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切黑 第69節(jié)
趙戈沒有再應(yīng)聲,而是將視線投向車窗外,看著一路上的景色由熟悉轉(zhuǎn)向陌生,由狹隘的街道變成開闊的原林。 她大抵能猜到廠長口中的水庫到底是哪個地方,腦海中那個渾沌的鐵網(wǎng)還卡著她另一截斷了的竹竿。 當(dāng)車停下后,車窗外的景色果然驗證了她的猜想,鐵網(wǎng)外,院長高舉著筆記本朝她招手,而鐵網(wǎng)對面,正是她曾搖晃著踏入過的深林。 下車后,趙戈順手把油紙傘提在了手里,小女孩兒抱著懷中的新生兒,亦步亦趨地跟上她。 “道長,道長…” 她有些緊張地磕磣著嘴。 “您還沒說您到底在打什么賭。” 趙戈先是沉默,等視線落在老院長手上的筆記本后,才緩慢開口。 “我在賭…大鬼的陽面沒能在我身體里造亂的緣由。” 小女孩兒顯然沒聽懂,她已經(jīng)被三四個院長身后的工人被牽引著離開。趙戈越靠近老院長,他臉上的笑也越發(fā)溫文爾雅。 陽光下,一頭白發(fā)的院長像極了一個普通的老人。 趙戈走到他跟前,他身后的工人拿著鎖鏈朝她靠近,趙戈停下腳步,朝那些工人伸手示意停下。 “不用勞煩你們,我自己來。” 那群工人看向老院長,老院長點點頭,于是鎖鏈被放到了趙戈的手上。 鎖鏈繞在手上,沉重的尾端被拖在地上,每一步都帶著鋼鐵掛落地面的潮意,鐵網(wǎng)之內(nèi),是那天在陽面中澎湃的水聲。 推開庫門后,里面的水流聲一下卷裹而來。 相對于大壩圍繞起來的自然水庫,門內(nèi)的水庫顯然沒有那么浩瀚,但相對于地下廢車廠的池子,這庫中的人幾乎相當(dāng)于一個人造的湖泊,在幽暗的地下蓄力而待。 水庫的四周都是立起的燭光,坐滿了臉上蒙著紅綢緞的工人,一方為陰,一方為陽。 老院長指著燭光圍繞下的水。 “您是陽面,自當(dāng)入冰水,這冰水通往無盡的水庫,通往江河湖海,能召喚起天地間的大鬼。” 水湍急地流動著,時不時如同游龍一般從地底往上躍起,像是要越過鋼鐵鍛筑的隔離網(wǎng),直接掀翻整個水庫,把水泥地都分裂開。 水庫上層的空氣,幾乎要冰結(jié)起來。 老院長將手中的筆記本遞給已經(jīng)繞上鐵鏈的趙戈,朝她和聲說道。 “這是您父親的筆記本,您可以先看完,再進行儀式,正好我們也要準(zhǔn)備些事宜。” 第五九章 五九白 說是有些事務(wù)要準(zhǔn)備, 其實磋磨的時間很多。 老院長像是對儀式的各方各面都有自己的想法,與其說是在進行一場儀式,不如說是在進行一場自己心中所認為的表演。 包括水庫旁的人如何落座, 人們手中抱著的紅酒應(yīng)該向怎樣的方向傾斜,包括趙戈手上的鎖鏈該如何繞起來而后垂落。 趙戈被人帶到水庫旁, 手倒撐著傘柄坐在椅子上,腳放在冰水旁。 幽暗中盯著水會生出一種錯覺,仿若水底下真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在攪動,在翻滾,在攢涌,在深處窺探著、等待著,吞噬人的魂靈。 趙戈手里攥著筆記本, 卻始終沒敢看, 答案就在眼邊, 賭注就在手中, 反而越來越踟躕,就算盯著燭光發(fā)愣, 愣到手都快僵了,還是沒辦法翻開這一頁紙的重量。 老院長走到趙戈身旁, 站在她旁邊指向幽深的水。 “道長盯著這水,可是覺得深水瘆人?” 趙戈沉默著沒有應(yīng)答。 “其實無需要害怕,神明會護住我們每個人的魂靈,走向最好的地方。” 他接著說。 “等會兒就勞煩道長踏入這水中, 等著魂靈的出現(xiàn)。” 趙戈用手心頂著傘柄。 “那兩個孩子呢?” “他們…” 老院長轉(zhuǎn)過身, 看著已經(jīng)被繞上鎖鏈放在臺子上的的兩個孩子。 “自有歸處。” 臺子放置在一個高臺后,一左一右,位于水庫的頂頭, 形成一個劍柄般的形狀。 老院長踏上臺階后站到高臺上,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手上多了把足以割破人喉嚨的刀刃,他握在手中朝我示意,重復(fù)了一遍方才的話。 “他們自有歸處。” 刀刃在幽暗中露出寒光,趙戈收回視線,忽而疲憊地吐出一口氣,身子壓低,越來越低,最后與九年前趙剛萎靡的脊椎重合。 幸而那兩個孩子被蒙著眼睛,沒有看見幽暗中的刀尖。 什么叫歸處。 什么又是大鬼祈邪。 趙戈盯著手中頁面已經(jīng)發(fā)黃的筆記本,在水聲環(huán)繞中,想起了九年前的歲月,想起了趙剛佝僂的身軀、那群孩子們的吵鬧聲、白大褂們的衣袍在暗處摩挲的聲音。 藥劑注入體膚的聲音,水在池子里晃悠的聲音,還有… 還有符與冰和她一起依偎著看向虛無處時,那從心底跳起的聲音。 翻開頁面后,趙戈仿佛聽見了一段歲月撕心裂肺的聲音,又像聽見了樹根翻開泥塊從地底被拔起來的聲響。 書頁的開頭是趙剛那讓人熟悉的筆跡,紙頁表面的斑點像是汗滴、像是淚滴、像是血滴、又像是黑水形成的印跡。 ‘我有幸,從那群人的口中聽聞到一個神明,我們這些沒錢人、窮苦人的神明。’ ‘說實話,這神明到底是真是假,從何而來,到哪兒而去,我根本無法而知,如果家父母尚在世,肯定會為我這迷信的模樣而失望,畢竟我也是家中三個兄弟里唯一考上高中的人,但我的心底告訴我這可信,而且已經(jīng)沒有其他辦法了。’ ‘這必須可信。’ 趙戈接著往下翻,筆記本的前半段大多都是趙剛心里的掙扎,包括他從廠中人所聽聞的那些儀式,還有對儀式一會兒信一會兒疑慮的心路歷程,但越往后,他對‘大鬼祈邪’的可信度就越來越篤信,在其中將大鬼稱之為神明,并詳細地描述了大鬼祈邪儀式的歷程。 ‘廠里來了個新人,他看上去像是一個賭徒,他帶來的是一個小男孩兒,年歲比我的女兒小了三歲。那新人問我這儀式有沒有用,我告訴他這要看神明的旨意。他最終將孩子送到了祭祀儀中,成了我女兒的陰面。’ ‘活下來的,似乎只有我的女兒和他的兒子,他們是被神挑中的孩童。’ ‘我喉嚨上白色的斑點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明顯,自從我來到這個廠房中就成了這樣,之前有很多次嚇到女兒。廠里的其他工人告訴我這是一種傳染病,只有對神明的旨意并不忠誠的祈福者才會被染上。’ ‘每個將孩童送來祭祀的人都會有想要祈福的念頭,我想要的祈福其實只有一個,為什么神明會覺得我不忠誠呢?在黑水的流淌中,我逐漸悟出——’ ‘也許是我的愿望太過于自私了,神明不得不滿足我的愿望,卻又怒于我自私的欲望。悟出這點的我跪在了神明之前,向神明贖罪。我愿奉獻出我的生命,只要神明能滿足我這卑微而又自私的愿望。’ ‘可悲如我,卑鄙如我,無能為力如我,也只剩下這孱弱得如同燭淚一般流淌的愿望。’ 書頁翻動,眼睛如同白日漏雨,掉了許多釘子,砸得人眼睛生疼,趙戈似乎哭了,看完筆記本之后,那些字仿若在她眼前、腦中循環(huán),讓眼中的釘子砸得越來越狠。 身后臺子上的小女孩兒聽見了趙戈的哭聲,問她為何而哭,趙戈說了一句“我賭贏了”,但哭聲卻又?jǐn)D壓著喉嚨中沖出,堵住她想說的話。 燈光大亮的時候,念誦聲也響起了,幾百桶紅酒被倒入了湍急的水中,如同血一般濃厚地卷在了水里,所有的人都在大聲地念誦、悲慟地念誦,像是要把自己的身體埋進土里,把肺腑給吐出來。 在這股震動的念誦聲中,趙戈把鎖鏈的尾端套在了地面之上的長桿,而后緩慢地踏入水中。 水流搖晃中,水先是沒入她的腳踝,隨著鎖鏈的搖晃,趙戈抬起手,用白色的繃帶把疼到發(fā)紅的眼睛給蒙上,鎖鏈越來越長,水也越來越深。 當(dāng)臉都沒入深水之中的時候,她卻在水底看清了一切。 一下,天地渾沌。 水下,白色的繃帶瞬間被血給染紅。 趙戈看見了好多人——又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nèi)急焕в纳畹乃铮f著疼說著痛,叩拜著朝她祈福,朝她哭訴人世間的不公平。 一下,如鬼哭啼。 在那群人里,趙戈一下就看見了磕拜得最用力的趙剛,他像是要把自己的腦袋都磕進水中,水底的酒紅都成了血深和不得不愚昧的悔意。 趙戈伸出手,卻抓了個虛無,抓住了方才筆記本的最后幾行字。 念誦聲起,水聲起,冰水包裹著趙戈拖拽入深處,大鬼從骸骨的四處擠壓而出,擠壓成深海中的愿望。 那淚珠。 ‘可悲如我,卑鄙如我,無能為力如我,也只剩下這孱弱得如同燭淚一般流淌的愿望。’ ‘致我最愛的明珠,我生命中最閃爍的光亮。’ ‘我愿用我這卑鄙的身軀來獻祭,保佑我可愛又可憐的女兒,我最愛的女兒。’ ‘神啊,請你保佑我的女兒,讓她身體健康遠離病痛,讓她能和其他孩童一樣笑著跑動。我希望她能夠幸福地活著,活在陽光下,永遠平安、快樂。 ‘永享這人世間的清明。’ 第六零章 六零黑 陰面的視野里, 阿姐翻開筆記本的時候,符與冰便也看向筆記本中的字跡,她墜入水中的時候, 符與冰的視野也跟著墜入水中。 阿姐賭贏了,但符與冰知道, 這種東西就算賭贏了,也沒有意義。 也許天地間并不需要任何意義。 符與冰帶著身后的人群毫無意義地走到水庫外的時候,夜色已如同帷幕一般落下,夜色中,他們?nèi)缤瑥奶祀H蔓延而來的黑水。 這是大鬼埋下的種子。 念誦聲響在了水庫內(nèi),響在了工人們的心里,也響在了天地間。 水庫外電子鐘跳到十九這個數(shù)字, 符與冰抬起手, 手砸在電子鐘上, 冰凍結(jié)起十九這個數(shù)字、連帶著鐘表破裂。 這“砰”的一聲, 如同號角一般讓身后的人立起身子,豁然幾百道身影蓄勢待發(fā), 拿起手中的鐵器,有的是棍棒, 有的是長桿,有的甚至是一把人高的鐵鏟。 能勸滅下大鬼的,也只有祈邪。 冰融化的聲音響起,身后的影子在地底膨脹, 高舉起手中的怨念, 一下所有人都如同猛獸沖出了牢籠、沖斷了鎖鏈。 風(fēng)在耳邊響起,人群如同游龍般沖入水庫中,打砸的聲音如同炮竹般接二連三炸起, 沖破門內(nèi)看似平靜的念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