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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空顏在線閱讀 - 空顏 第25節

空顏 第25節

    李安然升起難以抑制的悲傷。苑主對他淡而深長地一瞟,然后靜靜地,倚靠在他的肩懷,安靜地合上眼,雙唇在淡淡地笑。

    李安然很詭異地覺得,那意味深長的一眼,唇在笑,他卻聽到了她內心的嘆息。

    那是一個秘密。

    當她將自己那么輕而溫柔地靠在自己懷里的時候,帶著一種克制而又滿足了的母性的關懷。是他這么多年,極其陌生又極其渴慕的,母性的關懷。

    仿似,李安然的肩懷,是她期盼已久的歸宿。而她的目光有著許多幽微的傾訴。

    到底是為什么,她一定要死。

    楚雨燕沖上來,喊“師父”。李安然只覺得心如刀絞,一下子落下淚來。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謎一樣死在自己懷里,她到底在告訴自己什么?

    那只黑貍突然凄厲地叫了一聲,在李安然身邊鬼影一樣竄下去,轉眼消失在花溪澗石中。

    楚雨燕慌亂地望著苑主,煞白了臉,顫聲道,“我,我師父她,她,她怎么了?”

    李安然悲愴道,“她死了。”

    楚雨燕驚怖地瞪大眼,癱坐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師父一直都是好好的!她一直都好好的!”

    李安然沒有說話。

    楚雨燕上前瘋狂地搖著他,嘴上直問,“我師父她為什么死!她為什么死!為什么會死!”

    李安然望著她的眸子,她黑而亮的眸子里攢動著凄涼無助的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

    李安然平靜地問她,“令師的名諱是什么?”

    楚雨燕茫然地盯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和姐妹們叫她師父,別人,都叫她苑主。”

    一個這么美的女人,沒有名字?

    這時一位白衣女子走了過來,她二十六七歲的年紀,身頎長,貌冷艷。她用很平淡的語氣對楚雨燕道,“燕兒,師父說了,你既然那么喜歡李公子,在她死后,你就跟李公子去吧。”

    楚雨燕哭道,“大師姐!師父她,為什么……”

    李安然道,“令師的名諱,不知姑娘可否示下?”

    那女子的目光如同空山的煙雨,她凄涼道,“我師父對我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該淹沒的盡將淹沒,又何必讓世人,記得她是誰。”

    李安然聞聽,心下悲愴,低頭注目懷中的苑主,她安詳地合目,唇邊還含著笑,一種空山新雨后的表情。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似乎對她來說,死,是一件很隨意很隨心的事情。

    第24章 無關愛慕,不是輕薄

    楚雨燕猛地站起來,沖動地對她的大師姐喊道,“我不走!我不要離開師父!我不走!”

    大師姐望了她半晌,轉頭望著不遠處的溪水,輕聲道,“燕兒,現在,不是你要離開師父,而是師父已經離開了你,離開了我們。”

    楚雨燕后退幾步,依靠在亭柱上,哭道,“師父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

    大師姐回頭,對李安然凄然笑道,“李公子,師父把燕兒交給你了,燕兒還小,難免任性做錯事,要請你多包容。如若,李公子嫌棄,花溪苑仍在,這里永遠是燕兒的家。”

    楚雨燕聞聽,愈加抑制不住,哀聲大哭起來。

    李安然復又望了懷里的苑主幾眼,起身橫抱起,苑主很輕,很瘦弱。李安然心下愀然,對大師姐道,“在下定不負苑主所托。既然苑主信任在下,將燕兒托付于我,我也就不是外人,能否請師姐帶路,讓我見一下苑主居所。”

    這時來了六個白衣小童,用花床將苑主抬下,苑主躺在一片香花之中,安閑而高貴。

    大師姐在前面引路而去,李安然回頭對哭泣的楚雨燕道,“燕兒,你過來。”

    他語氣溫柔但不可抗拒。楚雨燕抬起一雙淚眼,有些茫然地望著他。李安然對她說,“先別哭了,過來。”

