開脖頸、血濺如雨的場面。 若真這般,她不該攔,琳瑯心里清楚知道的同時,這些年與顏昀日日夜夜的相伴相守,又如走馬燈,在她眼前頻頻閃現。 理智與情感的交鋒,令琳瑯心痛如絞,她暗暗攥緊了雙手時,一只修長溫涼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 是顏昀,他將那道匕首,放至她的手中,抬眸望她的沉靜目光,在燈映下若有月色水波逐流。 “昏迷的時候,我陷入了一場夢,夢中,似身在鬼門關,一個人。有聲音誘著我跨過陰陽之界,告訴我,過去了就解脫了,我知道它說的是對的,可卻十分猶豫,頻頻回頭。 比死亡更叫人心冷的,是孤獨。我父王一死,留我母妃孤獨十六年,母妃一死解脫,又留我一人獨活。失去雙親的孤殤,我不想再讓阿慕經受。都說天子是孤家寡人,可并不是,天子并不孤寡,他有妻有子,不能做拋妻棄子之人?!?/br> 楚朝皇室的價值,俱壓在天子身上,若天子肯委曲求全,便能暫保妻兒??扇籼熳訄D一己之快,一死了之,余下的孤兒寡母,不能為新朝提供半點價值,眨眼之間,或就成刀下亡魂。 顏昀緊握住手中柔荑,將他的妻子,牽拉至自己身旁,“琳瑯……” 這是琳瑯現存記憶中,第一次聽顏昀喚她的名字。身為楚朝帝后的這六年,他與她,總以“皇后”“陛下”互稱,相敬如賓。 被牽近的琳瑯,怔怔靠前時,下意識的回應,仍是“陛下”,顏昀抬手將她垂落頰側的幾縷發絲掖至耳后,微涼指節,停拂在她的臉旁,于暈黃燈色下,望著她道:“往后,喚我的字吧?!?/br> 他道:“楚天子已死,往后留在人世的顏昀,只是顏慕的父親,顧琳瑯的丈夫。” 多年的相伴相守,讓他們之間深有默契,余下的話,不必說明,琳瑯已然明白。她無聲凝望眼前男子許久,終紅了眼眶,輕撲入他懷中,顫唇輕喚:“昭華……” 往后人世間,再無楚朝帝后,榻邊燈影下,相擁相依的年輕男女,只是昭華與琳瑯。他們身旁熟睡著的,是他們年幼的孩子,他這一生,能否平安到老,尚未可知,但至少,眼下性命無虞,還可再見明日朝陽。 嘉平七年末,楚王朝走至尾聲,這個早因內憂外患,千瘡百孔的王朝,雖因末帝顏昀之賢,強行續命七年,但終究在亂世烽火中,臣服于梟雄穆驍的刀馬下。 楚天子即將禪位之事,傳遍天下。新朝將立,晉侯穆驍,對楚朝舊臣,選賢任能。有臣子為家族基業,選擇效忠新朝,亦有臣子,難侍二主,選擇離開朝堂,歸隱山林。 嘉平七年的最后一夜,長安城人,在這除舊迎新之時,迎等著新年與新朝。楚朝太傅陸謙,則夜至南安殿,叩別楚朝帝后。此番辭朝還鄉,今生應難再與舊主相見,這一去,就是訣別。 臨別之際,鬢生白發的陸謙,望著清潤如玉的年輕天子,忍不住淚灑衣襟。 他十八入仕為官,歷經楚朝三代,與天子生父——清河王顏清,為莫逆之交。顏清才德兼備、清正仁義,其父僖宗皇帝,卻十分昏聵無能,在位時,令楚朝江河日下,臨死之際,不將皇位傳與天下人心所向的顏清,反傳與暴戾陰鷙的高陽王顏凌,生生掐斷了楚朝的中興之機。 顏凌登基不久,即逼死兄長,強奪其嫂。清河王妃初入宮那幾年,痛失摯友明主的他,于朝堂上隱忍自保,私下里,既悲憤于報仇無門,又為顏凌獨斷苛政、窮兵黷武等種種禍害江山之舉,痛心不已。 最是艱難煎熬時,清河王妃秘密找到了他,她告知他顏昀的真正身世,在他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種。此后,他成為顏昀的老師,教授他詩文政事,為他取字“昭華”。 堯致舜天下,贈以昭華之玉,顏昀是清河王妃與他的希望,也是楚朝的希望。自曉事以來,顏昀即知自己真實身世,他未曾有過天真玩樂的童年,幼少時在清河王妃的教導下,萬般隱忍,勤修文武,一心為父報仇,等大仇得報后,又將所有心血,盡付于楚朝江山,立志重振王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