    話說著,李安然已獨自走下坡去,楚雨燕跟從。

    苑主的居所是一幢竹枝掩映中的小木屋,沿小徑穿過竹林,陽光從竹葉的縫隙間斑斑點點地透下來,微風拂面,光點遂左右輕輕地搖擺,明滅可見。

    李安然緩下步,竹影清幽,修竹競秀,可想見苑主心懷。

    小屋東南百步遠,流過一條小溪,小溪附近是一片青草,上面疏疏落落種了十來株桃樹。如今,正是桃花含苞待放的時節。

    李安然隨大師姐走進了小木屋。小木屋外觀古樸精美,里面陳設卻格外簡單。一張梨木老床,青緞被,素絲紗帳,南面窗戶旁有一張寬大的檀木舊桌,上面有一面銅鏡,鏡旁是一把長柄寬齒桃木梳。鏡前是一張蜀桐古琴,古琴旁有一個小瓷瓶。

    那是一個白底藍花額青瓷瓶。李安然拿過來,打開,聞了聞。

    日光從窗戶斜照進來, 灑在半張琴和那個小瓷瓶上。李安然一抬頭,看見兩只黃鶯正在竹梢間跳躍啼叫。

    他將小瓷瓶放下。用手指碰觸了下琴弦,音色清空瀏亮。

    李安然問大師姐,“關于葬禮,苑主事先,可有安排?”

    大師姐道,“師父說,她要火葬,在青天白日下燒成灰燼,再將她的骨灰,埋在這房間東南面第五株桃花下,不起墳,不立碑。”

    李安然沉默良久。

    這時一位白衣女童進來稟告,“大師姐,師父葬禮儀式已準備好,午時一到,即刻焚化,請大師姐和燕兒師姐快去吧!”

    李安然隨燕兒和大師姐一同來到準備好的葬臺旁,苑主安然躺在花床上,四周架起了香木干柴,然后,則是一圈一圈的花,數不盡的百合。

    李安然隨眾女子一起跪在地上,火驟然燃起,火光沖天,香氣彌漫,苑主在微白的煙氣中漸漸不能清晰。

    哭泣聲連成一片。

    火燃了快一個時辰才最終熄滅。大師姐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將骨灰裝在一只潔白的和田玉盒內,率領眾姐妹浩浩蕩蕩,將骨灰埋在苑主指定的桃樹下。

    李安然囑咐道,“明天,你們要在骨灰盒的四周種上十棵雷公藤,否則,這附近所有的花草樹木,都將枯死。”

    大師姐詫異,半晌才猶疑道,“為什么?”

    李安然道,“你師父服的毒,是馮恨海的‘草木有情’,烈焰焚燒之后,毒性依存,三日后,方圓一里,草木因人亡盡枯萎。雷公藤又名斷腸草,正好與你師父的毒相克制,這樣才能保證,四周草木青蔥,桃花依舊。”

    大師姐道,“可是,師父并沒有吩咐我們這么做。”

    李安然道,“苑主雖然與馮恨海素有淵源,但她好像并不精于用毒。她將自己的rou身灰化,而愿長埋于桃花之下,溪水之畔,她地下有靈,期盼的應該是桃李春風一杯酒的相聚吧?年年有花開花落,她才不會寂寞。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人類才有代代相傳的理由。花溪苑滿地花草樹木,在苑主心目中,似乎不該有一片不毛之地。當然,我只是建議。”

    大師姐默然,思索片刻說道,“愿聽公子吩咐。師父死前的確曾經說過,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要我們到墓前為她敬一杯酒。”

    李安然道,“雷公藤有劇毒,你們日后要小心。”

    葬禮就這么極其簡單的結束。眾女子行禮之后,一一散去,只剩下楚雨燕。

    午后的春陽有些慵懶,起了風,氣流中有了一點淡淡的薄寒。楚雨燕跪在地上,倚著桃樹,神情凄愴。李安然走過去,在她的對面席地而坐。

    她問他,“你說師父為什么要死?為什么姐妹們都知道,就唯獨我不知道?”

    李安然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

    她流淚道,“師父平日最疼我了,好多東西都是她手把手教我,可我卻經常學不會。”

    李安然用手輕輕撫過她的眉宇,嘆息道,“不要再傷心了。”

    楚雨燕卻像受了委屈一般,淚一下子泉涌下來,哭道,“師父怎么一下子會死呢?昨天晚上我回來,她還給我做銀耳湯喝,今天早晨,她還高高興興,高高興興地給你做點心啊!”

    李安然的手指輕撫在她的臉頰上,被她的淚水打濕了。他對她說,“你師父不是一般人,她對生與死好像有著很特殊的看法,你是她的徒弟,常伴左右,應該能夠理解她才是。”

    楚雨燕有些凄惶地望著他,她的淚眼水霧般迷蒙,那雙黑亮的眸子越發俊秀清麗。李安然愛憐地拂上她的眼角,似欲拂走她濃重的悲傷。

    李安然道,“苑主躺在桃花樹下,寂寞的時候可以看桃花,倦的時候可以看白云,累的時候還可以聽流水的聲音。苑主本人含笑而逝,你又何必增添悲戚。”

    楚雨燕的身子縮了縮,皺了皺嘴巴,說道,“那,那一年的桃花很快就謝了,師父寂寞了,怎么辦?”

    她的樣子有一點傻傻的純真,李安然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清淺地笑了,對她道,“看來你真的是你師父不爭氣的學生。你沒聽說過嗎,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桃花謝了,有落紅,落紅盡了,還可以看桃子一天天長大。”

    楚雨燕的目光明亮地跳躍了一下,一絲笑影閃過唇邊,李安然對她道,“只要人愿意,天地間無處不是歡樂,怕的是人沒有承載這些歡樂的心。你師父,那么聰慧豁達的一個人,又怎么會連這個也不了悟。”

    楚雨燕抱著雙膝,將頭放在膝上,淚痕猶在地輕聲道,“你這是,責備我笨。”

    李安然道,“你或許只是,有許多事情,還不懂。”

    楚雨燕從脖子上拿出一塊環形玉來,對李安然道,“師父昨天晚上,突然把這玉墜兒交給我,我還以為師父獎賞我,還很開心呢!可誰知師父她,她是,……”

    楚雨燕心中難過,不再說話。李安然看了那玉,心被刺痛了一下,拿過來在日光下靜觀了片刻,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楚雨燕怔住,懵懂地搖了搖頭。

    李安然道,“這叫做相思翼,這玉里的細紋,纖如毫發,艷若珊瑚。最為奇妙的是,它與肌膚接觸久了,會生出馨香,淡而不俗,隱而不絕,這纖如毫發的細紋,也會慢慢生長,漸漸糾纏在一起,形如蟬翼。”

    楚雨燕道,“這是很貴重很稀奇的東西吧?”

    李安然道,“良玉萬千,相思翼卻世所罕有,可遇不可求。”

    楚雨燕看著那玉,想起師父的疼愛,淚又一下子溢滿了眼眶。她見李安然若有所思,臉色頗為凝重,不由憂心道,“你這是,怎么了?”

    李安然望著她,幾近于審視。沒有說話。

    楚雨燕茫然憂切地看著他,他迫近的男子氣息,一種肅殺的冷峻,讓她感到威壓。就在她開始感到怕的時候,李安然輕輕笑了,他的唇揚起來,讓楚雨燕感覺到陽光又照在自己身上,世界復又變得真實,她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李安然伸手撫住她的臉頰,微笑著,極為感性地嘆了口氣。楚雨燕不知所措。

    起風了,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李安然為她理了理,溫柔地問她道,“你師父把你給了我,你愿意嗎?”

    楚雨燕的臉更紅了,嬌羞著不說話。

    李安然淺笑。問道,“你多大?”

    楚雨燕輕聲道,“十七。”

    “哪里人?”

    楚雨燕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從小就跟著師父,沒見過爹娘。”

    李安然對她道,“你知不知道,你師父留給你的相思翼,是不能隨便給別人看的。太珍貴的東西,被別人看了去,會引起血腥廝殺,還會危及你的生命。你師父沒告訴你嗎?”

    楚雨燕輕聲道,“師父只說這很珍貴,不要輕易示人惹禍。別的什么都沒說。”

    李安然若有所思,對她道,“你師父把這么珍貴的東西送給你做嫁妝,看來真的是很寵愛你。你給師父磕個頭,我們走吧。”

    楚雨燕怔住。望了望桃樹下的新土,又望了望李安然,垂下頭去。

    光線變成了柔紅,天邊飛飄起淡淡的彩云,樹上的桃花蕾越發艷麗奪目。空氣中到處是春天清新的氣息,李安然已起身,向苑主行禮之后,背著身等她。

    楚雨燕美麗的眸子涌滿了淚水,望了望李安然,緩緩地跪好,端端正正給師父磕了三個頭,然后靜靜地看著李安然夕陽柔光中的背影,如玉山挺拔,似松柏清俊。

    她緩緩地起身,低著頭,走到李安然身邊。

    李安然拭去她的淚痕,握住她的手。楚雨燕用很低的聲音央求道,“請,請再等一下,我,我去向師姐妹們告別。”

    李安然望著她道,“去吧。我去門口的柳樹下等你。”